飞剑问道 > 都市言情 > 非典型关系 > 66、傻人有傻福

66、傻人有傻福(1 / 1)

“我以后能不能来?我跟着你干活每天能不能见到你?拉货是拉什么货?”

“你见过外国人吗?你会不会开小汽车?”

“为什么你穿衣服都没什么浅色的,是深色耐脏吗?为什么你穿深色都很好看,我穿浅色就很土,是不是城里人都不爱穿花的?”

“你几月的生日呀?”

“你喜欢吃葱花还是吃香菜?吃面条的时候吃不吃蒜?”

“为什么……”

千红像个问题大全一样问了个遍,段老板敷衍她几个答案。比如不吃葱花可以吃香菜,一般不吃面条也不吃蒜,会开车但是没驾照没人敢坐她的车。千红的好奇心容易满足,给她几个回答她就自得其乐地睡下。

过了一会儿,段老板问她:“上次回家怎么又进城?”

“他们说我让鬼上了身,觉得我太想进城了不正常。”千红想说说孙小婷,但吞回关于孙小婷的事,“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原来段老板没有睡觉,千红不吐不快,抓着段老板的手问她别的问题:

“不。”段老板微微欠起身子从床头摸着关了灯,千红往她那边一凑,几乎要趴到段老板怀中:“你家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别的。就两个人,两个孩子。”

还有点儿惊奇。她从身后抱着千红的腰,从床的东头擒到西边,单独束在怀里仔细地打量十八岁女孩的眉眼,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在夜里像猫一样闪出异常的光辉。

“段曼容,你想家吗?”

王半截说:“我要了你的身子,认命哇,做饭去。等老子伺候你?”

十八岁的段曼容煽风点火起劲做饭,夜里发烧一病不起,她把自己蜷缩进脏臭的羊圈里等死,第二天她该死地仍旧活着。于是她拼命地逃离那个村子,到达县城后没多久倒在洗脚城门前。

十二年前下暴雨的一个晚上,王半截拖着残缺的腿爬上炕,用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狠狠地啃她的脸。那杆子赶羊鞭竖在枕头边上,她一挣扎就在她身上狠狠咬一记,到后来她浑身鞭伤地匍匐在炕上,像一坨死去的烂肉一样任由王半截为所欲为。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千红肆无忌惮的勇气,她似乎明白对段老板来说自己有点儿不同,但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把自己类比秀芬姐,认为这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自然流露,她和段老板是好朋友了。

“你有哥哥弟弟?”

段老板似乎不想再细细地回答她查户口一样的问题,抬胳膊挡住眼睛。千红心里好奇想问,但看时间不早了,忍住问题,问题盘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反而清醒了,不安地把被子压在胳膊底下,两只拇指互相拨擦。

“有一个妹妹。”

“你家住楼房吗?你是哪里人?”

很久很久以前段曼容就应当死去,不过拖着残缺的身体和微弱的灵魂苟延残喘到如今。

身体冰冷麻木像被命运割出裂口扔在盐巴里搓洗,腌渍了十多年,她是泡在酒里死去的蛇,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活着。

没睡多久天亮了,因为忘记拉上窗帘,阳光像笔直的大道一样从窗户通向床上,千红蹑手蹑脚地起来整理衣服,抹平压皱的衣领子。阳光把心里也照亮了,她又可以把问题压下,心里充满力气地活着了。

推门出去,小心关门,她在走廊里抓了抓乱糟糟的长发,眼前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工人穿着制服正在系腰带。

她愣了愣,四下没处可躲,只好贴墙站定。

褚石头从她眼前经过,认出她,两下也不知道谁比谁尴尬。

一个嫖-娼出来,一个主动抱着小姐头头睡了一觉。千红心里觉得自己堂堂正正,但褚石头的眼神过来,她就受不了,主动问了一句:“这么巧啊?”

还不如不说。

“啊……”褚石头的脸裂出一点微笑,他摸了一把脸搓搓额头,仿佛搓出点儿什么灵感,自以为幽默地说,“早知道你在这儿我昨天就不找别人了。”

“去你妈的。”她转头走了。

这回坐实了她出来卖的罪名,但心里并不太过委屈。但没成想一出旅馆的门,钱千里在门口的水泥地上靠墙坐着,手里玩着两杆狗尾巴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搓搓头发,从短发里搓出一头灰。

钱千里的眼神望过来她就受不了,好像被剥尽了站在审判台上,下头只有她弟弟站着看她。

“你咋不回去睡觉?”昨天她执意回来问问,把钱千里留在原地,心里有愧。

“你和段老板睡了一觉?”钱千里问得很古怪,把狗尾巴草拧断揉烂,细弱的草秆碎在手心,挤出两团青绿的草汁。

“昂。”她点点头,“你不赶紧回去睡?下午又上班了。”

少年并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十分失望又冷淡,起来拍拍屁股,把两根狗尾巴草扔在地上,垂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千红说:“咋了么,你这么不高兴。”

“不要脸。”钱千里压低声音骂她。

“你说什么?”千红不信她弟弟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上前两步抬手给了他一拳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要脸,不知羞,就是个天生地养的臭——”

啪——

千红抡圆了胳膊给他一巴掌。她自己也没想过她会用这么大力气打她亲弟弟,几乎把人打飞出去,左脸迅速肿得老高,眼泪几乎要淌出来。

但眼泪并没有流出,少年忍了回去,瞪着她捂着脸咬牙切齿地,一低头又抬头,呸了一声:“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少年跌跌撞撞哭着走了,像是小时候光着屁股的时候被人打了一样哭着跑回家,千红就提起斧子出去和人打架——用她从小就有劲儿的双手把那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现在她动手打了她弟弟。

心里堵着一口气,搓搓脸,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就是钱千里把她骂成臭狗屎,她不也得骂回去么?打人是干什么呢?

老张把线手套递给她:“哎呀亲姐弟哪有隔夜仇,出发前我带你过去看看,说清楚说明白,男孩子忘性大,没事儿的,大不了让打回来嘛。”

面包车后座上扔着一大堆纸壳子,她把手套叠在手边,等到了小饭店,老板说:“他回来就说要去市里,这会儿应该不是坐大巴就是坐火车去了,你们再看看。”

千红心里都排演出她隔了几十年再见到钱千里之后姐弟相认痛哭流涕的场面了,可老张刚把车调头,钱千里提着编织袋在路边一走一晃的身影就出现在前头了。

千红扔下手套跳下车去,钱千里看见是她,扔下行李就跑,男孩子个高腿长,千红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拦住了,钱千里调头就跑,像是耗子见了猫。

当年钱千里去网吧,千红围追堵截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千红脱一只鞋就扔出去,正砸中少年,给少年砸得下意识回头捡了她的鞋规规矩矩放在一边。

她小跳着去穿鞋,钱千里不跑了。

“你跑,你再跑啊,怎么不跑了?”千红也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指着道路尽头。

“我恨你。”

“你恨我就跑?就因为我去旅馆睡了一觉?那我以后嫁了人你一头撞死算了。”千红还是没好话,钱千里一跑就跑出她一身的气性,恨不能舌尖淬毒用话杀人。

“嫁了有什么好,男人都是臭狗屎。”

这话把千红逗笑了,几乎笑岔气:“钱千里你别背叛自己的性别啊。”

“你也别背叛自己的性别。”钱千里一板一眼说得极为认真,看千红笑他就生气,紧走两步抓起他的编织袋拖着走。

“我怎么背叛自己的性别了?我可没说女人是臭狗屎。”千红追在后面。

“那你还和女人睡觉呢。”

“唉你也管得太宽了吧,那你住宿舍不和男人睡觉?”千红难以置信钱千里怎么就霸道成这样,难道她就要一辈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然后给钱千里和未来的弟妹缝补衣服吗?

虽然她曾经是发下宏图大愿一时半会儿不想结婚,但也不代表她一辈子都不想结婚吧?

想着想着就发现了钱千里的可爱之处,抬手拍他后脑勺,一脚踹他屁股:“我打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行不行?”

钱千里不说话了,一张脸憋得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憋了一句话:“你别和段老板来往了。”

“管得宽。”千红拍他脑袋,看他没事了,送回小饭店。

“很有大姐头气势嘛。”老张从车窗探出头,夹着一支烟笑眯眯地调侃她,烟雾萦绕四周,千红开了另一扇门通风,等味儿散尽了才坐上去,戴起线手套比划着看了一圈,觉得心里有底,才呼出一口气。

“就是体力活,别紧张。”老张瞥她,“紧张就来根烟。”

“不。”

远远看见的大烟囱终于消失在群山之间,一道笔直的水泥路切开正在收割的葵花田。一辆灰白色面包车浑身粘着铁锈和污泥,嗡嗡轰轰隆隆地在路上飞驰。千红在后视镜上系了一条红绳随风猎猎飞扬。

“抽根烟。”

“不。”

车子从废墟中咆哮出来,即使它破旧不堪居然也跑得比那辆小轿车快,钢筋水泥铁钉遍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扎破轮胎。千红从车窗探出脑袋,几乎半个身子在外,抓起水泥缝里生长的一朵蒲公英就缩回窗内,迎着冷风让柔软的种子飞遍锈蚀的厂区。

“别把脑袋探出去,省着点儿劲儿搬东西。”

“我有的是劲儿。”

面包车像一头河马一样冲过泥坑,从蒺藜堆和苍耳丛中出来也没沾多少绿意,千红揉着胳膊抬眼望外头,落日的余晖照得她身上暖暖的,累极了困倦着合了眼。

深秋终于到来,轮胎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咯吱喀嚓的脆响,枯枝几乎要扎进窗户。月亮像被糊坏的窗,朦朦胧胧星星点点透着点儿亮。

顶着夜晚的星辰,千红从南方商人的仓库搬下几箱烟酒。从各种小商贩手里捉各种零碎玩意儿,甚至几只花纹精致的鸟,还有一窝兔子,批量生产的外国安全套,新的按摩仪器,厚厚一箱子打印好的避孕小手册,美容院需要的新毛巾和仪器,一大堆避过审查的日本来的光盘,厚厚的不堪入目的书籍画册……甚至遇见段老板以前的同事分到了地于是开始挖土豆,结了婚当了幼儿园老师或者保洁,上岸当了大老板的秘书或者情人,段老板都联系她们,各自做一点小小的生意。

挖土豆的女人戴着宽檐凉帽和老张点清零钱,看着瘦弱的千红扛起一袋土豆面不改色地穿行在田间:“她多大了?哪个村的?过来我们这里一天五十呢。”

“十八了,不卖。”

“你亲戚?”

“段老板亲戚。”老张把零钱装好。

“我不信。”女人熟练地摸出烟来放在嘴里,宽檐帽子抬起,露出粗糙但妩媚依旧的一张脸,“那小女孩还是处么?”

“是。”

“真有意思。”女人点燃火,摆摆手,“哎姑娘,姑娘过来,喝口水。”

千红的脸被晒得红红的,搓下手套搭在车顶,千红过来,女人从井里提了一桶水,用葫芦瓢舀了递给她。千红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

“干了多长时间了?”女人问。

“一个月了。”千红喝罢水,冰凉的井水在肚子里滚了一圈激得发凉。

老张抽了根烟,蹲在田垄上抬头望:“别难为小姑娘。”

“可拉倒吧,我这岁数早就卖了几百回了。”女人大着嗓子说,马路对面一片玉米田里的几个男人抬头望了望,女人嗤笑一声,转脸看尴尬得喝不下水的千红,“你还是处吗?”

“算是吧。”千红不能把气功大师给忘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和姓段的学,说话黏黏糊糊的。”

“那我不告诉你。”

“你知道段老板干什么的吗?”

“知道。”

千红放下瓢,从车顶拿下手套,数着手指头戴上,拉开车门:“张哥,走啦。”

老张:“我抽完这根。”

“别抽啦,回去你姑娘一闻身上全是味儿。”千红说。

车子缓慢地喘着粗气,老张把头探出去倒车,车子没走两步,突然像一头累死在磨边的老驴,呜咽了一声就熄了火。女人摘下帽子扇风,远远的大着嗓子说风凉话:“跑不动了吧?哎呀我看还能跑,你再凑合凑合,我给你找个驴车把车拉回城里去。”

老张下车察看,千红左右环顾,女人似乎对她特别有兴趣,趴在窗户边上,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来,大大咧咧地干笑两声:“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

“那我不问了,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一千五。”

“单拉货?不接客?”

“不接。”

“你是什么贫困地区的小可怜?”女人啧啧两声,洗了个胡萝卜给她吃,“姓段的做慈善呢?”

“你是她朋友吗?”千红觉得女人并不讨厌。

“前同事,我得了病不能再干了,没想到还活了这么些年。”

“得了病就不能……吗?”

“得了病要传染别人的,昧良心的事。”女人递给她一支烟,她摆摆手还是拿过胡萝卜啃着吃,胡萝卜清甜脆爽,不柴不渣,她多咬了一口。

“你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广告都说了,抽完烟那个肺就是黑黑的……”

“你是什么禁烟大使?”女人笑,多看千红两眼,还是掐灭了烟,“听你的。”

在老张还修车的时候,千红跟着女人走遍了这片田,还去她田边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女人卖身多年回村,有光棍汉愿意娶她,她都拒绝了。自己经营这片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索性好好地种着自己吃,种出来的蔬菜品质极好,除了自己藏在地窖里,多出来的从段老板那里换烟换酒换日用品,自给自足过得很舒适。

出来的时候她捧了一兜带着小黄叶的细嫩的黄瓜放到千红衣服里,千红拿外衣裹着,老张探出头:“修好了,走吧。”

“我们走了。”千红向女人告别,女人摸摸她的耳垂。

“耳垂厚的人有福气。我算命特别准。”

“真的?我看老张也是耳垂特别厚,张哥,你过来,过来嘛……看,很厚吧。”

女人笑着摇摇头:“傻人有傻福。”

“张哥,她说你傻呢。”千红听懂了,又假装不懂,拽着老张挑拨离间。

第一次见面,女人就对她做了一番点评,说她是傻人。

晚上回去得了空,她把织给段老板的那件毛衣送到棋牌室,棋牌室二楼黑着灯,段老板一个人在黑暗里抽烟,见她上来拧熄烟,声音有些轻快:“来了?”

“怎么不开灯?”

“费电。”

于是都笑了,千红开灯,段老板坐在窗台上,像一只黑猫一样轻盈地抬起腿。

等她展开毛衣,段老板也说:“你是傻子吗?”

她不太能理解其中“傻子”的含义,但她自觉和段老板很熟:“你才是傻子呢。”

“过来,”段老板命令道,她扔下毛衣走过去,贴近段老板就要跪在床沿,整个人膝行过去,靠近窗台,段老板拿下一个盒子放在她手边,“打开看看。”

“礼物?”

“包裹。”

原来是吕记者迢迢寄来她拍摄的阿棉的照片,又说最近出了新书请她看,留了电话号码说如果有新闻线索可以拨打号码告诉他。另外还寄来两包豌豆黄。

仔细看看,是寄到理发店的,她留下的是理发店的地址。

“你是傻子么?理发店现在哪有人,还好老张看见了,不然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原来是这个。

段老板倒了烟灰缸,翻开那本书看了两眼合上了,拿走阿棉的照片放在一边,照片上阿棉略显疏离地抬起眼,照得还不错。

千红也多看了两眼,展开毛衣打算撺掇段老板试一试,刚铺开,段老板的手指就穿过她发间,梳下来顺势捏起发梢:“明天去照个相吧。”

“照相做什么?”

“办入职手续,需要证件照。”段老板松开手,“国营红旗照相馆就不错。”

“可我都入职一个月了。”

“那是试用期。”

段老板怎么说都对,千红被骗进照相馆,捧着一束花在镜头前被指示一二三开始笑的时候,段老板就在旁边抬着下巴神情倨傲地看着。

“下礼拜来取。”工作人员一登记,千红就毫不犹豫地揭穿段老板的鬼话:“什么证件照还得抹个口红戴个发夹?”

“挺好看的。”段老板付了钱,转脸摘掉千红脑袋上的发夹,把头发梳下来,抬着下巴看不自然的红嘴唇,没忍住发出一声笑。

“别笑。”

“噗——”段老板背对她捂着嘴克制地笑,千红胡乱用手背擦掉嘴巴上的口红:“我不和你说话了!”

她尚且年轻,不大能领会记录当下青春的时刻是多重要的事。在她看来自己生得不美,再怎么拍都只能留下当初头戴一朵花被嫌弃土里土气的容颜,不像段老板,拍一张就得印成挂历时刻摆在旅馆墙上永远纪念。

旅馆那张挂历摘掉了。千红再去的时候,墙上那片地方换成了风景画,配字:江山如此多娇。

僵直着的身体好像被砌进了土炕那样被浇筑,段曼容知道自己将要死去,把自己泡在暴雨中冲刷耻辱,王半截赶羊回来,三只羊抬起头咩咩地叫喊,围着她转,一只瞎了眼的羊歪着脖子啃她长长的柔顺的头发,嘴巴薅下很长一截头发放在嘴里咀嚼,木然地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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