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剑问道 > 都市言情 > 非典型关系 > 73、干菜婆婆的故事

73、干菜婆婆的故事(1 / 1)

你并不知道钱千红在村里的时候像一只猖狂的大鹅一样能抓着人不放直到对方求饶。

在你看来,千红温顺可欺。

你坐在高高的大包上,屁股底下三轮车被千红蹬得很稳妥,你并不感觉坐在塑料瓶子上很硌,因为那个女孩子就算讨厌你也还是心细如发地想到了,用绳子捆起山一样高的大包时,在你坐的地方垫起了几层厚绒布。

你真是年纪大了,拽着千红缝好的大包把塑料瓶装进去时感到被抽干了劲儿似的想要狠狠喘两口气,但你什么苦都吃过了根本不在乎这口气是不是喘得上来,扔掉大包口袋,大声喊了一句:“年轻人眼里没有一点活!过来装瓶子!”

千红是一头温顺耐受的驴子,你对她又凶又狠,她顶多转头不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听你的话来帮你。你知道人好欺负又善良的时候就是一头驴子,你也当过驴,牵来批-斗,牵去游街,你都默默不言。

三轮车和大包不成比例,像蚂蚁背起乌龟壳,你坐得很高,俯瞰从厂区到城区的风景。千红说干菜婆婆你会掉下来的,你就骂她晦气不会说话,她不想和你计较就不说话了,你们两个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

每当看见她时,你的骨头缝里就幽幽渗出一股酸气,钱千红好像个风湿病的开关,一看见她你就腿疼,所以总也没有好脸色,你的脸比垃圾要臭,横眉立目在巨大的大包上微微陷下,被风吹得隐隐头痛。

你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蹲在楼道里织毛衣,过一会儿就跺亮了灯,一晚上节奏不止。你怀疑这个女孩出了什么毛病,短短几天时间就要赶制出那么多毛衣。你从没见过手脚这么勤快的女孩,简直是个理想的劳动妇女模范,刷在墙上定一个纪念日才好。

你不知道这个女孩从哪里来,但你活了很久,用你的人生经验揣测又观察了足够长的时间,终于还原出这个女孩的特征。

那个厂区著名的婊-子来时,你有心提醒,探出头骂了一声,但是没有人搭理你。你眼见得年轻的女孩子被一个小姐吸引了目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儿黏糊糊的崇拜和爱慕时,你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出一张女人模糊的面孔,你不记得了。

你差一点就垂泪了,但是钱千红在旁边看着,你有一点长辈的自尊:“臭美了?大包缝好了没有?”

“缝好了。”

你几乎忘记了那些风流秀雅的唐诗宋词该如何起笔,干枯的手指能不能提动毛笔写下娟秀小楷也不得而知,你也几乎忘记了吃糠咽菜光荣地适应了那段日子之前你是吃精米的地主家的女儿,你几乎忘记战火,忘记时代变迁,各处的兵来了又去,你被赶到这里撵去那里,像一条牲口给牵到县城各个角落。

人们忘了县城博物馆的旧址是你家恢弘的大院,一座座小楼拔地而起水泥路像墨痕涂在县城贫瘠的白纸上,涂掉了你的名字,你是干菜婆婆,你只是干菜婆婆。

做豆腐的能有豆腐西施,面皮白净仿佛给豆腐捏成的脸,垃圾堆里连东施都出不来,什么职业造就什么人物,捡破烂的女人都满脸横肉像个李逵,这样和人抢起垃圾堆里唯一的塑料瓶子能够快人一步。

可能是年轻时受苦太少,人到中年就得补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人称预警。

如果不是千红意外地翻出一面满是裂纹的镜子你或许都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上一回你端详自己时你还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上上回你是镜中垂泪婀娜的黛玉一样纤细的姑娘。照镜子就像穿梭时空,你吓着了,你怎么变瘦了,瘦小缩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变成孩子那么大再埋进棺材里。

塑料瓶堆积得像一座半透明的高山,你用许多编织袋剪开缝制巨大的袋子,一个能卖三毛钱。但你交付千红的任务是要自己使用,你打算带她去见收垃圾的后生,把厂区城区垃圾回收的秘密都告诉这个心事重重的年轻女孩。

“你就是个破烂。”你这么骂她。

千红的针脚很密很整齐,让你模糊回想起某个女人的手工,一丝不苟地精巧耐用,可你不记得她是谁,只是看见千红挂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还是把事情妥帖地做好就隐约觉得踏实,你打算夸她,但还是脱口而出:“我老太婆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大的针脚,咋,瓶子都要漏出来了!做事情要仔细!”

“我不收破烂。”

你再看自己的模样已经枯槁瘦弱,捡破烂十来年积攒下来的横肉都给刀削斧劈一夜消瘦,你现在只是个颓败可怜吃咸菜都容易咬不动的小老太婆。

时代变得特别特别快,一眨眼过来,你简直要忘却自己的年龄,只感觉过了许多种人生之后,只记得那个写了许多许多遍的黑材料,保证追求劳动追求光荣,在生产队努力发挥主观能动性好好改造。

她勤快利索的样子让你想起一个故人。

你把她和她弟弟分开,强行抢来替你收拾废品送去卖给后生。你不觉得强行拽过人到这里那里又什么不妥,因为二十年前你也是这样走过。

秋风还不那么刻薄地往骨头缝里钻,你晒着太阳在车顶打盹,竟然睡着了。

千红喊你下来,张开双臂接住你羸弱的躯体,你被她抱着就像一个小孩。

解下塑料瓶大包给后生过秤,他有一对金鱼似的肿眼泡子,好像永远睡不醒,眼睛和善地眯着,腰上使劲儿,把一车塑料统统拽下,清点斤两,递给你二十五块五毛,迟疑了一下,抽走五毛,换成一块。

后生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跟着民间艺术团给人唱过一段,被人叫做三后生。

城区的垃圾站有几个寂寥的工人磨洋工,因为虽然垃圾挣钱但该死的他们只能拿着可怜的死工资。

但是垃圾站后面另起门户的后生把这件事发扬光大,他收购你们手里的废品,运用手里的人脉,卖出多少钱并不知道,你只知道你这里的垃圾整理得干净利索,每次他都在每斤单价上多给你算几分。

“这是谁?”后生抽了一根烟,你脾气古怪并不想多搭理,咧咧嘴看看千红:“人家问你呐!”

“我叫钱千红。”千红似乎因为太久没和生人打交道,说话迟缓,不那么精明。

“我姓吴,叫我后生就行。”

“全县城的垃圾你都收吗?”千红认识了后生,就开始问问题。

“送过来就收。”

“什么都收?”

“不收农药瓶子,烂菜叶子,鸡毛掸子,还有街头混子。”后生呵呵地笑,和千红开着玩笑。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五六千吧。”

“这么多啊。”

“过年过节的时候更多。能有七八千。”

你知道后生的才干并不在于垃圾,在于他能把垃圾分门别类挑拣不同的地方争取卖到最高价。

后生周身萦绕着温和的气场,就连上午还发疯发牛劲儿的千红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做生意的人都有些天生禀赋。

收垃圾的人在县城有三四个,你只愿意把你清理整洁的好废品送到后生这里。绝不是你眼看就要蹬腿了突然枯木逢春,只是你觉得这温和的气场令人熟悉。

腿脚不行了,趁着人没有看你,你不必逞强,谁都有精神萎靡的时候。你坐在一辆破旧的废弃摇摇车旁边,小铁轱辘突然转了一遭,带着摇摇车晃,你吓了一跳,摇摇车发出的嘎吱声吸引后生注意。

后生过来,踢踢摇摇车:“都锈坏了,婶子进家坐吧。”

“不坐了,年轻人就知道坐着,天还亮着呐!劳动哇。”你拍拍屁股起来,几乎要扯着千红的衣领子走,可你好像给什么击中,闪电一般照亮了记忆里一张模糊的脸。

哦,那是张勤快的白净的脸。她带着妇女们进你家的时候你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劳动,她说,咱们都是受迫害的妇女同胞,你被裹上的小脚就是证据,放开这双受压迫的小脚,起来下地和我们一起劳动,别看这些才子佳人,别看这些帝王将相,看看庄稼田,看看果树园,自己流汗吃饭,不做地主家的蛔虫。

你怕自己是蛔虫,你真的起来了,忍着脚底的疼痛拼命抢着干活,你怕给抓住挨打。晚上你听她上课,她讲的每个汉字你都认识,只是你不懂她说的主义,说的马克思,说的好些人你都不懂,只知道不劳动就要像你那个成天抽大烟的爹一样拽出去挨打。

你说,什么是革命?什么是民主?劳动就是干活?为什么书记员不干活也是劳动?

你怎么都听不懂,穷乡僻壤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听过。你是被你娘夸赞的才女,怎么就不懂这些,晚上难过得掉眼泪。

世界上最胆小的女人是你,你因为害怕都忘记了这群人进来就住你家,抢占你又香又整洁的闺房,一贯地听他们的,独自在柴房里眯着眼就着月光看她发给你的小册子。

“看不懂吗?我教你,别这么看,伤眼睛。”她在柴房门口拿走你的小册子,轻声细语地向你描述未来的美好社会。

怎么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你听得懂了呢,她拿走你看不懂的册子,用温柔笃实的口吻告诉你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拿走你的破衣服缝补起来,告诉你缝得结实的秘诀;你知道绣花,你想给她肩上绣一朵,却因为没有彩线,只好摘了一朵花别在她耳朵上,为了这朵花你牵着牛拼命地犁地,才得了空去河边众多的蔷薇花里挑出最好看的放在兜里,可拿出来的时候颠碎了,你难过地想哭。她甚至没有耳洞,像未经雕刻的玉石,你把又丑又碎的那朵花背在身后,她说,是什么,给我瞧瞧?不由分说地抢过来,欣喜地别在耳后给你看。

那时你太年幼了,怎么只记得这样幼稚的画面?

因为你牵着千红的衣领子突然出了神,千红皱眉看你,可能是觉得你要死了,抬手扶住你的胳膊。

“我老太婆还没死呢,用不着你扶!”你凶狠地骂了一句,坐在陡然变空的三轮车后发脾气,后生拿出厚厚的海绵垫子递给千红,千红放在后座,你抬脚就把它踢飞了,“我老太婆硬朗得很!用不着!你们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就是矫情!吃不了苦!”

千红不是你的孙女,她没有义务被你撒气。但是你知道她就算生气地走出去一百步,还是会折返回来。你看着她潦草扎起来的头发觉得很不体面,趁她走过来,你拽着她的头发编辫子,但你老了,手指发颤,她低着头任由你摆弄,偶尔被扯痛了也不吭声。

你突然想起来她。她有一头很长很柔软的黑发,像缎子一样光滑柔亮,你们在柴房独处的时候你反复拆开她的辫子辫好,像玩一个幼稚的游戏。你偶尔扯痛了她,她就反手拍拍你的手背,你就知道要放轻松,直到你熟练掌握,她睡在你膝头,头发垂在你手心,像流下一道亮丽的黑色瀑布,你辫好辫子她也没有醒。

干革命的人也要成家。那时候你懵懂地想着女人迟早都要结婚的,那时候村里的人嫁给一个干革命的人很光荣,你想你就嫁给她好了,她读过书有文化,又漂亮又勤快。

你并不知道世界上的婚姻都是男与女,只是懵懂地喜欢她,捏着她有许多茧子和伤痕的粗糙的手捂在唇边,她睁开眼笑着看你:“喜欢我?”

“想跟你好。”你说。

你那时候很傻,轻易地把赤诚的一颗心献出去,热得像火,一点儿也不害臊。你就是想,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面对她的时候你一点儿也不害怕,胆子一点儿也不小。

你似乎忘记了柴房里的那个晚上,她伸进你的衣服低声问你那就好一辈子好不好,你说好,你还想生个小孩子。她就笑着亲你,你仿佛给点燃了,一切都融化了,你好像已经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她说的那个未来的美妙的社会。

辫子编好了,千红顶着你辫的丑辫子骑着三轮车见人去了。你知道她心事重重所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狼狈的外貌,你不知道她为什么有心事,或许和她和她弟弟的争论有关,或许和那个婊-子有关。

你在三轮车后座坐定,千红的丑得炸得很厉害的辫子实在晃了你的眼。你感到很难为情,因为你实在是个体面的老太太,连捡废品都整理得一丝不苟像艺术品一样挑不出毛病。

“停!我叫你停你就听!尊重长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骂她,她停下了,搓着脸仿佛遮不住心里的痛苦了,你无心开导她,只是拆开她的辫子,耐着性子,努力地去想自己的手不抖的样子,好像你又给那个人编辫子了。

又是个体面大方的姑娘了,你觉得还挺满意,两根辫子在耳朵两侧,俏皮又可爱。但编个辫子就累得大伤元气你开始不安起来,好吧,趁着你还有力气,使唤着这个好欺负的姑娘蹬着三轮车回厂区,坐在一堆垃圾里。你被她扶下车,这回你没有力气骂她了,听天由命地坐在海绵垫子上休息。

你们也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你和她到她的老家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你,没人知道你是地主家的女儿。她说你是她的妹妹,你们一起单身过日子。组织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推掉了,你也明白过日子的含义,但是你看遍了生产队的每个人,每个男人女人都不如她,你还是和她过日子。

当你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年轻人终于涌入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翻腾出来和你的阶级矛盾,他们说,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们这人民内部矛盾就要上升到阶级矛盾了。

“交代什么?”

“你们俩什么关系?”

“我们是好姐妹。”

“胡扯!”

领头的年轻人那样年轻,似乎比现在的千红还要年轻。他从来不劳动,他指挥别人劳动,抢别人的沙发放到自己的据点,你知道这些年轻人都听他的。

他大喊一声:“都拿出《语录》来!”众人刷刷地掏出来。

他极力地高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看看这个为老不尊的女人!她是地主阶级打入了我们人民内部!她不肯交代!我们把她怎么办!”

你害怕得浑身发抖,你想看看她在不在,可又怕她在。年轻人决定在你身上革命,但是他们采取策略,把你关在黑屋子里反省交代,第二天,他们说,她已经把材料都交上来了!可耻!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你们这些地主分子,你们这些违反人伦的坏分子,你们要被狠狠地挂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反省自己的问题。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他们喊着口号把你们两个摆在一起,挂上两个牌子。你这里写假男人,她那里也写假男人,你们碰在一起狼狈地互相看着,被拖拽在大街上,你走不动了,膝盖在地上拖出厚厚的土灰。

你常常听见人的凄厉呼喊,你害怕得不得不低头闭塞耳朵假装不知道。

年轻人提着你的耳朵看出你的害怕,他鼓励你揭发:“揭发有功!揭发了就不用游街了!你坦白!你揭发她组织上会宽大处理的!”

她比你多挂了一个牌子,因为她曾经也是干部,狠狠地教训过这些年轻人们,他们要在她身上报仇,他们竭力地鼓励你揭发她,你不肯,你害怕极了。

晚上回去你想着死了算了,你挂了一条麻绳,把自己吊在上面。你知道你没死成,她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把你抱下来,你们哭不出来,只好沉默地用力地拥抱着。

她说,揭发我吧,告我的状吧,你还有条活路。

你哭了。

千红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哭,慌乱地扑过来问你怎么了。

你的记忆紊乱,一切都模糊不清。今天清晰了一小会儿,你恨这段记忆,你早该忘了,你是一道幽魂,艰难地活过这段日子。你不记得你是不是真的把她出卖了,你只是想哭,为老不尊吧,丢人现眼吧,你像个孩子一样给记忆松绑,哭得难看极了。

“婆婆?”

千红的呼喊像来自天外,她看见你很不对劲,四处找人来,人群像蚂蚁一样围拢过来,簇拥着你好像捧着一片轻盈的落叶,你顺不过气,但好歹给众人窝巴过来,等你清醒了,你想给千红讲一讲这个故事。

你对千红说,如果她明天没事就到你这里来帮忙,你用了一种眼看就要死了的口吻,她吓了一跳,说她需要和老张还是什么人打声招呼才行,你不由分说地骂了她一顿,逼着她来,她受不了你那样用力地扯她耳朵,叠声答应了。

你没想到来的是那个婊-子,或许你不该这么蔑视她,但是她劈开大腿就能挣钱的不劳而获让你很不高兴,你靠在家里没有什么好脸色:“你是谁?”

“千红在这儿吗?”

“谁他妈的是个千红?你丢了裤衩也到我老太婆这里找?”你张口骂人有一套模板,几乎脱口而出。你看见她手心捏着一条细细的珍珠手链,恍惚间你大概顿悟了什么,又是一句,“真他妈的不要脸。”

她走后,你并没有等到千红来。

你不知道的是,千红在你的门口站了一下,看见段老板出现在走廊一头,就迅速地从另一头逃出去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她再进门的时候,你靠在旧椅上合着眼,身体皱缩又瘦又小,沉在合身的洁净的衣服里。你强拿走的鞋子都并排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手边的架子上,她的目光依循你小而有序的空间看下来,在色彩渐变的尽头看见阳光下晒着太阳的你,你的身子被日光与暗影对半分开。

捡破烂会把一个女人扯得膀大腰宽,像拽着一团发起的面任由身上的肉四处乱长,胸脯垂下来像两只破旧的面口袋,关节又粗又硬还有每天行万里路走出的又厚又方的大脚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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