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一场戏(1 / 1)

“你俩住一块儿?”

“昂。”

老头摊开那堆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点了点,算了算,用橡皮筋扎成两捆并排放在桌上:“我自个儿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一千来块,比看大门强。我知道那女人的意思,怕我给你穿小鞋了,遮遮掩掩不说痛快。咱爷俩把这事情挑明白,我没儿没女,要钱也没多少用,要我看就存起来,要是我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帮扶我一把就行了,别因为这个生分。”

一旦涉及到分钱,虽然老头大度,说七三分,但事情绝不这样简单。她只是略微一提,也不知道老头是不是讨厌她,脸色不太好看,于是她收了话头:“等到时候再说吧,我有点事,早点回。”

千红在段老板遮遮掩掩的说法下没意会到这是个关乎她自己的重要事情,等女人一走,老头抽了一口烟,捏着铁匣子将耳后的好烟藏进去,三两根并排,攒在窗台上。

千红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我做饭去了。”

“走哇,人家不是让你回了?回去给人家做饭去,我自己熬上口稀粥。”老头摆摆手,把她从锅边撵出去。

七千多,她看着这摞钱发愁。老头说:“你出力多,咱们三七分,你七,我三,我就是个看门的。”

“那下个月呢?”段老板出声。

两人急着分钱,忘了下个月还要继续忙活,但下个月挣多挣少,花多花少,千红心里估了个大概,最后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段老板捏了钱,手指点得飞快,像个点钞机,告诉她还要存一部分做平时的经营,再斟酌着发工资,等人多了就可以雇人,但收垃圾这件事主要看绩效,所以可以考虑奖金。

“今天卖了多少?”

“四千二。”一个月去两趟,这趟卖的是杂料,收益少,又另外有个小包,二百块,是她坐着缝大包的外快。

“段曼容!”千红喊她,笑眯眯地拍拍身侧,她只好屈身在三轮车旁,紧挨千红,千红把三轮车开进废品站,拉提追着车绕圈圈。

怀揣心事因此并未开口,这次进废品站,她和老头对上眼神就觉得尴尬,摸出烟递给老头一根。

周局深以为然,颐指气使:“写个稿子,不要让她乱说话,重点要说我们县城文化工作做得好。”

段老板侧身靠在沙发另一头,听起来是他们利用千红宣传县城,县城城区就有三十万人,一半的女人里再折一半,谁不想出名?偏偏挑中千红,她没说话,剥了橘子放到周局手心,周晓东抬眼掠过她,神情微妙,仿佛和她共谋一个秘密。

段老板在周局的沙发上坐着,同一条沙发她站起来坐下躺下爬下几百次,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坐在老虎凳上似的,左腿叠右腿,右腿叠左腿。

蔡老头低头一瞥,好像这烟烫手,但还是接了,嗅了嗅发现是好烟,别在耳朵后,另外拿出烟斗抽。

千红翻出记账的小本,把破旧的计算器按得直响,声音洪亮地报出每一笔流动的钱,收破烂时赊欠的账目,建墙时未结清的花费,平时一小笔一小笔的支出,卖书卖旧电器的收入,老头看门半辈子,听见数字头痛。

这是半个月的收入,千红翻出上半个月的收入,因为卖的是书纸,收益更高,四千七,这一个月合计七千多,给千红吓了一跳。

千红在数字叫喊声中头疼,但她还是算清楚了,一摞钱数出三四摞,各有用途,最后剩下一部分是真正收入。

二千四。

这件事就像两个富翁闲着没事扯淡,说咱们去拿贫民窟的傻姑娘寻开心吧。

她感觉不安,回去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千红还没回来,她去了一趟废品站,远远望着那新旧相接的墙,三轮车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停在旁边——千红学会开三轮车,空车回来,腰间鼓鼓囊囊。

谁都有私心,老头也不例外,他模糊地算了一笔账,以他的岁数自己积攒钱财,就算千红分他一半,到时候人走了,万一哪天他得了大病,孤苦伶仃一个人,钱也顶不住,也没人给他端个尿盆。

把钱都让给千红,他吃准千红说话算数,到时候他也饿不着,冻不着,病了动不了有个女儿似的人伺候他,比每个月这点钱来得划算。而且干活也是搭把手,看看门,不需要他出去动嘴皮子,干活全是千红,他简直是颐养天年。

这么想,桌上堆的钱全放千红口袋里和放他口袋里是一个样,而且这钱还会随着千红呆在这里而源源不断地入账。

他万万没想到,一出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进了废品站给他递烟:“大爷,你知道钱千红是在这儿吗?”

“刚走,你谁了?”

“我是她老朋友,我打北京来,住平价旅馆,要是人回来了,您给我报个信,我来采访她。”

随着名片来的还有一张一百块,蔡大爷努力地眯缝着眼辨认名片上的字,结结巴巴地辨认:“吕——”

“哎,我姓吕。”男人收起钱夹离开。

吕记者的到来让县城的记者都矮了一截,他的气派在于穿着一身皮衣,抽了两根烟往地上一扔,走到人群中间,看看千红:“过来,咱们说点儿实话。”

一句话凸显出别人都不说实话,其余被雇来的县城记者脸上略显不快。

千红把他们给的说辞放下,密密麻麻三张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宣传重点有五,周局那边的人已经写好了。

第一,千红是个穷苦的拾荒者,但仍旧不忘支持国家救灾行动;第二,促使千红思想觉悟的,正是路上偶遇一位中年人,中年人醍醐灌顶教导她一番,她听见了就更加坚决地决定捐助,回家之后才发现这是本地的周局长;第三,她一个妙龄少女之所以从事拾荒的行动,是因为热爱县城,想让县城垃圾变少,所以坚决地献身了这个理想主义的事业;第四,因为她发现废品站的老大爷年纪老迈,主动发扬雷锋精神,帮助孤寡老人;第五,农村青年积极进城致富,积极向上进取的精神是县城新一代青年的代表。

每一句都不是千红能说出来的人话,像个汇报演讲报告。段老板捏着这三页纸难为情地递给她,她觉得这事不能让段老板为难,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接过,段老板走后,那些记者插空叮嘱她,这些都得背,还要对着镜头说。

三页纸上没有一句真话,千红越看越读不出来,舌头打了结,刚一开口,几个记者笑开了花。

“你不会说普通话是不是?说方言吧。”

千红艰难地说方言,记者又笑成一团:“这味儿怎么这么怪啊,你好好说,别紧张。”

普通话和方言每个语调都搅和在一起,千红像不认字儿了似的干巴巴地念,架机器的人等了老半天,催了一趟都没等到千红到位,索性丢在一边抽烟。

这时候吕记者喊她,她立即起身过去,看见吕记者有点儿心情复杂,总体感情良好:“你什么时候来县城啊?这种小事还要中央台报道吗?”

“主要是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她抬着下巴左右环顾,吕记者这回没带卫编辑,一个人两肩膀扛着个脑袋就来了,从兜里掏出皱巴巴两团纸,一截铅笔头就开始采访。

“别听他们的,说说你捐衣服的经过。”

“哦,一个老婆婆捡到了一包衣服,别人不要的,也卖不出去就给我了。我拿上之后看见都是新的,推着车出去卖,卖了一天没卖出去。”

“为什么没卖出去。”

千红就把当天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第一次当受访对象还有点儿紧张,仿佛前面驾着一台无形的摄像机。吕记者笑了笑:“不行,咱们得细说说,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你请客,我掏钱,咱们吃一顿。”

“他们还拍呢。”千红指了指那帮百无聊赖的记者。

“行吧,你配合配合。”

“我不想说假话,我没碰见过周局,也没想学雷锋,我就是没卖出去,正好看见报纸上登了,我也用不着还占地方就捐了。”千红很烦躁,除了吕记者,其他人过来都是耽误事儿,废品站有什么好拍的?她有什么好拍的?如果不是段老板开了口,她就开着三轮车让这些人都吃尾气。

吕记者惊诧于千红的老实,看看那些等着写一篇稿子的记者,想了想:“你等会儿,我跟他们说,先吃饭,天塌了也得吃饭啊,饿着怎么拍。”

于是吕记者去和那些记者交涉,过了一会儿带着千红出去,千红有私心,领着进了钱千里的馆子,钱千里不客气地把菜单一扔。

“小伙子脾气挺大啊。”

“这是我弟弟。”千红骄傲地介绍,又对千里说,“这是北京来的吕记者,你态度好点儿!”

北京在县城就是电视上的亭台楼阁繁花似锦,拧上电视就没了。乍见北京来了个记者,就像神仙下凡,千里收敛起来,连带对千红收破烂的事略加改观。

吕记者点了几个菜,边吃边聊,千红没了忌惮,有什么说什么,说这些人造假,让她戴上平时不戴的粗布头巾假装朴素,走在街上还要捡起鼻涕纸宁可绕远路也要扔到垃圾桶里,给她说戏,让她照着演。

“怎么想到要捡垃圾的?”

“嗐,因为干菜婆婆,就是我之前住的那个地方的老婆婆,我看捡破烂还能这么整齐体面,觉得反正不丢人,也没别的挣钱的活,就干这个,反正我天生爱捣腾……”她像机关枪一样往桌上发射自己的故事,吕记者负责把落在桌上的故事捡起来放在纸上。密密麻麻写得不够用了,招呼千里又拿来一叠纸继续写。

千红还是隐去周局,怕牵出段老板。

当吕记者问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住,千红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想了想,眼神飘忽不定。

“不方便说?”

千红害羞地笑了一下,吕记者了然:“行,我写,和对象同居,可以吗?”

“也……也行吧……”千红探头看千里不在,才敢应下。

“行,千红,我知道你不愿意造假,你配合他们吧,我也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自个儿,我有办法给揭破这张臭脸皮。”吕记者给她吃颗定心丸。

下午千红就像女演员附体,演什么都行了,那些套话也说得字正腔圆,口音姑且不论,至少口齿清晰,记者们说中午吃一顿饭改变了千红,像是吕记者给她补习了似的。吕记者也厚颜无耻,说自己提点了千红,记者们纷纷表示感谢。

一下午时间,摆拍了千红收垃圾的场景,摆拍了她整理垃圾的日常,美中带些朴实,朴实中要有些生活的热情,热情中又要体现出劳动人民的智慧。

下午,周局长百忙之中过来和千红合影,握手,并且给废品站亲笔题名千红废品站,张灯结彩,挂了横幅,送了锦旗,感激千红给抗震救灾事业做出的贡献,并且对着镜头表示,一定要这样的优秀农民青年代表成为县城青年的代表,接下来他将举办县城青年文化节,评选县城青年形象大使,届时希望千红一定参加。

纵使千红做好了酸文假醋的准备,也没想到还能这么虚伪造作,给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最后一个镜头,是周局假装曾经指点千红的迷津,对她说:“你们青年都是□□点钟的太阳,我儿子他没有干过革命,不知道劳动的辛苦,我看就需要你这样的优秀青年言传身教,给他当个榜样,咱们先进农民代表教育我们这些人民的公仆的孩子,我觉得我们需要这种精神,千红,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不知道哪里请来的群众一起鼓掌,最后一场戏落下帷幕。

她以为演完了,刚松了一口气和吕记者道别,周局就过来,亲昵地拍拍她肩膀:“走吧,到我家来吃饭,好好教育教育我那个不知道劳动辛苦的儿子!我要自我批评,不像你的父母那样教出你这样又有爱心又能吃苦的孩子啊!”

原来戏才开始,但吕记者不在,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演下去,继续说瞎话。记者们又举起摄像机,在咔咔闪光灯下簇拥着她演着僵硬的笑容坐上周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朴素的夏利车后座,周局频频对记者摆手,记者送着车走后,千红的戏演不下去:“周局,我就不打扰您了。”

“别见外,千红,别怕,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今天晚上我出差,我太太也不在,想让你陪小东玩,他挺喜欢你的,我看你就像看女儿一样。”

周局爽朗地笑,从后视镜看千红,瘦长温和的面孔上演出了长辈亲切的笑容,像面具戴在脸上,凭空生出一股可怖的气息。

思忖间,周晓东过来。一提裤腿别直裤缝,身子沉下来,在对面落座,开场白是:“我找了几个记者,我看千红形象挺好的,咱们得先包装一下,电视台,报纸头版,再上个节目,录个广播。我看,不如办一个县城青年文化节,评选县城青年形象大使,扎根农村,叔叔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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