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种意思,你懂我意思。”意思来意思去,段老板冷冷一笑,深深吸一口烟,磕磕烟灰,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去,千红正在换床单,她才进门,千红就喊了一声:“那两万块啥意思啊?”
“还你的。”
“段老板看不出来?”
“真看不出来。”
“什么还不还的,你拿走。”千红颇不高兴,抽走床单叠在臂弯,来来回回几趟,床单泡在盆里,千红擦擦手出来,她主动撒谎:“吕记者和卫编辑因为北京那边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直接赶回去了,你是想让他们采访什么?”
千红并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垂下头:“你上回想吃的鸡爪我给你做了,尝一尝?”
他干奶奶是刘老太太。刘老太太有许多干女儿干儿子,图一家晚辈热闹痛快,逢年过节黑压压全是县城显贵,像个慈禧老太婆一样有排面。
她多半也得去,这种时候不去讨好老太太,平时的工夫就算白搭。上回听说老太太看上了一对文鸟,想办法叫老张给弄来送去。
思绪荡开转而回来,她低声问:“那你跟我交个底,那位对千红是个什么意思?”
“但我可以给你打听一下。”
结果倒也不意外,周晓东给她点烟,她凑到火上冷冷地抬眼:“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吕记者悄无声息地离开。
像写了半句话就画下句号,对谁也不是个交代。千红期期艾艾地问段老板知不知道点儿内情,心存侥幸地想是否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周局动手脚将吕记者二人锁了起来。
城里的苦痛孳生,她开着三轮车绕路,拉提在车上抬眼望,博物馆的废墟像一座坟墓。她从未踏进那里一步,心里裂开一道奇异的痛楚。博物馆和夜总会并排而亡,简直是君子被小人拽去陪葬。
她卖掉一车废品揣起三千二,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可以翻盖废品站的破屋,像仙术一样变走眼前的破棚烂屋,盖起整洁的三层小楼。
千红一只脚迈进城里,另一脚留在村中。
“没。”女人给她否定的答案,捏着杂志翻了一页,千红终于死心,懊恼地猜测其中内情。
“我又能说什么呢?是叔叔他独断专权,你不要这样警惕我,我心里和你是一条心的。”
羊肉火锅蒸上一股热烈的香气,肥羊贴秋膘,在冬天又格外暖和。周晓东越过她胳膊,挤挤挨挨地拿了韭菜花碟子,用勺头刮下两勺尖混在麻酱里,筷头一蘸,放到嘴边咂摸味道。
“别放屁了。”
“叔叔说博物馆的事情搞定了,市里给拨钱重建——晚上庆祝,在干奶奶那儿。”
可这似乎也并不是她所欲所求。
所谓公道——她陷入沉默,在三轮车上抚摸拉提的头,任由它的口水流自己一手。
味道尚可,和商店卖的有些距离,但她还是吮着鸡爪,断断续续地拽出细弱的骨头。
千红的想法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不再一眼看到尽头。段老板撒了谎之后坦然无惧,但千红盯着她看,她自觉心虚,眼神低垂,好像被太阳照久了眼皮发昏。
她提着鸟进门的时候,千红已经坐在刘老太太旁边用软尺量老太太的尺寸了。老太太愈发瘦小,软尺像个捆仙绳一样能绕老太太几圈。老太太说老喽老喽都缩成球了,千红干巴巴地奉承说:“哪有,人家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这样的体质人家都说老了就要胖呢。”
“你这是有福气的身板,我看你骨头架子小显得皮肉软棉棉的,摸着也有福气。”
一对鸟递上去,老太太说哎呦喂又来了两个小家伙。
“上回送来的鸟呢?”
“那天不吃不喝,我看着它俩小可怜,开了笼子放走了。”老太太提着鸟笼子逗了一下,转脸对护工说,“赶紧提走,这会儿人多,别把我的小可怜吓着。”
周局来了,其他人都退开,让周局好好说说自己的事儿。她在这里没有什么角色可扮演,拉千红到角落,有些生气:“你到这儿干什么?”
“我问老张说,你晚上来这儿,我下午就来了,说你让我给老太太织毛衣。”千红答非所问,做贼似的左右环顾,压低声音,“博物馆烧毁了,周局庆祝,周晓东自己店被烧了,他也庆祝,这是什么世道?我来打听打听。”
“为什么不问我?你不知道周——”
话音戛然而止,她想起自己撒谎,眼神低垂,“趁人没注意到你,快溜回去。”
“我不想你被占便宜,我来保护你。”千红说。
“我一个让人糟践就好了,你掺和什么。”
千红冷下脸,本来贴墙忽然站直,像风似的扑过来——但也并不算生气,只是神情冷峻,严肃地别她一眼,声音低得暧昧:“不准胡说。”
“钱千红。”
“我可不是傻子,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拿刀砍他们,别担心我。”千红还是说句好听的宽慰她,尽管知道自己眼下做不出这么快意的事。
有人从身侧穿过,打散她俩。段老板像养了个绝顶漂亮的闺女,担心她夜不归宿时幻想许多可怕的场景。她神经质过了头,也意识到千红是个有主见的成年人,不是个傻子,心跳毕毕剥剥,强捺下不平的心绪,穿入人群,端着酒杯恭喜周局。
千红有那份心已经足够了。方摄影师有这份心,她就那样爱他,卖着自己来养他,直送他上青云,自己成了灰土一片,甘心卑微——时光流转,到千红身上,千红不爱吃软饭,一手端碗一手握筷,夹着一串实打实的努力放进肚子里,吃得安稳踏实,也让她感到不安。
她恨不能圈养千红在自己垒砌的高墙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但她爱千红有点儿主意的坚定模样,只好任由千红茁壮生长,她只能在边上浇浇水。
周晓东本身长得阴柔,丹凤眼细长像个唱戏的从舞台上跳下来,一张皮囊总被人说是娘娘腔。但到了女人面前,周晓东的男子气概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周局骚扰一个女孩喝酒,他上前挡了三回,这也不知道哪家女儿家的女孩,脸红红的,任由他摸了摸腰就松手——比起周局,他是个斯文体面人。
王霞不在,周小东也跟着不在。当着外人的面,周晓东是周局的亲儿子,作为一个不纨绔的官二代简直合格得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无论城里还是村里,人们一多了就容易说媒,人们问周晓东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几乎问了个底朝天。
周晓东说:“那个。”
视线指向千红,千红说:“我不是他对象。”
“别生气了。”周晓东演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别放屁。”千红生了气,但这一来一回就像打情骂俏。人们都来打听她,她敷衍几句躲进厕所里去,厕所里一股烟味儿,排气扇正嗡嗡转着,她坐在马桶上发愣,想不通以她的姿色是怎么被周家人放在眼里,明明走在大街上的漂亮女孩一抓一大把,她灰扑扑的也不漂亮,她是众生的背景板,美人的对比图,被莫名地选择,就像命运奇妙无比。
而且,在周局的认识里,她不是个处女,排除她年轻稚嫩的可能。
周晓东耐着性子在厕所外等她,拿了热毛巾给她擦脸,说她素面朝天的不可爱,建议去找段老板化个妆。
“我又不是来给人看的。”
“这是礼仪,千红,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我偶尔说的也有道理,城里人习惯在这种聚会上化妆,你去吧,要让人知道你是段老板那里出来的,要笑话她不懂礼数没教你了。”
周晓东搬出子曰,照映他本人是个谦谦君子。千红对他有成见,因为段老板说他不是好人,冷哼两声不予理会。
但她观察一番,的确每个女孩都涂脂抹粉妆容精致地来了,她素面朝天只能去厨房削萝卜。
段老板允了她,抬着她的脸替她化妆,她自己也会,她从小就爱臭美,但段老板的妆洋气,她合着眼任由段老板摆弄,段老板说睁眼就睁眼,说闭嘴就闭嘴。
等涂了口红,千红威风凛凛地起来,像是要和周晓东上场比武。
段老板却皱起眉头:“给我卸了。”
“啊?”
“太丑了。”段老板拧回口红低头,话音刻薄,千红也自觉长得不好看,抿了一会儿嘴四下找镜子看,最近的镜子是段老板的眼睛,于是凑上去,在透出冷淡神采的眼珠子里寻找自己的脸。
她知道自己猖狂,凑上去看看,觉得自己还挺好看。
段老板悠悠道:“女为悦己者容,你——”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女人给喜欢自己的人化妆。”
也不知道是没文化大胆猜测,还是有文化信口胡诌。但莽撞地调戏了段老板,女人脸上浮起一团微笑,没有追责千红化妆是给谁看。
也不是给谁看,千红就是想折了周晓东的那副嘴脸。
酒酣耳热时,周局蓄意难为人,喊了一个男的起来说相声,说给大家逗个乐。男的说不出来,抓耳挠腮表演了个孙猴子进炼丹炉,逗得一伙人直笑。
第二个就难为段老板,让她来段脱衣舞。
长辈在前,脱衣舞毕竟不庄重,周局喝大了忘了这茬,大着舌头直喊着脱!老太太磕着瓜子仿佛笑看人生,内里想什么没人知道。
周晓东在千红身边低声解说:“我叔叔老这样——”
转头解围:“爸!哎又喝大了没个正经,段老板勿怪。”
周局脸色沉下,有人不给他面子,他的威严好像被抽了两巴掌似的。段老板知道周局喝起酒来像个疯子,起身离席,刚笑两声打算剥外衣,千红就跳出来了:“怎么不让我跳?我可会跳了,我在村里人送外号扒皮,脱一层还能有一层。”
桌上人都笑了,段老板走向千红,千红一股豁出去的不要脸,别过眼不看她,振振肩膀想了想:“来个喵子克!”
她想说music,故意用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喊了一句,周晓东说你会跳什么,千红说她就是冬天里一把火,熊熊火焰烧遍大家的心窝。
“起开,你影响我发挥。”千红解开辫子像个疯婆子,把段老板推到角落坐定。手心汗湿,她毕竟是个乡下人,当众表演节目是舍身忘死的境界,一抬胳膊,周晓东已经放起了音乐。
段老板的眼神很忧伤,千红知道此时谁也没什么豁出去的境界,段老板不可能起来扇周局两巴掌带她离开,她的表演也只是小丑逗趣儿。
老太太不磕瓜子改剥花生,千红这时僵硬得像个木偶,一把火像托举火炬,她冷汗涔涔。
周晓东说:“我和你跳。”
众人起哄起来,周晓东带她跳舞,他跳一步她学一步,跳得难看,但他解围。因为周晓东加入,这也不算耍丑羞辱,反而像是显摆。
你进我退,她逐渐掌握了抽筋儿的舞步,跳得像癫痫。周局看得津津有味,竟然放过了,喝酒多了,一群人东倒西歪。
老太太鼓掌:“你跳得很好。”
这可真是句可怕的恭维。千红脸红一片,周晓东松开她的手,她急急忙忙地去找段老板。
段老板点着烟笑:“谢谢,但是我——”
“我就说我没来错吧?会有用到我的时候。”千红志得意满,汗涔涔的脸上妆容都花了,一对熊猫眼精神十足地眨巴眨巴,段老板笑笑,替她理顺额前的湿发,“去洗洗脸。”
洗净脸,千红素面朝天地回来,人陆陆续续告别走了,护工在收拾残羹冷炙。刘老太太端坐中央保持静止,好像一张肖像画,始终是一个含笑的表情。
周晓东一向耐心,他的温柔是捕猎的网,送走喝得烂醉的周局,他也不纠缠,客客气气地走了。
千红放下心,四下没有敌人,她肩膀一垮,老太太喊:“小千红?”
她立即直起腰,哎了一声,坐到老太太旁边。
老人的手总比一般人热,她亲切地捂着千红的手称赞她勇敢有为。段老板在旁陪衬:“岂止是勇敢,您还记不记得夏天那会儿我脑袋险些让人开了瓢,就是她一花瓶砸的我。”
“哎呦——”刘老太太惊呼,越发仔细地打量千红,好像眼皮里的每个褶都存下千红的面部细节似的,越看越眉开眼笑,“没看出来,千红这会儿怎么跟段老板混了?”
“她这会儿自己创业,不和我混。”
“让她自己说。”刘老太太拍拍段老板,千红给她介绍自己的废品站业务,说自己是厂区废品站副站长,专做环保工作,其实就是捡垃圾,越说越实诚。
“哦呦,捡垃圾,女孩子家家做这个不好——啊呀,我给忘了,你等等。小李啊,小李你给拿一下电话本过来!”
电话簿里夹着一张名片,上书沈经理和电话号码,边缘写着一行小字:丝织天下培训中心
名片冰凉,还是塑料做的,看起来很是高级。
“我一个老朋友开的培训班,我说这里有个女孩自学织毛衣,哄我是法国货我都好几个月才反应过来。我老朋友很感兴趣,问你愿不愿意去那边学缝纫?出来就能自己开个缝纫店,要是学得好,还能跟着市里的设计师学服装设计。怎么都比捡垃圾好。”
千红迟疑间,段老板接过名片:“真是太好了,正想着给她报个班,又想没个靠谱的,您正好给推荐了,比菩萨都灵呢。”
“你满嘴胡说八道,哪个菩萨像我这样?我是让你哄得不高兴,多说两句。女孩不跟你混是件好事,别耽误了天分,趁着还年轻。”
肺腑之言容不得煽情,但千红是个愣头青,摇摇头:“我捡垃圾挺好的。”
这会儿开始说错话了,不领情也不能直说,段老板笑:“眼皮子薄,你是不知道老太太的老朋友都是些什么人物,还不赶紧撒撒娇说几句好听的,不然老太太要后悔,跟你计较计较法国货。”
“法国货是你张嘴骗人的,”千红驳斥,也知道段老板在老太太面前给她留地步,转脸对老太太撒娇,“您看她!她就给我扣帽子!”
老太太笑得满脸褶子,恍惚间好像儿女绕膝,她恍惚一阵。
眼前,千红还在和段老板斗嘴,一个说对方眼皮子浅,捡破烂又累又脏能干几年,另一个说报班耽误挣钱几个月,钱只出不进到时候锅也揭不开看谁还吃泡椒鸡爪。
护工总是说千红好话,说不常来的那个村里女孩是个善良实诚人。也不知道千红做了什么让护工美言,但她抛开偏见,的确还挺喜欢这种,没有什么坏心思的女孩子。
就是有些像被风洗净的天空,让人想往上画两笔黑道子。
干儿子的心思她都知道,周小东那样一个傻子就算是家底丰厚,娶媳妇也是件难事。对那样的家庭来说,他们警惕复杂的女孩,又不喜欢没有脑筋的蠢货。
但他们不配,还以为千红要感恩戴德地高攀。
但她不发话,她期待千红要怎么扛过别人送她上高枝的东风。
段老板郑重收起名片,千红说:“我不会自己去市里的。”
“你去了市里就会没出息地哭鼻子吧?”
“不准笑我,我才哭了几次你就拿出来说我?”千红压低声音,两人的对话落到老太太耳中,她饶有兴味地假装耳背,合了眼休息。
“你去吧,学费多少都没关系。”
“不——行。”千红态度坚决,她有许多思量导致她必须在县城耗下去,她不是一颗天生地养的石头蹦出来的,她想了很多,站起来,结束了这个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可爱安度在线解惑:
01:周局算是个象征人物,并不特指某个部门的某个职位上的某人,就当是“有关部门”的“有关领导”就可以了。权力那么大是因为他是一个集合体,不用特别去找参照与现实依据。
02:这篇文是模糊的年代,1990-2008之间,就是不想有什么现实参照。物价是参考安度小时候,但也往大放了放,因为大家因为一百块钱争得头破血流现代读者看起来容易出戏——然而我小时候有人偷我五毛钱我也要和她拼命。毕竟我可是在九十年代放两只蝴蝶的猛人,请务必不要参照(你当然可以说我懒得考据了!99年东莞鞋厂女工一个月累死了五百块,一处考据之后就处处考据,还原某个时代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我并不熟悉的……而且那时候村里跟着亲戚出来打工也很多,这就没法写了是不是,千红说我打工去啦,家里高高兴兴送她出去……也不合适
03:火灾的事情灵感来源:1994年11月15日吉林博物馆火灾。(不然我也不敢轻易对博物馆下手……
04:大概多少字完结?我原定计划是45万字完结。
05:什么时候开新文?大家可以先收藏中老年妇女爱情那篇预收,感谢!
06:以及这篇文的玛丽苏在于,千红有金手指,体力上限很高以及拥有主角光环
村中的习惯还在,她仍旧像野地的牲口一样平静地吃草,平静地喝水,被鞭子抽打了也是一副吃苦耐受的面孔,受了挫也不会产生什么心理问题,情绪自生自灭。
阅读非典型关系最新章节峡*谷\小\说*网xia\g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