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板不在,她精打细算地过着,心里天真地想到时从县城潜逃也有经费。
黑枣吃她带在身上的过期火腿肠,圆滚滚的蜷在怀里,歪着头咬,口水漫无边际。老头说她会把狗宠坏,到时候就看不了家,成了宠物。但她一颗慈母心收不住,对狗的爱是层层叠叠延续,她照顾拉提也是想起孙小婷,现在和拉提的爱一起给了黑枣,不过是遮掩过的睹物思人,她才十九,过早地念旧,人们一个个退去,只剩段老板和段老板的朋友。
\"小千红——给我拿下东西,我开开门。\"
早上是一碗卧了两个煎蛋的肉汤面,段老板起得早,说是去市里办事,煮了清汤面给她,煎了两个蛋就走了,千红口味偏咸,翻找出昨夜剩下的肉汤拌了一起吃,说不饿的确也不骗人。
但半张烙饼的确顶不住下午的劳苦,前胸贴后背的饿,所幸路上遇到解放帽老头,也并不和她说话,她和狗自言自语饿了,老头扔来两个中秋留下的干月饼,随即擦身而过,车子蹬得缓慢,她大声说谢谢,老头冷哼一声,各自错身离开。
熟悉的声音。
一个魁梧的一米八壮汉披着一头潦草的黄色假发,背上背着大包,两条胳膊各自夹个大黑包,像刚抢了银行回来,戴着墨镜,踩着四十多码的高跟鞋,冬天还穿条大裙子,裙摆一晃,千红险些心跳停摆。
\"不许捣蛋!\"千红险些闪了腰,搁好报纸再看袋子,里头只剩半张隔夜的烙饼和两块腐乳。
\"晌午就吃这个呀?这可要饿坏了。\"文文收了钱,邀她上楼吃点东西。
因为文文的先生回来了,千红不肯上去,又怕黑枣乱跑,摇摇头:\"我早上吃得多,不饿。\"
女孩是个爽快人,拿了钱一声不吭地走,瘦瘦小小,泡泡糖在嘴里嚼了又吐,泡泡不断扒在嘴角一圈,舌头一卷舔走,再嚼,漫不经心的模样。尸体堆在那里没人收,女孩看也不看,薄情得可怕。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挂着股劣质的稚气。
\"你看赔多少合适?\"他从车窗往外看,女孩又一脚踏在车门,车子跟着晃了晃。
墨镜叠着夜色看人黑黢黢的,他只好摘下眼镜,女孩看清他的脸,吐出泡泡咬回去:\"哦,五千。\"
还奄奄一息。
男人抬起胳膊。
后视镜里是两个人。
从公文包里数出五千,一了百了。伤者还需再赔,死者一次到位。
后视镜里,人远去了。周晓东很快地忘掉此事,放了一盘翻录的崔健歌曲磁带,点起一支烟。
塑料袋散开,掉出一个白馒头来,跌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不见了。
这支烟燃尽,他要去和周局商量明天去厂区废品站的事,按上次和千红母亲约定的日期,钱千红的父母明天来,他要去热情迎接,想办法把彩礼给出去。千红才十九,领不上身份证,父母之命就是天大的证。
黑枣圆滚滚的,趴在她另外用铁丝挂上的车筐里,耳朵还耷拉着,眼睛也活似黑枣,睁着眼往四周望。千红怕再遇见褚石头这样的疯子,和文文打了个招呼,捞起狗夹在臂弯,它乖乖被她提着,第一次出门还很兴奋,却也不敢跑,等千红扛起一袋旧报纸,它无事可做,探头探脑地咬开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呼呼地和它发威。
车子在路边停得不耐烦,后视镜那头的人戴上墨镜,黑夜更黑,方向盘一转,车子像从高处滑落,直挺挺地继续在那具瘫烂的西红柿上碾过一遭,人像是个布娃娃,给压了个鸭子挺,随即滚成一堆模糊的肉团。
那女孩继续嚼着泡泡糖,一脚踢在车门上。
\"秀芬姐!\"她喜不自胜地跳下车扑去抱他,他显然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千红脱去村里人的羞赧,换上城里人大大方方的热情,被扑得脚下一趔趄,勉力一扶,两个人都摔倒在地,有伤风化地抱在一起。
两个大黑包跌在身侧,秀芬姐搂住她:\"你让狗附身啦?赶紧起来,我开门放东西。\"
千红毫发无伤,提起两个包抱在怀中,秀芬姐摸出钥匙,理发店尘封已久的大门打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秀芬姐直咳嗽,拽过一只包掏出一罐小喷雾对着脸喷了又喷再放回去,鼻翼翕动,感觉回过味儿了:\"你也不回来扫扫,瞧把我呛的,对皮肤不好。\"
从南边回来,秀芬姐感染了一种温婉柔媚的气质,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黑枣呜咽一声,千红才把包放下回去抱它,秀芬姐抬手把她挡在门外:\"你与狗不得入内。\"
\"拉提死了。\"千红不合时宜地提起,\"让人害死的。它还小,我怕走丢,我抱着,反正里头脏成那样了,我的狗可比沙发干净。\"
\"啧,和谁学的,进来吧。\"
谁也没说往事,千红也不好意思打听秀芬姐在深圳遇到什么事。
\"小曼不给你钥匙?我可得说说她,长途电话那么贵,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珍惜。\"他擦擦沙发侧身翘起脚坐,比走时瘦削更多,壮硕的肌肉削去不少,摘了墨镜靠在沙发后背,掸去沙发上的灰,\"你怎么开始收破烂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概括自己的事,只好说:\"顺其自然就这样了。\"
\"这会儿小曼还逼到她那儿么?\"秀芬姐问,千红暂且不太好意思回答,洗抹布擦茶几,倒了水,好像她还是秀芬姐的理发学徒似的。
\"这次回来还走么。\"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不走了,快过年了开张一个月,正月休息。\"秀芬姐换了一只腿翘起来,拉开一只包一手在里头翻找,翻出一个玻璃瓶来,上头写满了不认识的文字,\"给,每天晚上洗完脸抹一点,美白的。\"
一来一往,千红得了一瓶礼物。
\"晚上我去按摩店看看小曼去,你去不去?\"
千红很想说段老板去市里了不在,但还是点头:\"去。\"
说到孙小婷和李运,两个人对坐着唏嘘不已,但谁也不是矫情的人,悲伤戛然而止,千红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孙小婷火化后的冥婚,她自己做主嫁给刘老太太死去多年的儿子,卖了三万块。
\"刘老太太抠门得要死,给你三万?你拿刀威胁人家了?\"
\"没有。\"千红多说就会说到段老板,认为暂且还不是时候,话一收,\"反正人家有钱,我也不多问。\"
人家有钱,褚石头的女朋友绝不在有钱的行列。有钱人不会偷她的车,抢她的钱,千红蹬车回废品站时,褚石头的女朋友从金店出来,金店在城区,她大晚上的明晃晃地提着金链子下楼梯,喝高了似的走路打摆,金项链转了好几圈,她再瞎也看出来,多管闲事地停住了,警惕地把狗塞在车筐里用木板盖住,下车拦住女孩。
女孩穿着一件粉红羽绒服,蓬蓬的羽绒服也显得女孩瘦小。千红横在她眼前,女孩清醒,顿住:\"你来抢钱?不,我不给你。\"
\"谁抢你钱了,我问你,褚石头呢?\"
\"我又不是他妈,你问我干什么?\"女孩果然说话欠揍,千红忍住了和她吵架的念头。
\"你的钱哪儿来的?\"
\"褚石头卖了个肾给我的,让我买个金链子,现在我买到了。\"女孩不以为然。
她真不该停下来问,褚石头卖肾的消息就像在大马路上蹦迪一样惊世骇俗。这倒是有骨气了一次,可这骨气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金链子?她没立场批评,没立场表扬,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女孩已经走远。
晚上竟然又见了面。秀芬姐带她进按摩店,前台小妹的眼珠子都要迸出来,段老板的朋友是该好好招待,思来想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姐!”
阿棉笑靥如花地踩着高跟鞋从二楼下来,看见秀芬姐,展颜一笑:“老板不在,秀芬姐搓个澡再好好按按——”
千红从秀芬姐胳肢窝下冒出来,阿棉的笑意戛然而止:“钱千红现在生意正忙你给我滚出去。”
“她去哪儿了?”
“说是去市里。”阿棉笑意和严厉衔接流畅,对同一方位的秀芬姐和千红分别展示了不同的两张面孔,千红叹为观止。
正在大厅杵着,玻璃门突然拉开了,一个女孩双手插兜,径自走向前台:“我看见你们招人,我今年十八,应聘迎宾员,我知道你们迎宾员干嘛的,今天就能上岗不用培训,底薪加提成我也看得懂,我叫程白草,白毛女的白,大草原的草。”
褚石头的女朋友斜着眼,脖子上的金链子明晃晃。
程白草瞥见千红,噗了一声:“这女的怎么在这儿?”
“怎么所有人都认识你?”秀芬姐发问。
“我不认识她。”程白草转过脸,“谁是管事儿的?能不能雇佣我?不能我换一家。”
阿棉抬了抬胳膊肘:“今天也不能上岗,还得体检,签合同——你成年了么?”
“我他妈都说了我十八。”
“我看你就十五。”阿棉冷冷地抛出一句,“说话客气点儿。”
“我就十八!我没身份证,我说几岁就几岁,你怕事儿没胆子不敢要我呗,我知道你不是这儿老板,没有老板穿旗袍出来接客,你这儿不要我是你的损失。”
程白草口气张狂险些把千红闪了,她急忙揪小辫给阿棉解围:“你不是有男朋友么?”
“他死了,都跟你说他卖了个肾,你怎么听不懂人话?”
“卖肾怎么就能死?”
“大出血,送医院路上让人一车撞飞了,倒退过来给碾成泥了,我恶心得要死。我说你是不是没见过男人这么关心我男朋友?你下阴曹地府和他搞起来不就知道他怎么死的了?”
这女孩年纪不大,千红和张姐对骂的嘴是快刀,她的嘴就是满清十大酷刑,抓着谁凌迟谁,一秒几百刀,谁也没什么招架之力。
秀芬姐皱起眉头,阿棉终于下楼,提着千红肩膀把她扫出去:“今天客人多,我保不住你,给我滚,秀芬姐请随我上二楼,这个什么,百草枯……”
“程白草。”
“哦程白草,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下来切了你的嘴下酒。”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程白草大大咧咧地往前台小妹的座位上一靠,小妹早已被这阵势搞得局促不安地起立,被她鸠占鹊巢也竟然没敢说什么,摸出一包炒豆子躲到一边吃。
“我不上去了,”秀芬姐轻轻按按阿棉肩膀,“等小曼回来跟她说我回来了就好。”
“她这会儿住棋牌室二楼,开了门,和外头那杨白劳住一块儿。”阿棉不怕捅破天,心不在焉地努努嘴指向穿得朴实回归农民本质的千红。
千红正要拉开门进来,秀芬姐像受了惊,哒哒踩着高跟鞋出来,提着千红衣领就走。
“你和段曼容什么情况?你卖给她了?你是她女仆?住她家?”
“实话说……秀芬姐,你不要打我……”千红一边担忧地往里看按摩店,怕程白草突然发疯偷走按摩店东西就跑,还要怕秀芬姐气歪假发,一心二用间,话音平平淡淡,“其实我,和段老板一块儿过日子,嗯,她对我很好……”
秀芬姐摘下假发扣上她头顶:“怎么个过日子?”
千红横下一条心,想了想:“就是一辈子的过日子。”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是我疯了,我喜欢她。”
秀芬姐摘下他的狗咬边手套放在千红手心:“你也像我一样认不清性别了?我是过来人——行不通——”
“我是女的,她也是。我知道。”
“她不是好人。”
“她做过很多坏事,——我激褚石头说卖肾卖血,他真的去了,他死了,我不能说自己无辜,也不能说我犯罪,可我也没干好事。人哪有好坏之分,好事受赏,坏事受罚,人就是人,我爱她这个人。”
千红抚摸秀芬姐的手套,替他戴上,他摇摇头:“你还小。”
在秀芬姐和段老板面前她永远都“还小”,老张也是,就连阿棉也是无形之中袒护她。
玻璃门打开,程白草咬着泡泡糖从里头出来,靠着他们旁边的电线杆不停地吐泡泡。
千红扭头看了一眼,她立即回嘴:“看你妈呢看,没见过站街的?”
还真没见过。
“阿棉同意你在这儿上班了?”她尽力心平气和,在秀芬姐面前她还维持自己“还小”的形象,没泼出去骂她。
“阿棉?那大瓷瓶子居然叫阿棉?”
千红讨厌她和自己默契地使用同一个比喻:“不许说她。”
“关我屁事,我来卖的,不是上什么班,哄谁呢。你不爱看就滚,影响我生意。”程白草无时无刻不在放毒箭,千红定了定神,上前提着她的衣领子把人掼在地上。
“我早就想打你了!”
秀芬姐拉架不成,只好把阿棉喊出来,人来人往车来车往,钱千红和程白草扭打在一起。
“你是什么东西!你有没有良心。”
“关我屁事又不是我让他去卖肾。”程白草和千红扭打起来,千红想打她纯粹因为她欠揍,褚石头的事是□□,她讨厌人对人命这样冷漠。
这一句戳中千红软肋,她气鼓鼓地扔开程白草。
阿棉出来,抬胳膊扇了程白草两个耳刮子。
“谁让你在我这儿闹事?”
程白草搓搓脸,呼出一口热气。阿棉显然用力了,女孩的双颊红肿起来。
阿棉瞥千红,千红心虚:“我回去了……”
“赶紧滚滚滚。”
等人走出几步,程白草把手伸到嗓子眼里掏泡泡糖:“让你打得差点儿咽下去——你打了我,我就得在这儿干活了,谢谢啊,别客气,恭喜你这破店有了我这尊镇店之宝。”
阿棉往她后脑勺一拍:“明天自个儿去做个体检,不,我带你去,体检合格再上岗。”
“靠——咽下去了!你就算是老板你能不能别拍我后脑勺?”
“对老板说话能不能放尊重点?”
“我都把‘操’换成‘靠’了还不够尊重?而且你打我我没还手,给了你几辈子的面子。”
没人知道程白草为什么突然到按摩店出卖自己。褚石头尸骨不但未寒,还无人认领,因为缺一颗肾,伤口还新鲜,稀里糊涂地归结于失踪人口,程白草已经把那些钱戴在脖子上,用周晓东给的五千块买了一对耳环两枚戒指。
死了再哭有他妈的什么用。
她见过那辆车,见过那个人。那个人经常来厂区,她迟早会看见,然后一刀子豁死他。
她要是知道千红找公道的事,一定会笑到胃抽筋。公道就像老天爷放的一个屁,无色无味又五毒俱全。
干净如洗的马路上横着一具男人和半个女人,那女孩细腿细手,嚼着泡泡糖蹲下看男人,男人被车轱辘压了一圈,像伸手捏烂一只西红柿,满手殷红——马路上就是幅稀烂的场景,被夜色泡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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