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程白草大着舌头问:“二老板你有没有五块钱?我中午没饭吃了。”
“你不是有金项链么?”
“这是石头买给我的。”
“我就是想来,想,你懂不懂?我想吃饭就吃,想睡觉就睡,想卖我就去卖,你难道要问我为什么想吃饭,为什么想睡觉?你怎么就不明白?想就是想,没有狗屁原因。”
阿棉陷入被动,她起身离开,在程白草闹事之前她还得盯着,她心里和段老板升上一样的预感,程白草一定会干点儿什么不好的事,离按摩店远远的就罢了,牵扯到她们可就麻烦了。
“这不是你自己买的么?”阿棉还是摸出钱,程白草自己花了石头的卖肾钱买首饰,挂在身上像寡妇戴孝,戴得明目张胆欢天喜地,悲伤藏在眼睛里,程白草不是没有心肝,她有恨。
“关你什么事。”
“你情敌在我们这儿?”
“我们这儿的人逼你男朋友卖肾?”
程白草一一摇头,阿棉感觉任务艰辛:“那你来干嘛?”
程白草不识字,但说话一套一套的,她说起来不贫,认真得像说个什么人生哲理。阿棉被扣到鸡窝里也不生气,这么直白地揭露事实,她觉得很有意思:“那你之前怎么不来?”
“男朋友不让,说我给他戴绿帽。这哪一样,和他做我又不收钱,发自内心我需要我愿意,和别人做我还收钱,付出劳动得到回报。”
哪儿来的自信。
阿棉嗅到地下室的气味像一口大锅煮了陈年的老鼠屎,忆往昔看今朝,往程白草床上一坐:“我来打听打听你为什么非要来卖。”
光从门口投到程白草身上,阿棉像阅读一则新闻一样阅读程白草,从头到顶,没看出程白草会有什么闹事的禀赋。
脱下衣服的女孩显然暴露年龄,那具身体怎么看都不像十八。
踢开地上的破纸箱,阿棉推开门。
“卖就是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只小鸡总要寻找一个大鸡窝,我生下来就是个鸡,你们那里是大鸡窝,我去按摩店那是百川归海认祖归宗。”
阿棉情不自禁地回想钱千红,这理论一定会被千红打为下贱可耻,然后再打一架。
“你男朋友以前来我们这儿嫖过?”
不过这女孩显然是在撒谎,这女孩说什么都漫不经心吊儿郎当欠揍的模样,唯独提及男朋友时稍微认真片刻,这“片刻”短暂得像个幻觉,但阿棉知道程白草在胡说八道又加了点儿真东西。
回想以往经验,她一一确认:
突然,像打开电视,程白草跳起来,从床底拽出她那件羽绒服套上——原来那件羽绒服里什么都不穿,小跳两步看看阿棉:“二老板,你来求我上班?好啊,那我就——”
“不是。”
程白草毫不客气,抽走五块钱揣在羽绒服里,套一条羊绒裤起身,送阿棉出来,买了一份盒饭找出一块五还给她,蹲在路边扒拉米饭。
阿棉踢她一脚,眼皮冷淡地耷拉下来:“自己找个工作。”
囫囵吞下盒饭,程白草扔下饭盒,当啷一声砸在垃圾桶盖上,晃晃悠悠掉下去,她踢开饭盒:“我知道,我不闹事,别来烦我。”
“我没说你闹事,自己承认什么。”
“我烦了,我回去睡觉了,你现在不是二老板了,再跟我说话我就跟你急。”
吊儿郎当晃着回地下室,阿棉把这些话拿来向段老板回禀,排除程白草牵连按摩店的可能,这事暂且压下不提。
这天按摩店来了一帮黑社会,厂区的黑社会不成气候,几个大哥都只是杂鱼一团,和周局称兄道弟。因为黑社会来联络感情,提前清场,老张从后门搬下两箱酒靠着墙抽烟,阿棉急吼吼地换衣服抹粉做好被揩油的准备,段老板在她自己的小屋里换衣服,剥去厚厚的外套换上清凉的短裙。忙碌的小姐们蹬着高跟鞋来回奔跑,这些人来了算是放假,一天只用接这几个人,不必躺下,侍候完了还可以得奖金,簇拥着笑,还挺开心。
阿棉在门外敲门:“老板,我去应场了。”
“嗯。”
镜子里是一张涂满脂粉的脸,因为疲倦眼角的细纹愈发增加。戴上首饰妆点自己,剥去珍珠换成翡翠,遵循很老派的原则放在盒子里璀璨映衬着,想了想,收起那条珍珠手链另外挂在手腕,盒子盖上,检视自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她紧紧黑色裙摆出门,像明星出街,一阵欢呼。
“段老板化妆像是给维纳斯接胳膊,段老板本人就长得好看,用不着涂脂抹粉的!”一个有文化的头头说,给她空开位置,坐在沙发上,端起酒杯敬她,她抿了一口,请大家随意玩,酒水她请客。
“今天这么大方,是什么好日子?”
“待会儿告诉你。”她笑,翘起腿来,几个小弟忍不住瞥裙摆下的风景,但女人不知道怎么坐,就是半隐半现什么也看不见,勾得人只敢看冬天里炽热的两条大腿,被老大横了一眼不敢了。
她是这里的老板,暂且还是别人的女人,这几个都不敢动她,只能对其他小姐上下其手。
坐她右手边的是个头发剃得露出一茬层次不齐的短发,脑后梳了个小辫子的胖子,他是三个老大之一,靠在那里和段老板谈天说地,说快过年了保护费是不是得涨涨,段老板说快过年了是不是得给我打折,一来一回还是照价。
在厂区开店难在层层盘剥,开店以前各类手续交代上去就是一笔,开店费用姑且不算,每年保护费又是一笔账,因为和黑社会有些交道,这笔钱并不是“保护费”,而是什么“友好合作协商费”,再因为挂着正经生意的牌子,上税又是一层。因此开业红火的实在是有些真本事,或是哪里有人,或是嘴皮灵巧会献殷勤,小商小贩统统不管,店面开大了,各方面都要打点。
或者还有一面挣钱,便是与这些人合伙,利润也被他们抽走一成,还做他们一些见不得生意的掩护,因此利益层层勾连,密不透风,互相掩护牵扯,成了如今的局面。
这些生意又都需要保护伞,周局便是其中之一,这些黑势力是些软蛋,没能敲住周局,因此被捏得死紧,大家都受制。所幸赚钱门路没有堵住,也就任其膨胀。周局也十分识势,常常请这些人喝酒吃饭,逢年过节一一问候,加上刘老太太这些老派的本地势力,还算和睦。
小辫抬手喊阿棉,阿棉坐到她与小辫中间,他问今天晚上阿棉可不可以陪他。
就像道上这些人有些等级,从最寻常的提刀小弟到红棍青衣再到白纸扇,小姐们之间也有区分,在段老板这里,底层的都在旅馆,没日没夜任由人在自己身上耕耘,累到爬不起来,昏沉换钱,好一些的在按摩店,偶尔按摩,偶尔接客,偶尔站街,还有些空闲,阿棉相当于小姐之中的一条好青衣,战斗力生猛却很少亲自出手,比旁边那些任人抚摸调笑的女孩们高得不知道哪里去。
往常阿棉也不会拒绝,今天阿棉也没有,她笑了两声,段老板端起酒杯横在她们之间:“辫儿哥——阿棉不行。”
笑意顿在阿棉脸上,她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该继续和小辫儿喝酒。
“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说件事情。”段老板给自己倒酒,小姐们都站起来,一群男人围着她坐,她并拢双腿坐得端正了一点,看众人都安静下来,轻声说,“我这小店开业到现在,能有今天,离不开几位哥哥鼎力相助。”
“客气客气。”
“我也从这按摩店出发,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我也越做越大,越做越强。”小辫笑着开黄腔,一群人都笑,段老板也跟着笑了笑。
“所以,这按摩店有一件大事,我得让几位哥哥见证,不然是我不够义气。”她倒满白酒,放在阿棉手里,“今天开始,我这按摩店就交给阿棉,她说拆就拆,说建就建。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认为,有钱一起赚,这是她应得的,以后这家店不姓段,它姓陈,我们恭喜陈老板。”
谁姓陈?阿棉捧着酒,吃力地往段老板那里看。段老板站起来夹在她和小辫胖子中间,怂恿她喝完这杯酒,正式当老板。
她恍惚想起她姓陈,她的名字叫陈阿棉,本来是叫陈阿妹,出门的时候,她觉得阿妹太土太难听,给自己换了一个字。
段老板点起烟,看阿棉给她面子一饮而尽,说了些话,大家都举杯说了些话,从今以后阿棉是老板了,可以选择客人,不再是二姐,而是老板,不再拿工资,赚钱都是她的。
天还蒙蒙亮时这些人才散去,坐了一夜双腿发麻,有几个人不爱玩女人因此不断打牌,啤酒烟灰和纸牌散了一桌一地,段老板锤锤膝盖撑起上身,阿棉端起残剩的白酒,泼了她一脸。
“姓段的你发什么疯?”
“阿棉。”
“你想跑是不是?是,我感激涕零这家店挣钱给我我想买什么都行,是,我巴不得没人给我惹麻烦趁早滚远远的我自己管着店也用不着你这甩手掌柜——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没说要走。”
“你放你妈的屁!你在市里找好地皮,接下来就交代县城,等县城的烂摊子扔完了,你觉得问心无愧了,好哇,带着你的小村妞溜达进市里逍遥快活——”
“阿棉!”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咔嚓,伴随着玉镯子撞在墙上的脆裂碎响,珍珠手链滑落下来,代替原本玉镯的位置。
“你他妈为什么!为什么有脸打我!你敢说你不是想跑吗!”阿棉的愤怒歇斯底里,楼上睡觉的几个女孩探头探脑地看,被她提着酒瓶砸了过去,“看什么看!”
人头缩回去,但仍在角落聆听大老板和二老板的动静。
“我跑到哪里去?”
“那位眼看盯上小村妞了,你三天两头往市里跑,未雨绸缪?我要是你我也跑了,多省事,周局可管不着市里。”
“陈阿棉你今年二十六了,清醒一点。”
“你就知道要我清醒!要我懂事!要我看清现实!你从来不跟你那个谁说这些!你就哄着她!保护她!把她养的屁都不懂!”
阿棉的愤怒已经不是她跑不跑路的事情了,接下来即将开始翻旧账,阿棉开始不理智。
段老板默默承受怒火。
厂区十二年犹如过眼烟云,说没有一点感情是假的,说感情深厚也不至于。十二年基业辛辛苦苦,她并不打算走,只是望见千红的奖状,回想起阿棉,阿棉认字,又漂亮,如果不是被她卖来入错这行,想必会有更好的人生。
她永远补偿不了失去的日子,只好把按摩店拱手送上。然而最近风雨飘摇,阿棉认为她要逃离县城抛弃她们。
阿棉一一数落她,她背着当时的阿妈卖了阿棉,心狠手辣地让苦苦哀求她的阿棉一次次接客,最终麻木,和她分摊价钱,从接客开始,最终某天敲开她的房门:“我能干的不止躺着。”
她从未认真体会过阿棉的才能,按摩店二把手的位置都是阿棉自己争取来。实话说,除了秀芬这样见过她最低微时刻的人,她没把别人当成朋友,也并不操心别人的死活。
换句话说,如果阿棉在深圳被扔进了收容所,她或许只会想办法另找一个人代替这个空缺。
那些奖状好像打开一扇通向别处的门,她久违地瞧见别人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该赎罪了。
阿棉愤怒地吼完了前情,段老板脸上的酒已经干了。她有点儿说不出对不起三字,轻微得屁也不值,力所能及做点儿什么?发现罪如朱红幔子,缠遍全身无法洗净。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点起烟放在嘴边,阿棉停止吼叫:“我不缺钱,姓段的,我不缺钱,我不要你的店。”
“我并不是——”
“我永远都不原谅你,你必须就在县城看我,看看我为了……我因为你,只有现在这个样子。你别想撇清你当过鸡的事实就把我扔在这儿一个人脏!你可以活着跟你的钱千红上天堂,但死也要跟着我下地狱。”
最后这句很轻,楼上的人没听清楚,阿棉抽走她唇间的烟叼在自己嘴里:“我不当老板,我可以假装是,但你别想撇清关系。擦擦脸,老板,对不起,我不会再泼你酒了。”
她拧了热毛巾递在段老板眼前。
段老板接过:“我本来也没有打算逃走,等千红的事情过去,我会送她去市里学手艺,等她见过世面就会忘了我,她会有很好的生活。我就烂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她让你变了,”阿棉抢走毛巾捂在脸上,强忍哭声让她说话吸气声粗重,“我恨你。”
“我毕竟是你老板,以后恨我请不要说出来。”
她短暂地放纵自己在年轻的爱情里快乐地享受过,接下来就要面临苦果。世界上有没有公道,她不知道,如果千红希望有,她会成全这件公道。
公道是好人过好日子,坏人遭报应。
好人该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遇见更好的人。
段老板的洗脸声细碎,压过女孩们收拾东西的声音,她们蹑手蹑脚怕闯破两人争吵后的平静。
一场没头没尾的争吵后,前台小妹仗着和千红说过很多话试图打听关于千红的一切,但新老板阿棉坐在沙发上喝酒,宿醉之后的两个女人在疲倦中争吵后陷入更深一层的疲倦,谁喊也不理。
临走时,段老板扔下一条新买的围巾给她:“回去休息吧。”
小妹说:“老板,那以后你俩吵架,我是听她的还是听你的?”
“听她的。”两个人异口同声。
小妹有些尴尬,段老板说:“听我的。”阿棉满意地笑笑,仰头灌下一杯酒。
“那你会去市里么?”
“不去,我不在谁照顾你们?阿棉么?你看她喝醉酒一会儿就要吐的德性。”
几个女孩显然放下心,互相安慰着推搡着走,她在门口看阿棉,最终转过身,叫醒了在车里抠着脚丫子睡觉的老张:“我们去城区,周局家里,和王霞约了去一家野味馆子。”
二姨夫揣着骨灰盒在千红暗地的引路后,摸到了程白草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被地下室的味儿呛着了,正要敲门,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羽绒服,下身随便套了条羊绒裤,光脚拖鞋,吊儿郎当地咀嚼泡泡糖。
“大爷,你找谁?”
“我找程白草。”
“你是褚石头村里的?”程白草走近两步,从脖子上扯下金项链,“把这个带回去。”
“他的尸首……”
“不知道,你去城区问公安局。”她努努嘴,简洁明了地解决问题,但二姨夫是个谨慎人,拉着她问金项链的来源。
“他卖了个肾。”
“你还有没有良心?他卖了个肾你就买个金项链?”
“我他妈的再说一遍,又不是我让他去卖,他死了我才买的,我给他治病了,路上让撞死了!我杀了他吗?你要说我杀了他我不认,关我屁事!关你屁事!你有本事找撞死人的那个呀!人家是周局家大公子,风流倜傥又帅气,开着好车抽着好烟,没事儿就往废品站跑,你打听去呀,你问呀,提刀杀了犯罪分子呀?跟我置气?怎么?看我是个小女孩好欺负了?”
程白草长了一张不好欺负的脸,她再见几次那张脸,看见那个男人开着车从废品站出来。她问老头那是谁,老头说,那是周局家的儿子,官二代周小东。
“你说,撞死人的是周晓东?”二姨夫谨慎地皱起眉头,一对粗眉拧在一起,收起骨灰盒,在军绿色包里翻出一小疙瘩的报纸,指了指周局旁边的年轻人。
程白草点点头:“对,你家亲戚?着急成这个怂样。”
二姨夫原谅这个小女孩出言不逊,仔细端详这张报纸,千红和周局的合照的背景里,千红替他圈出周晓东模糊的一张脸,他没指望认出来,没想到这还是个杀人犯。
他收起报纸:“谢谢你闺女,我走了。”
“你是官家的人?来杀人灭口?”
“说什么话,我来给褚石头收尸,我们乡下人闹不清别的,就知道入土为安。”二姨夫换了个朴实的口吻,把挎包袋一扯,拉到身后,走出地下室,冲千红要了一点钱,打了个去城区的小车。
程白草赤身在屋子里喝酒,金项链银手镯还有一对戒指穿戴在身,好像她是个首饰的陈列柜,坦诚而透明地张开双臂,啤酒瓶耷拉在肚子上,颓废得像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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