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还小,一个十七,已经自诩成熟女人了,另外两个十六,少女的姿态好像一团蒙蒙的月亮,不经意地溅在漆黑夜幕中,千红绷着成熟的姿态和她们认识了。
十七岁的那位已经有了男友,开班第一天,老师讲解课程,千红坐在缝纫机前凝视这大块头时,窗边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笑,推推搡搡,老师说你们在看什么,她们说没什么。
休息课间,千红捧着热水杯去角落提壶打水,女孩们像聚拢起的沙子流到窗边,兴奋地看着底下。
助理徐徐退出,千红低头打开行李箱。其余三人已经叽叽喳喳地认识,结伴走在一起,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地走进屋子,带着一股饭菜的香味,看见迟来半天的千红,自觉是先来者,合伙打听千红的消息,你从哪里来,你多大了。
她们三个是市里的人,乍见一个乡下人来,也没太多瞧不起的表情,只是得知她已经十九,叽叽喳喳地喊她姐姐。
一楼晾晒着层层叠叠染过的布料,风吹起它们好像拉开大幕,露出一辆锃亮高大的摩托车,摩托车上的男生把头盔挂在车把上,穿黑色夹克米色长裤,他靠在车边捧着一本书在读,长长的刘海垂在眼前,他是个忧伤而帅气的男孩,把二楼窗前的女孩们迷得不知东南西北。
十七岁的阮玉手心冒汗,拽着这里唯一比她年长的千红问:“怎么办,他来接我了,可还没到休息呢,我还没打扮,瞧我这样……”
“记住了。”
“培训一年,实习半年,实习也可以自己去找,但要把合同拿来复印到我们这里备份。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学习机会,积极参与,好好听话,不准闹事。”
助理敲敲宿舍门,宿舍里空着一个床位,千红搁下行李,助理以自我介绍收尾:“我姓徐,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她心里冉冉升起一阵儿舍不得,进城也没什么,大家都踩着中华大地,可心里就是牵挂起来,她上了车还是有点儿没出息地搁不下,像小猫被人抱走,被迫离开猫妈妈的夜晚一定要呜咽着喵喵好久。
等她踩到丝织天下的培训班的瓷砖上,这点儿没出息就被打碎了,整栋楼都是培训班,三楼住人一楼活动,二楼全是教室,一群年纪像程白草似的女孩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响——她还没用过缝纫机,布料从天花板垂到脚底,她攥着写着沈经理的名片敲响办公室大门,推开门——
“清楚呢。”又检查一遍,又检查两遍,三四遍过去了总算没遗漏什么,她做家务很有条理,但临走时段老板就爱多说两句,显得千红冒冒失失丢三落四似的,最后她懊恼起来,捉着段老板凶她:“我好了我好了,再收拾下去要天黑误了车,我就——”
“你就怎么?”段老板轻佻一笑很蔑视千红的威胁,千红最后还是夹着尾巴拖着箱子走,从村里到城里,从小城到大城,她感觉自己走得很稳当。
当然不是想阿棉了,千红知道段老板说话含着收着,今天要走,段老板把几个人都塞在照片里扔在她眼前任君挑选,千红想一股脑都带走,最后只带了那张合照。
段老板显然不太高兴,洗牌似的把两人合照洗到最前,千红见了就笑,女人扔下照片走了,她偷偷藏了一张单人照片,段老板不知道,踢过行李箱看她收拾衣裳。
段老板翻出很厚一沓照片给她,背面用自来水笔签了日期,这是千红头一回见到先前所拍的照片。国营照相馆里阿棉和她和段老板,脑袋紧紧攒在一起,像从同一个碟子里叼饭出来的三只猫,眼睛都亮亮的。阿棉在直视前方,她紧张不安地垂眸思索,段老板略微侧身看她,那时她还在挣扎自己喜欢女人的事,陡然见了这眼神,笑起来,喊着段曼容这样流氓地瞧她,怪不得现在才掏出来。
段老板不会十里送她,只送到车站就任她进去了,随即很利索地扭头就走,一点儿也不煽情,千红心里有点儿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浪漫,段老板几脚踩碎了,这不是段老板的浪漫。
推开门,段曼容从刘老太太那里回来,因为借刘老太太的面子去培训班,要打个招呼再送上谢礼,认了这个人情,你来我往就是这么琐碎地交换着体面与人情,老太太只是嗯了两声知道了,不咸不淡。
沈经理不在,她的助理把头发狠狠梳到脑后扎成马尾,因为脑袋睡扁了,像平底锅后系上一束草,四十岁上下,不太打扮,左右手各一个金戒指,关节把戒指撑得或许摘不下来,她说话像鞭炮响,噼里啪啦一连串,说完回过头看千红,放低声音貌似轻柔,“记住了么?”
脱下大衣挂起,她被屋子里的冷清逼退一步,打量空荡荡的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合起手掌捂在嘴边呼出一口热气,摘下大衣穿好,她锁上了屋子。
“拿好钥匙,三层宿舍,宿舍四人间,你是最大的,宿舍宵禁,不许带异性来。每天三餐,早上六点起来跑步,下午四点后做操,久坐会得病,晚上不准点灯熬夜除非特殊情况,”
千红收衣裳像挑拣菜市场色彩缤纷的蔬菜水果,颜色形状都排得整齐,可以说赏心悦目,千红居家很合适,是名正言顺的十里八村的抢手好媳妇,女红做得也还不错,去学缝纫也还是有点基础。
志得意满地收拾了东西,段老板提醒:“你带好车票证件了么?钱分开放了么?坐车的路线记清楚了?”
千红从围兜里摸出小梳子,捋顺女孩毛毛躁躁的头发,抓出口红给她涂了一点,拍拍她身上的碎毛毛,掰正她的身子给大家看,大家叽叽喳喳地说,阮玉这么好看,快下去和他见面吧!别让他等急了!
少女们好像在看电视连续剧似的满怀期待地往下看,热切地搓搓手看金童玉女的感情进展。
阮玉下去和男孩说了点什么,女孩们猜测:
“是说现在还没下课吧。”
“肯定说‘亲爱的,让你等急了’!”
“真不害臊,什么亲爱的,我看你就是也想找个男朋友!你思春了!我看你改名叫李思春好了!”
男孩女孩难为情地拉拉手指尖,十六岁的急躁女孩冲窗口尖声喊:“快抱他!”
“臭流氓,小心给当街抓起来。”
“抱都不能抱?你们看过《庐山之恋》吗!人家怎么就能亲亲抱抱的!”
“还说你没思春!”
像一群鸟儿叽叽喳喳,拍着翅膀在地上跑来跑去,彼此啄食着一点信息,打听阮玉和她的男朋友,都是市里的工人家庭,门当户对,等阮玉踩着点回来,才又问:
“他叫什么,做什么的?好了多久了?”
一群人好像家长查户口似的,查问个仔仔细细,阮玉被围在中间,像绸缎滑落在椅子上,越缩越小,害羞地一蹬缝纫机:“好了好了上课了!你们这些人不学好!就问这个!”
用阮玉的话说,这群人那是相当的不安分。
十六岁的女孩每天捧着琼瑶的小说读,哭得掏心挖肺,夜晚十一点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千红翻身,能看到被子缝里透出的低暗的灯光。
啪——手电筒翻滚下床,千红探身捡起来递给她,她从被子里冒出头,眼睛红红的,才从故事里走出来,捉了她小声问:“千红姐有对象么?”
“怎么?说你思春你还真思春啊?”千红轻轻略过这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能交个男朋友呢。”
“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哄着思春的小姑娘睡着,千红自己失眠,睁大两眼瞧自己眼前光秃秃的天花板,其余三位都装饰点塑料星星,粉红色窗纱,明星画报,流行歌词拉页……睡在一片浪漫的装饰中,连梦都是浪漫的。
她是一个有对象的人,却灰扑扑的,不肯装饰自己,好像丢人似的怕显露出她的对象来,她本是无畏地违法犯罪了,眼下,却被这天真年轻的女孩们带偏,想大大咧咧地展示她的美好爱情。
她很想念段老板,非但想,还很想在大庭广众下有伤风化地扑到那个女人怀里。
她的心很迟钝,没有在这个年纪幻想过甜蜜的恋爱,只是杨主管在电影院把她揽在怀里时,心像被狠狠扎了一下,却仍旧不会做梦,不会幻想,心底缺失了一块,她翻了个身,蜷缩着想念段老板,尽管那是个女人,即使她拥抱她,也不会引来这群女孩的惊羡和关注。
她轻手轻脚起来,拿了手电筒和纸笔钻回被窝,拧亮灯,床铺是软的,纸面凹凸不平,她努力铺平本子,在手指尖上划两道确认圆珠笔出水,慢吞吞地写:
亲爱的——
太肉麻。她划掉这三个字,另翻一页,咬着笔头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成了一封笨拙的短短的信:
段曼容,
我在这里已经三个星期,我本来应该早一点写信,但是很累,又不知道写什么。
这里的人都很好,但是年纪很小,每天做梦都要搞对象,一个叫阮玉的女孩,她对象每天在楼下等她下课,然后他们一起去吃中饭。她们每天读很厚的爱情小说,像演电影一样编故事,我总是演她们的妈妈或者婆婆,或者皇后,什么都演。她们总想打听我是不是有对象,我每天都想起你,但是我不说,让她们猜去吧。
今天晚上睡不着,你在好好吃饭吗?我派老张监督你不抽烟,希望你身体健康。
段老板慢悠悠地掐灭烟。
“老板,钱千红是写了本长篇巨著吗?你已经看了二十分钟了。”
“我刚打开。”段老板微弱地抗辩一声,再从头看过这页纸,第一行空开,薄薄的纸上还有上一页笔迹的凹痕,指腹摸过那行格外明显的凹痕,合拢纸页放回信封,锁进抽屉。
“刚王霞打电话来了,说她家见面,你懂得。我是不懂,你俩地下交易什么了?”
“哦,我懂了。”
“妈的。”阿棉气得骂了一声。
段老板和千红密语也没有她一份,连和王霞说话都像对天王盖地虎的密码,阿棉自觉自己被撇在外面,情不自禁地碎碎地埋怨:“钱千红还知道吃饺子留我一份呢,老板你可真是——”
“不是有百草枯陪你么?”
“我打发她去废品站了,她嘴巴脏,天天和老头吵架。”
“秀芬最近不来么?”
“听说你把人送到市里去了,慢悠悠地期待钱千红在市里红杏出墙,然后又说这话别和你说,按摩了一下就走了。”
“他受过情伤,为人悲观,别搭他腔。”
“呦呵老板你现在很乐观啊。”
段老板拿起烟盒揣好,抚着打火机低头笑了一会儿:“也没那么明显吧?”
“行了快走吧快走吧,我给你打车。”
人被推进车里,阿棉突然顿了好一会儿,轻轻合上车门。
车子越来越远,阿棉抱着胳膊出神,直到人喊她,她恍然意识到段老板已走了很远。
只有她在原地孤零零地站着,冷风像黑暗一样无处不在。她及时掐断所有思考,缩肩进门。
出租车爬上桥,走下坡,段老板的脸明暗交替,灯影流散在玻璃上,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个漂亮女人在傍晚愈发深沉的夜色打车到市里,进入高档小区,女人长发微卷,眼神低垂,半张脸埋在黑暗中,手指搭在膝头,轻轻敲着节奏。
司机常年在厂区到城区跑出租,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恨恶之外,没有人不幻想和她产生点儿浪漫的,最好是热烈的故事。他们尽情地臆想着大衣下包裹着的女人细腻柔软的躯体有怎样的细节,每次单独载她出来,所有的幻想都变得生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很想搭话,段老板下车,他说了一声:“天气预报说晚上下雪呢,段老板路上小心。”
女人回过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谢谢,你也是。”
他又问了一句:“段老板晚上回厂区么?”
“大概八点就回去。”
“那我在这儿等。”
“谢谢。”
女人和传闻不太相同,他算起来,只和她聊了三句话。别人说段老板嘴毒不让人,泼辣又是个恶人,他觉得不是,车钱没有少过,也没有发过脾气,说话声音很好听又很客气有礼貌,三句话,他自觉比别人更认识这个女人。
他看看时间,慢慢倒车退出去。
段老板推门走进,屋子里一片狼藉,王霞戴着黑布袖套跪在地上打包行李,见了她,拍着身上的灰起身,四周空空的。
“就这两天?”
“是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霞吐出短短一句话,四下无人,冲段老板要一支烟,急不可耐地把烟捺进嘴里,凑到火苗上,再吐出三个字:
“都好了。”
“路上小心。我不能送你了,给小东买点心吃。”段老板拍出一个大信封,厚厚一叠,王霞握着它有点不安,瞥段老板好几眼,最终还是涩涩地笑了两声:“那我不客气了。”
周小东昏沉睡觉,谁也不去招惹他,他醒来就天翻地覆,叽里哇啦地造出一屋子噪音。难得安静,段老板自己倒了茶,王霞摘下袖套陪她坐,聊一点闲话。
“得亏你镇静,不然我真是要疯了,没法子。”
“他自己不节制。”
“那种药吃太多了,你怎么知道他那时一定不行?”
“我不知道。”段老板诚恳回答,王霞没什么心计,被逼急了又没有办法,和她合谋藏下了周局死亡的夜晚。
无人行凶,无人告密。周局心血来潮一定要和她在沙发上狠狠胡搞,提前庆祝即将把王霞扫地出门,王霞正巧醒来下楼,周局面上又恶狠狠又拉不下脸,段老板说两人可以一起服侍他,他头一回享受这等开放的欢快事,点头答应。被喂了六片药,却还是不行,气喘吁吁又恨又恼,段老板激他,他几乎吃下半瓶,眼见得脸色惨白,眼珠子翻白,段老板发觉不对,吐出自己并没怀孕的真相。
周局一蹬腿,一口气没过去。
照理说,也不至于当场去世,窝巴窝巴还有活路,但两人只是默默穿衣服,王霞说:“你真阴损,自己轻贱就算了,拉我下来,我从没见过这种……这种的!”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丢脸。”
她说了句实诚话,王霞心事重重地笑,谁也没搭理床上半死的周局,扔他在床上一夜,段老板离开后,周局蹬腿死了。
段老板在王霞面前说了很多句实诚话,譬如这句“我不知道”。
她本意和周局挑明,最多挨打,但还没挑明,周局就要胡搞,她推拒不过,王霞正好下来,她就阴损地拉人下水,谁也不比谁高贵。
所以这次来送别,也是真心实意。段老板把这十多年的真心实意都攒在这些日子一起倾吐了,王霞感叹,从前是她看不起段老板,现在就要走了,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我做什么?以你的姿色就是再找个男人还不是易如反掌。”段老板说。
“去你的,一天到晚男人男人的。说真的,你年轻,才三十,这行不长久,早点回头,还能找着好人家,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卖也不能卖一辈子。”
段老板反复思索,她最近总听见真话,好像这十来年未曾听过的真心实意都到来,世界以痛吻她,她极少,极少发觉别人也有三分真诚。
“我改行,能做什么呢?我不太记得念书时学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趁手的本事。”
“瞧你说的,豆腐西施还靠美貌多挣三分钱,只要是正经营生,你总不会做差的。”
真像朋友了。
再说下去就舍不得了。段老板和王霞对着笑,好大一会儿,连泪花都迸出来了。
没有了丈夫,王霞浑身轻松,走路也变得很轻盈,坐在椅子上也不必缩起两只大脚,她摘下年轻时的照片放在行李最上面,照片上她跳着舞,大腿线条优美,青春挂在脸上,笑得很是昂扬向上。
段老板披着千红送的围巾走到外面,出租车慢悠悠地停靠在她眼前,雪花慢悠悠地飘下来。
拉开车门,她坐进后座,司机说:“我听见广场那边大处理卖棉袄的,我给孩子买棉袄,迟了一点。”
“快立春了,买棉袄做什么?”
“啊呀,我忘了。”
“不要紧,来年穿。”
“不行的,小孩子一年一个样,明年就不能穿了。”
“那过去退掉吧。”
司机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段老板拿着他买的棉袄帮他退了,女人们讲价总有一番技巧,最后真的赶在关店时退掉了,司机有点儿难为情,最后没有收她的车钱。
她在理发店下车,厂区出名的人妖理发师提着一瓶酒出来迎接她,女人下车和他拥抱了一下,司机敲着方向盘默默地看女人和人妖搂搂抱抱。
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好人,坏人,男人,女人,没法儿装在几个篓子里分得清楚。
“秀芬,我在想,我如果转让了按摩店,旅馆,美容院,我能做点什么正经营生?”
女人拥抱一下她的老朋友,男人一把掰过她的肩膀把她推上车,自己跟着挤上来。
“先别说这个,走,去按摩店,阿棉快疯了。”
“啊?”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个小男孩背着他的小提琴站在瑟瑟冷风中,脚边有一个小小的行李袋。隔着玻璃,阿棉在里面怒目而视,还好一楼没什么客人,但外头人来人往,都看着小男孩窃窃私语。
“你走了不到五分钟,你妹妹来把小孩扔在这里就跑了。”
段老板踩在台阶上俯首看韩亮亮,韩亮亮的脸被冻得又红又紫,厚厚的棉袄里,露出千红给他织的那件鸡心领毛衣的一角。他或许知道自己不太受欢迎,怯怯地往阴影里缩。
“她人呢?”
“跑了,老张又不在,我派一个小妹儿去火车站汽车站堵人,这会儿还没回来。”
“你好像没见过我妹妹吧?”
“呃,别说这个,你怎么处理你外甥。”阿棉急着把她往门外推。
秀芬走到韩亮亮旁边,他抹了口红戴了假发,仪态端庄地靠近,把韩亮亮吓得眼泪直流,又不敢流,缩着小小的身子往墙角挪,地面又有结冰,摔了个屁股蹲。
“哎呦。”秀芬爱怜地哄他,想过去扶一把,才伸出手,被段老板一巴掌打开。
女人过去,两手拖着韩亮亮胳肢窝把人托起来,冷冷地低眉看:“你妈妈呢?”
“妈妈说,姨姨会照顾我。”韩亮亮小声回答,又不敢靠近她,女人凶狠,他屁股上都是脏冰碴子,他慢慢低头拍屁股,女人无动于衷,沉默一下,随即有些失控:
“她有病吧!她是不是有病!我从小到大都给她洗袜子洗头发,替她写作业抄笔记——现在连孩子都我替她养了?”
愤怒的喊声砸在韩亮亮身上,他拽紧自己的行李袋不吭声。
秀芬姐拽住她,劝她息怒:“这会儿也跑不远,阿棉不是说了么,找人去堵回来。”
“你们哪儿堵得住她,我妹妹猴儿精。”
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段老板乜斜着眼瞪韩亮亮,把余怒重新抛到他身上。秀芬姐的慈母心收敛不住,拦着她,把人扛回按摩店,让她别在外面发疯,再出来时,韩亮亮慢慢地提着行李袋走在路上,走出去不到五十米。
“来,跟阿姨说,说你妈妈怎么说的?怎么把你送到这里来的?”秀芬姐大言不惭地自称阿姨,但因为他拦住段老板发火,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坏人了。
“妈妈说,姨姨是好人,会照顾我。”
“那你妈妈怎么不照顾你呢?”
秀芬姐自知失言,呸呸呸两声,急忙纠正,但脑子里的话堵了车,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任由韩亮亮沉浸在最后一句话的悲伤里,慢慢缩起细弱的手指:“我病了。”
“啊?”
“我生病了。”
“你得了什么绝症?”段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秀芬姐身后,冷冷地砸出一句很难听的话。
“我感冒了姨姨,我一直在外面,我有一点发烧了。”韩亮亮摸摸自己的额头,段老板被他噎得出气不顺。
“你就是冻死了也不关我事,我已经找人去把你妈妈追回来了,你们母子两个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别牵扯我。”
“别这么跟小孩说话。”秀芬姐说,回身安抚韩亮亮。
段老板只是点起一支烟折返回按摩店,一楼的客人被阿棉哄上了二楼,清空的一楼放不下段老板的愁绪,她翘起脚抽了一支烟,默默掐掉,从前台抓零食,又摸了个空,只摸到一包虾条。
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阿棉站在她对面,在灯光下高高在上,她比段老板高,又踩着高跟鞋,俯瞰女人无声地发火,没有零食,手指蜷着又张开,弓腰撑脸,烦躁地将脸贴在不安的手指间,抓了一团乱。
段曼仪其实来过——在洗脚城改成按摩店没多久时,循着为数不多的线索问路来这里,那时她还是个普通前台,心里装满了对段老板的恨。
“小同志,段曼容在这里上班么?”
“是啊。”阿棉心不在焉。
“麻烦你帮我喊她一下,就说,她妹妹来了,我叫段曼仪,从老家过来,麻烦你转告她,我妈说,之前是我们一时没想明白,这都不是她的错,让她早点回来,家里给她托关系找了份工作。”段曼仪客客气气,又怕她转告不到位,递过来一封信,没有地址。
“什么工作啊?”她漫不经心地追问细节,收起信压在玻璃底下。
“哦,做会计,她还没出来几年,上手很快的。”段曼仪耐心地回答她,那时候的装修不太一样,前台后面是一道大大的屏风,段曼仪的视线无法穿透屏风,张望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见到人,只能看见屏风上附庸风雅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清高地并排而立。
“其实吧……”阿棉捏着信,不敢想段老板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回去过正常日子,信封上有四个字:曼容亲启,笔划遒劲有力,是钢笔字,墨水颜色纯黑,她反复地看着这四个字,记得笔划擦过纸面挑出一点点轻微的毛边,她记得每个细节,把这四个温柔的字刻入脑海,最后化作一个客气的标准的微笑,“她上个月就死了。”
段曼仪的表情她至今难忘,她递回信:“您来的不巧,她得了那种病死了,您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她……埋在哪儿?”
“这个我们不清楚,我们这里得了脏病的女孩最后都是直接找个破地方躺在那里烂掉的,您知道……哎,哎——您——”
段曼仪抓着信揉皱了,表情说不上痛苦,说不上喜悦,甚至说不上是正常的表情,抓着桌角冲到她眼前:“那你是……怎么知道她上个月就死了的?”
“哎您看,她上个月就登记不在这儿了,您看我们这打卡表。”她面不改色,翻找出一叠表格,段曼容三个字消失在上个月的记录——
其实是上个月这里人事变动,段曼容是老板,把夺来的洗脚城真正变成了自己的产业。
她撒谎撒得水到渠成,目送段曼仪一言不发地离开,还被门槛绊了一个大马趴,然后那个女人在门外号啕大哭,像个小孩。
“段老板——”阿棉慢慢坐在余怒未消的女人身前,用了个很客气的称谓,“你要不……喝点水。”
女人站起来,并没有打算听她这个故事,连开头都没有,径自拉开门,冲韩亮亮喊了一声:“哎,小孩,过来。”
小男生越过面目狰狞的秀芬姐,费力地提着行李一步一晃到她脚前:“姨姨。”
“进来等你妈妈,你冻死了我还得埋。”
韩亮亮几乎是被女人提着衣领拽进按摩店,直上二楼,扔在一间无人的包厢就不会打扰客人也不会让小孩被什么场面吓到,秀芬姐提起小孩的行李跟上去,韩亮亮脱掉外套,叠整齐放在椅子上,里面的鸡心领毛衣让段老板对他说不出重话:“你不是病了?把衣服穿上,一会儿感冒了。”
“我有点冷。”
“所以穿上。”段老板不耐烦。
“是不是发烧了?”秀芬姐过去碰碰小孩额头,被段老板骂了一句说不专业,喊阿棉拿来体温计,韩亮亮怕秀芬姐这样的妖魔鬼怪不肯让他碰,段老板只好自己拽着小孩胳膊,没好气地从领口把体温计伸到他胳肢窝:“夹好了,别掉下来。”
“姨姨,我妈妈明年会来接我的。”
“明年?”
“她说要考试,然后赚钱。”
“那就把你扔给我了?你妈妈是世界上最没良心的东西你知道吗?”
韩亮亮不知道被段曼仪教着说了点什么鬼东西,说完了,就像完成任务似的,紧张地夹紧胳膊一言不发,怕一开口体温计就掉下来。
段老板给他扯扯毛衣,碰碰额头,碰额头也最没用了,但人们就爱这么干。韩亮亮的手瘦得像鸡爪,阿棉递来热毛巾给他擦手,脸颊的红开始褪去了,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孩,韩亮亮低垂着眼,等段老板拽出体温计看了一眼,确定是有点儿烧,喊阿棉去拿药箱子,秀芬去打水,只剩他们两个。
“我妈妈让我谢谢织毛衣的姐姐。”韩亮亮小声说。
“睡会儿吧。”
段老板抖开冬天厚重的棉被把韩亮亮塞进去。
楼下吵吵闹闹,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有一个远远看见了段曼仪。
“她好凶猛的!直接爬着车从车窗钻进去,哇,一群大老爷们儿都挤不过她,我追也追不上——”
“老板。”
几个人纷纷回头,段老板说:“没事,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打开棋牌室的门,秀芬姐抱着韩亮亮进来,这里装修后他第一次踏入这里。韩亮亮呼吸发烫,吃过药就睡了,脑袋一晃一晃,被秀芬姐护在臂弯,路上段老板给他买了橘子罐头。
“千红不在,我一个人有点……不知道怎么住在这里就锁了。她回来我就把韩亮亮送走。”她解下围巾叠在桌上,慢条斯理地剥大衣纽扣。
“你把小孩当宠物啊。”
“我没有,要是宠物我干嘛不去把黑枣抱来。”
“哪个是黑枣?”
“千红养的狗。”
小孩被搁在她们的小床上,床边就是书架,摆满了旧杂志报纸和厚厚的书,床头柜上搭着一本展开的画报,钱千红的鬼舔字密密麻麻地横在报纸碎块上粘起,中间夹着一支笔。
收音机在书架上放着,许多磁带码放在底下的横格中。
“你过得还蛮像样嘛。”
“千红收拾的。”她不无骄傲。
“一口一个千红,真不害臊,她可是从我这儿出来的。”
“你已经不介意了?”
“关我屁事。”秀芬姐充满怜爱地看韩亮亮,掖好被角,用烈焰红唇亲他额头。
“我会常带韩亮亮去看你。”
段老板轻声细语,她的好朋友怀揣一颗慈母心注视着小孩,回头一望,嗔她一句:“你还知道讨好我呀?刚刚是谁凶巴巴的?这会儿知道拿孩子使唤?来的时候可得多穿点儿,春捂秋冻,可别急着脱棉袄。”
“挑几张带走,想阿棉的时候就看看她。”段老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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