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矮子跟我是同时醒来的,他睡眼惺忪地坐在床沿扣着衣扣,看到我醒来,嘴里叼着一枚山药蛋(即马铃薯)。
见我悠悠转醒,矮子啃着山药蛋道:
“昨晚上是做什么好梦了?一直听你在那边咯咯直笑来着。”
“咯咯直笑?”我一愣,一转眼,然后道,“哦,昨晚我梦见自己被一个女变态给骚扰了,一脚把她从铁索桥上踹了下去,大快人心呢。不说这个了,虎平潮那边有什么动心没?”
“喏。”矮子用下巴尖回答了我,只见在西北角的红木炕桌的猞猁皮旁,一只黑鸲正在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叫,见我醒来,它立即定在了原地不动,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在东壁面上投射出了一张人脸。那赫然正是虎平潮那威严肃目的脸。
“醒了?九点之前。到太和殿来。”标准的命令式口吻,让再欢乐鼓舞的人情绪都会压抑到冰点以下的语调。
也不等我回答,黑鸲一眨眼,虎平潮的头像就消失了,只剩下我和矮子面面相觑。
我嘀咕道:“百阅哥,这太和殿又是什么地方?”
矮子被嘴里的山药蛋呛了一口,一阵咳嗽道:
“太和殿都不知道?太和殿是白云边最大的宝殿,也是校长办公室所在的地方啊。你进学院正大门的时候见到的最大的那一座楼观便是。虎平潮找你去见校长,显然是要申请把雨瞳从御兽园带走,要有所行动了,你要小心。每次响山行动之前,都要去校长那边亲自申请面批的。”
“响山又是什么?”我一愣。
矮子又是一阵咳嗽,神叨叨地道:
“响山你都不知道?响山就是捉妖师的别称啊。捉妖师很少在地上人面前自称是捉妖师的,否则会被暴露行迹,所以他们会说行话,也就是‘响山’,行内的人都懂。就像盗墓的也不会称呼自己是盗墓的,而是称呼自己是倒斗或者淘沙一样的道理。这些名头起源于东北地区打猎的流派,狩猎人士,大体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哑山’,一派是‘响山’,直白点说就是文狩猎和武狩猎区分。‘哑山’一帮就是靠下套子、设陷阱、造伏笼、下毒药、做弓弩机巧来诱妖兽,谓之‘文’。‘响山’就是传统的狩猎人,扛着大杆子猎枪猎狗,威武雄霸穿山越岭的那种。以后你有空,可以把捉妖师入门指南看一遍,里面的行话多了去了。现在没时间了,赶紧走吧。”
矮子给我简略科普之后,就催我赶忙动身,不可耽搁,我也知道事态紧急,胡乱披上一件保暖防寒衣,套上奔裤,疾奔出门。后来我才知道,这响山和哑山的区别,也是早年间神隐会和新党分为两派的原因。
开门的刹那,我的瞳仁一阵触动,云陆的太阳看起来如此的陌生。明明是初升的太阳,却仿佛摇摇欲坠,即将沦落,冷冷如一盘月亮。淡淡的紫红色,还被漫天的鲸艇喷出的水雾多遮一层。一种不祥的感觉在我的心头笼罩。
除了鹿蜀,云陆也并非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譬如乘坐比翼橇,所谓的比翼橇,就是由四只比翼鸟搭着两块雪橇板载人飞行。云陆的比翼鸟又名鹣鹣,是一种有白垩纪时期翼手龙大小的鸟类,这种鸟的翅膀是左右不对称的,雌鸟的左翅特别大,而雄鸟的右翅特大,比翼鸟只有雌鸟的右翅与雄鸟的左翅相互搅合才能结伴起飞降落,利用这一生物特性,如果抓两只比翼鸟,在四只鸟的翅膀上搭上两块滑板,左右脚各踩一块,就可以制成类似于旱冰鞋的滑翔机。只不过一般来说,鹿蜀是双人乘坐的,而比翼橇是单人使用,速度上比鹿蜀要快许多。我还没有学生证,乘不了鹿蜀,就像矮子借了云陆的一卡通,借了比翼橇直奔太和殿。
脚踏两条“船”赶到重檐庑殿顶的金銮殿殿门口,只见眼前一条汉白玉铺就的十阶长道一路通向前方,两侧各自龙列着十二只白玉兽雕像,体型庞大,栩栩如生,气象威严,对应的正是十二生肖兽像,而在太和殿的西北面,却还有一座相对较小的白玉宫殿,名曰永和殿,永和殿前,真是肆井繁荣,天还没亮,由旋龟驼动的移动摊位就已经早早占据了摊位,一处紧挨着一处,摊主在旋龟背壳上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珍珠、玛瑙、象牙、犀角、古钱、书画、牙签、银甲、愈风镯、醒酒石、扇骨、鞋拔、窑器、锔子……真可谓是奇巧杂陈,各色均有,真假难分。会在这里摆摊的,大多数是得到了许可证来到云陆做生意的地上人。
只不过,今天这些摊主注定不会把心思放在他们的业务上,因为他们的目光都已被太和殿前那浩荡的气势更吸引了。
我看到了一队队精神饱满的骑兵,他们骑着暗褐色的鹿蜀和玳瑁色身躯和白色脑袋的天马,牲口额前随风飘动着白缨,四面八方的人如同山丘起伏延伸,一个个穿着金甲亮衣,像是一片凝聚的波浪包围了太和殿。据矮子的说法,在云陆,所谓的天马和欧洲神话中的帕加索思完全不同,这些天马体型庞大,单靠翅膀是飞不起来的,只是在它们的翅膀下方,有大量分泌而出的特殊物质,可以吸引蜂鸟附着在上,靠着那些蜂鸟一同挥翅的助力,天马才能飞行。而在云陆,饲养天马的代价极其昂贵,只有马家的人才有天马。
在正对着太和殿殿门的中央,有一只大得惊人、血红色鬃毛乍耸的黑翅鹰嘴雄狮正以一副战斗的姿态怒视着前方,骑着这头狮不像狮鹰不像鹰的怪兽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白人,我只能看到他的头和肩膀,穿着饰有金色佩戴和盾牌徽章的军服,头顶上带着一顶豹皮的高帽,压着下方一缕金色的漂亮头发。没想到居然连外国人都有,这么隆重的阵势,真有点军阀割据,战乱纷飞的架势,这些人,怎么看都不是学院里的人物,他们包围了太和殿,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真是宝马香衣,富者云集,名家荟萃,颖指气使啊。”我怵然自语道。
“搞毛啊。这么大的排场,劳工罢工还是拆迁办拆房啊?”
巨大的排场让我极不适应,心内空虚,乍一看,似乎传说中的十二生肖家族的人大半都到场了,我佝偻着身子,蹑手蹑脚,像是在一群老虎堆中过路的老鼠一般,硬着头皮顶着无数人诡异的视线悠悠穿过,心脏的节奏骤然快了几倍。
一杆颜色略微泛黄的骨雕长枪突然凌空划来,架在了的脖颈上,我惊惧地抬头,看到那个骑着狮兽的白人男子正面色肃穆地看着我,他那卷曲的金发散落、披垂下来,宝蓝色的眼睛镶嵌在金色宽边镜框后面,冰意十足的冷峻目光看得我心弦紧绷。
“是龙飞晖,龙先生么?”白人男子的洋式中文说得字正腔圆、说话明快,看得出他是个处事果决的人。
“是、是我啊……”我佝偻着身子抬着头,颤声望着他,“大哥,能不能把枪收起来?很危险的。”
金发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他说道:
“虎先生正在殿内等您,请进去吧。”
金发男子收起了长枪,手腕一转,插在了狮兽一侧的皮囊里,我狠狠咽了口水,也没敢多看周围那一大片灼热的目光,只得抬腿一路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台阶,一路走入了太和殿内。
进门后,一大群血红色的狂蜂突然如同黄沙一般汇聚到了的眼前,吓了我一跳,只不过下一秒,这些狂蜂就组成了一个诺大的活箭头,在我的面前飞舞着,引领着我一路行走,我颇感惊奇,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红蜂箭头行走,直到沿着螺旋状的蛇骨楼梯上了二楼,抵达了一间朱漆作门的会议室前,狂蜂才一散而尽,而朱漆云雕木门的左右门柱门轴上各缠绕着一条青蟒,见到我,两条蟒蛇仰起头,吐了吐舌头,然后蛇身缓缓转动,阁门转开,里面的会议室呈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当我进入会议室时,十数道凌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我的脸上,我差点没有吓得飞起。
原来里面的会议室是一个环形结构,四面环桌后都坐了不少人,我步入的刹那,颇有种进入法院开庭审讯的错觉。
在环桌中线处有一条太师椅,我看到了一个浑身裹着瓦蓝色棉布大袍衣,只露出一个干巴巴顶着几缕白毛的脑袋的老头儿,老头儿皮肤铜黄,糙瑟枯燥,看起来病蔫蔫的,无精打采,萎靡困乏,精干羸弱,皱巴巴的眼皮上下叠合,只露出两条几不可觉的缝隙,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气似的,只是那对缝隙后面偶尔露出的精深光芒,却是看得我浑身冒汗。
我知道,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白云边的校长,林芝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