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婆子看着那小丫头笑道:“瞧云雀这小丫头,从前在家时笨手笨脚的,没少被她娘和我骂!这才到嬷嬷手里几个月呀,出落得这般伶俐!”云雀是宋婆子的小孙女,年前被李嬷嬷选到身边当差。
云雀抿着嘴笑。
这时一个厨房的粗使丫头端来一碗醪糟,里面还卧了两粒鹌鹑蛋,奉到李嬷嬷面前。
厨房的管事宋婆子听小丫头说“李嬷嬷来了”,忙扯了围裙出来相迎,“嬷嬷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地上又滑。来来来,到耳房略坐坐,喝碗热醪糟。”说着将李嬷嬷引进厨房之侧的耳房。
耳房靠着窗根搭了火坑,炕上摆着一张黑漆小方桌,铺着大红炕褥,十分干净。给李嬷嬷打灯笼的小丫头赶紧把炕边的脚踏移到李嬷嬷身前,扶她上了炕,再给她脱了鞋子放在炕边的熏炉上烤着。
李嬷嬷喝着醪糟,让几个仆妇去发赏钱,叫她们带云雀也去厨房烤烤火,喝点热汤水,“可怜见的,才这么大点,天寒地冻的,也得跟着我出来当差。”
宋婆子又忙赞李嬷嬷慈善,云雀有福。
几个婆子弓着身子接了钱,高举过额,朝北面皇宫的方向拜了拜,口中祝祷太妃长命百岁。
李嬷嬷一行人离了花园,朝王府厨房走去了。
厨房里灯光通明,众人也正忙活着,几个灶上全煮着东西,炉膛里炉火彤彤,灶台上白汽腾腾。
这时天色渐成了月白色,只见一队人浩浩荡荡走来。
众婆子停下,垂手低头,紧挨着路边站成一排。
天空上还挂着一轮圆月,下等仆役们就起来扫雪了。
内院大道上,一队粗壮的仆妇正在扫雪,两人先用薄木板做的木铲子把路上的雪铲到一旁,堆在花木跟上,后面两人立刻挥起扫帚清理残雪,再有两人胸前背着竹筐,不断将掺着粗盐粒的碎树皮散在道上。
大周都城。
端王府。
几个仆妇动作熟练,很快将内院大门到正堂的青砖路清理完毕。
这队人最前面是个才留头的小丫鬟,提着一盏琉璃八宝宫灯,然后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穿着墨绿色缎子绣梅枝的袄子和湖蓝色倭缎裙子,她身后跟着的四个仆妇也都穿着绸缎袄子,头上插戴的金簪,走路时只见绸缎衣裙和她们头上的首饰微微闪光,却一声响动不闻。
她抬一下手,身后两个捧着红布盖着的木盘的仆妇立即给几个扫地的仆妇一人发了一串钱。
待到这队人马走到近前,领头的婆子才率众恭恭敬敬福了一福,“给李嬷嬷问安。”
李嬷嬷“嗯”了一声吩咐道:“你们辛苦了,今儿个着实冷。太妃是最体恤下人的,初一进宫拜年时就吩咐了,年下倘若是下了大雪,轮到早班的众人一人赏五十个钱,扫地、打水、浆洗的再额外赏五十个钱。”
前一晚是元宵佳节,从晌午时分就飘起鹅毛似的大雪,一直下到深夜才停。王府里的廊檐下挂了许多各色彩绸扎的彩灯,红红绿绿的光影映在白雪地上,被风一吹来回晃动,十分好看。
都说瑞雪兆丰年。王府里的仆人们可没几个喜欢下雪。
待闲人都走了,李嬷嬷把醪糟碗搁在小桌上,问宋婆子,“那一位这两日如何了?可曾吃东西?人可还糊涂着?”
宋婆子先向窗户外看了一眼才回道:“倒是肯吃东西了。可我看,确是糊涂了。”她压低声音道:“说句我们不当说的,她从前宛如纱堆的花朵做出的一个人儿,最精致文雅不过的,现在……”她摊一摊手,“坐没坐相,吃没吃相,连怎么穿衣梳头都忘了!”
李嬷嬷轻轻“啊”了一声,“怎么?”
宋婆子道:“前儿我打发莲花去送饭,莲花回来说,她围着个被子在地上一蹲一起,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头发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李嬷嬷呆了呆,道:“可惜了。原是个千伶百俐的人。”
宋婆子也叹气。
李嬷嬷又问:“那边可有人来问?或是再不叫给她吃的,不给她炭火?”
宋婆子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倒是没说不叫给吃的,可是……”
李嬷嬷见她面露难色,主动把脑袋递到她嘴边,宋婆子就伏在她耳边道:“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倚云说,她这次是要自己烧炭寻死才弄成现在这半疯半傻的样儿,要是再给她炭,她寻死了,谁给她的炭,就是谁的罪过,到时一并发落了。”
李嬷嬷握紧了手里的帕子,坐直身子,嘴角向下拉着,半天没说话。
怪不得刚才宋婆子说送饭时见她围着被子坐在厨房地上。原来是冻的。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李嬷嬷叹口气,“过得几日太妃便回来了。”
宋婆子念了声佛,“可不是。”
过了晌午,天空彤云密布,又落下雪珠子。
宋婆子派莲花提了食盒去斓曦苑送午饭,莲花十分不情愿,跟宋婆子抱怨道:“怎么就盯准了我一个人送?一连送了这几天,我一个大子儿的赏钱没落着,还让倚云姐姐臊了我一回,说我腰粗得跟个水桶相似,还想巴结姨娘求她传授那赵飞燕做掌上舞的本事不成,也不先拿布带子把腰缠细了些……”
宋婆子打了莲花两下,“没规矩!满口地胡说什么!她就算疯了傻了,也还是半个主子呢!且皇上早赦了韩大人一家子,韩姨娘也早发了良籍,你再满嘴胡咧咧不听使唤,我就禀了李嬷嬷,叫你老子娘来领你出去吧。”
宋婆子五大三粗,手掌肥厚,几下打得莲花缩着脖子不敢再出声了。
宋婆子又哄她,“你今日照样去送饭吧。我叫竹叶给你撑伞,给你留一碗蒸鸡蛋吃,多撒些香油。”
莲花这才噘着嘴,叫去年秋天才进厨房的粗使丫头竹叶撑了伞,提着食盒去了斓曦苑。
斓曦苑在王府内院最东侧,是一个小四合院,院子前种了一片红梅,院子后是一片竹林,竹林中一条小径通向后花园。
竹叶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只觉得一路景色十分别致,即使是在寒冬,仍有翠竹红梅。
两个丫鬟沿着回廊走去,到了院门前,竹叶拉起门环敲了敲,院门虚掩着,却没人应。
莲花撇嘴嘀咕:“自从姨娘寻死,这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跑光了。”她抬起头,看到院子里的烟囱飘出袅袅白烟,奇怪道,“难道他们又跑回来了?竟升起火来了。”
她站在院门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应,用力一推门,门并没上拴,一推便开,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竹叶是第一次来给主子送饭,不敢作声,只合了伞跟在莲花身后。只见这院子修得与别处大不相同,没有影壁,院子开阔,中庭一东一西种着两棵枝干虬然的老梅,开的也不是院子前那种红梅,而是淡淡青绿色,花瓣层层叠叠,倒像玉琢出来的一样,满园清香。
稀奇的是这两株老梅不是种在地上,而是种在青绿色的大瓷坛子里。这坛子形状仿佛扁平的水钵,比十二人用的圆桌还要再大些,里面有水,虽结了冰,可还看得见冰下有几尾金红色小鱼和绿油油的水草。只不知道现在这鱼是死是活了。
竹叶正心中奇怪,这梅树怎么能长在水里呢,再走近了些,就看到坛子中还有坛子,内面这坛子更像是大缸,梅树原是种在这缸的。她就更觉得奇怪,这梅树这么大,种在缸里,根岂不会把缸给撑破么?
她忍不住停下探着身子去看,这才看分明了,“大缸”和外面的坛子是连在一起的,中间空心,梅树其实是种在地上的。养着金鱼的“坛子”像个玉环,“套在”梅树外面。不过,这是怎么套上的呢?
竹叶问莲花,莲花哪里知道,只说,“这是韩姨娘弄的,叫水景钵盂,瓷坛下面埋着暗水道,通到西厢的厨房,到了冬天填上水,火灶烧上,钵盂里的金鱼水草一整个冬天都好好的,热水汽蒸腾起来,挂在梅树上冻得玉树琼枝一般,才好看呢。”
竹叶赞叹道:“怪不得常听人说韩姨娘心思灵巧,与众不同。”别人都是将景观微缩做成盆景,韩姨娘别出心裁,院子里这两颗梅树也弄成了盆景的样子。
莲花撇撇嘴,“有什么用呢?”
现在韩姨娘自己都没人管,更别说鱼了。
那几年王妃还没进府时,府里就她一位主子,王爷由得她折腾。自打王妃进了门,韩姨娘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要不是两天前李嬷嬷回来准备太妃回府的事宜,韩姨娘怕是没冻死也饿死了。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走到了正房门口,莲花立在门外叫道:“可有人在家?我是厨房的莲花,给姨娘送饭来了。”
有人从屋子里掀起锦棉门帘,欢喜道:“你们可来了!快进来吧!”
竹叶一见掀门帘的这个女子,暗道“果然好标致的人物”,再一看就不由皱眉,这人身上像披蓑衣似的披着条红绫被,被上胡乱缝了几根带子系在胸前。她一头青丝也用带子胡乱扎成一束甩在后脑勺上。
竹叶暗觉可惜,“韩姨娘果然疯了,可怜这么个美人。”
莲花领着竹叶进来,潦草行了个礼,提着食盒发愣,“姨娘,今天在哪儿摆饭?”斓曦苑的正房是三间连通的屋子,往常是在东屋炕桌上摆饭,天热时是在炕桌前搭张圆桌,西屋是韩姨娘的书房。自从韩姨娘疯傻之后,下人们不敢再给她烧炕烧炭盆,火炕上冷,她就让莲花把饭摆在厨房。
韩姨娘笑道:“你们进来时没看见烟囱冒烟么?我烧起火炕了!在炕上吃,暖和些。”
莲花和竹叶面面相觑,只得跟着韩姨娘去了东屋。
一进门,两人又傻了。只见窗户上花花绿绿,竟糊了一层摞一层的各色绢布绸子绫罗,珠罗纱盖着织金潞绸,细绢下透着绣缠枝花卉飞鸟的贡缎,布面有大有小,像是从衣服上裁了下来糊上去的。
莲花呆看了半晌,颤着手指着花花绿绿的窗子问:“姨娘,这是什么?你可是将夏季衣服都裁了糊窗户了?”
“是啊。”韩姨娘居然还笑得挺得意,“现在我这里暖和多了吧?”
莲花这才察觉,这屋子里果然比今天早上她来的时候暖和得多了。不过,今天早上韩姨娘没让她进来,只披着被子在正堂门口接了食盒,不知道她那时是不是已经糊了窗户。
韩姨娘得意地指指炕上,“我还拆了条被子,正做棉裤呢,下午就能做好了。”
竹叶一看,炕上果然放着条做了一半的棉裤,还有件没缝上袖子的棉袄,棉花绒絮到处都是,衣服针脚粗大,缝的很是粗劣。若非布料是最上等的贡缎,府里最下等的小厮身上穿的也比这个强太多了。
“姨娘你这是糟蹋东西呢!”莲花可惜窗子上那一块块绫罗绸缎,“这珠罗纱最便宜的一匹要五十两银子,这种银红色织暗纹的,有钱也没处买!你怎么拿来糊窗户!”
韩姨娘大大咧咧往炕上一坐,自己打开食盒,把食物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小炕桌上,毫不在意道,“我冷啊。”
她对两个目瞪口呆的丫鬟笑道:“我还从丫鬟婆子们住的厢房里找了几条被褥,穿上竹竿了,待会儿你们帮我挂门窗上再走。”
莲花和竹叶只得答应。
她们站在一旁等韩姨娘将三菜一汤一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才收了食盒。
收拾碗筷时,韩姨娘像是觉得这个黄杨木镶白铜三层提盒很是有趣,一直歪着头看。见莲花要将她没动的那一盘子点也收了,韩姨娘道:“这点心留下吧。我下午要是饿了吃。”
莲花应了声“是”,将点心盘子摆在火炕对面的紫檀木书桌上,心道:“这韩姨娘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是一点不肯多吃的。”
前日倚云说怕韩姨娘再烧炭寻死,让人把她住的正房房门给拆下来了,只剩下一条织锦缎门帘子,冷风从帘子缝里一阵阵嗖嗖钻进来,风大一点,帘子还被吹起来,地上一会儿就落了一层雪花。
韩姨娘使唤两个丫鬟去厨房搬了椅子,一人一边站在椅子上,抬起她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一条竹竿,将她不知从哪个丫鬟婆子那儿抓来的一条棉被挂在正房房门之上。
这被子厚墩墩的,风吹不动,恐怕得有快十斤重。两个丫鬟累得满头大汗才挂好了。
这条大棉被两侧各缝了三条布条,不偏不倚和门框两侧绑着的布条对着,只要逐根绑紧了,虽没有了房门,屋子也密不透风。再烧上地龙火炕,屋子里就更暖和了。
刚才丫鬟们去了厨房才知道韩姨娘怎么把火炕又给烧起来了——她把好多家具都给劈了砸了!管它是紫檀还是酸枝,统统扔进火灶里当柴火使,引火的东西更不得了,原是她书桌上各种名贵纸张和名家笔贴。
挂好新门帘子,韩姨娘还想叫她们再挂几条被子褥子在窗户上,莲花推搪道:“姨娘,这可使不得!你上次中了炭毒,就是因为窗子都用棉被堵上了。这要让倚云姐姐知道,还不揭了我和竹叶的皮?”
韩姨娘只好作罢,又催着两个丫鬟到斓曦苑外的梅林挖了两坛子的雪放在厨房火灶上,这才放她们走了。
她将两人送到院子门口,两手在披裹在身上的被子里摸索了一会儿,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一块软滑的料子,“这几天劳烦你们来送饭,我很承情,只是我这儿现今也没什么能打赏你们的,只有几块零碎料子还拿得出手,虽然做不了什么正经衣裳,夏天做个小衣贴身穿却不错。”
这时雪又下得大了些,莲花借着昏暗日光一看,自己手里是块颜色青如碧玉的料子叠成比手心还略小的小四方块,用丝带扎着,料子轻薄软糯,放在手里没一点重量,不知是什么软罗还是软绡,雪花落上不化,仔细一看,这么块料子竟然叠了十几层。
给竹叶那一块略小些,是真紫色,瞧着是同样的料子。
莲花喜滋滋地把料子放进袖笼里,这下可得了件好宝贝了,这要是夏天做条裙子,或是半臂方领多好。
竹叶却犹豫着不敢收,她看了莲花一眼,才收了料子,对韩姨娘福了福身,低声道:“多谢姨娘。姨娘且宽心,这几日太妃就回府了。太妃是个最仁厚慈善不过的人。”
韩姨娘很惊讶的样子,但什么都没说。
两个丫鬟走后,韩姨娘栓上院门回了正房,又坐在火炕上缝棉裤。
室内光线昏暗,点燃了蜡烛烛光又一直跳动,她缝了几针扎到了手,把棉裤一扔,捶炕怒喝:“韩星子!你是老天爷仇敌的私生女么?!人家穿越当公主当王爷!你特么穿越当小妾!当小妾就算了还当王爷的小妾!上面有王妃!还特么有太妃!你穿越的时候选择的是地狱模式吗?”
景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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