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傀儡之术,蒙蔽一时,未过多久便漏了陷,老爷夫人大怒,打散了阿清的一魂三魄,三魄分属爱、恶、欲。
而那一魂,叫做爽灵,掌人之聪明机敏。
余下的故事,师父没有说,但我明白。
没了聪慧,她成了傻婆娘。没了爱欲,她不记得我师父。
阿清自捏傀儡那日便离了师门,旁人只道她惹了大老爷,被吓破了胆,连师公也慨叹连连。还是我师父多年后再探那古墓,方得知个中因由。
师父的眼里头终于有了些闪烁的东西,渺渺微光,寂寂寥寥。
我想,也许阿清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否则为什么她的女儿偏偏叫阿音。
阿音,阿隐。钟情易,隐情难,清水易,清心难。
我将师父葬在九如山下,而后携着阿音回了四九城。
四九城里我同阿音一起支了个烟摊儿,阿音装烟丝很利索,时常笑说,这怕不是祖传的手艺。
烟摊儿在南三十条的胡同口,旁边的猪肉贵笃笃跺着菜刀,别人问我一杆烟几个钱,我问他——您好什么烟。
(番外一完)
第111章番外二·孟婆(上)
“带我回泰山府。”阿音将绢子“啪”一声拍在桌上。
对面是收拾书本的李十一,才刚将几本古籍略略翻一遍,便将眼神对上了她。
阿音嘴一撇,又露出了少见的示弱的眼神。阿罗回泰山府处理公务,已一月有余,眼见李十一同宋十九都回了上海,她却杳无音讯,连声招呼也未递回来。
今儿才出去听了戏,讲的是状元郎求取功名,忘了糟糠妻的故事,她有那宫花帽,有那美娇娘,哪里还记得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
阿音眼里的哀怨被翻来覆去地揉碎,挪了又挪的下巴也裹了委屈。
李十一将莫名放一边,只同她说:“活人入不得地府。”
阿音堵她的话:“我想过了,将我的生魂抽出来,搁你那神荼令里,一两日便回,如此定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
连着两个成语,还未用错,可见是真急了。
未等李十一有反应,她又咬着嘴角刺一句:“神通广大的府君大人,带个把小鬼入泰山,难不成还不能够?若不能够,这府君是白做了,若能够你却不愿,我同你这青梅也是白做了。”
有理极了,宋十九点头。
李十一瞟宋十九一眼,将神荼令掏出来,无名指在上头一叩,叩出一个灯神似的涂老幺。涂老幺盘腿坐着,还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头便是一句:“咋的?”
阿音上前,肩膀将他一顶:“挤挤。”
正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杨柳青,堤生涟漪荡春风,正如泰山府新添的这朵美娇花,腰肢款款步履生烟,是江南好风景。
阿音从未想过泰山府是这个模样,连四季节气也同人间并无二致,大大小小七十五阴司如错落的省镇,沿黄泉分布,薄雾冥冥的黄泉似蜿蜒的巨蛇,蛇腹裹着中央的生死司。生死司人极少,街道建筑一应是宋式形制,除却偶然零星几个行人,余下的便是宋十九曾嫌弃过的孤摊独马。
阿音入了生死司,仿佛头一回进四九城,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是新鲜。一旁的李十一衣裳成了雪白交领长裙,乌发拢了一半,仍旧瘫着往常的高人脸,倒被阿音瞧出了几分气派。
李十一未往自个儿的殿里去,只径直带阿音去了浮提殿。她离泰山府有些久,原本的院子便冷落了,如今手下各司其职,她断的公案不多,索性搬去了浮提殿里,同阿罗住在一处。
阿音这才终于见着了阿罗,她侧搭着一根长辫子,玄色的长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腰身,正埋头写字。地府里的她回复了人间褪掉的血色,如一副千年的壁画重新填了朱砂,古朴同艳丽中和得恰恰好,浑身泛着氤氲的通透的光。
阿音望着她,怎样瞧怎样喜欢,像是自土堆里掏出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扫去经年的尘土,发觉它比自个儿想象的更加漂亮。
她若瞧见了中意的古董,尚能赞叹一句前人手艺的精妙,可她瞧着中意的阿罗,竟不晓得该赞美个谁。
阿罗先是闻到了熟悉的暖香,鼻翼动了动,而后才抬头看过来。
阿音捉一把旗袍侧面的纽扣,肩膀前后拧了拧,扭扭捏捏地觉得这牡丹花的样式不够时髦。
她的扭捏被阿罗一笑,顷刻便散了,阿罗低下头,偏着笔头点了点对面空空的太师椅:“坐。”
人常说小别胜新婚,阿罗却什么时候都这样不疾不徐,礼节先情意后,令阿音的预想统统没了法子,没法子暧昧多情地搂着她的脖子,以足尖将紧绷的思念缠上她光滑的小腿。
阿罗隔着熏香,一面批阅公文,一面同阿音低低说着话,嗓音窸窸窣窣的,似幼蚕吞噬阿音脑中的桑叶。
阿音觉得自己不能再受着她不远不近的引诱,又因她公务繁多,索性便要退出去。
阿罗应了,令五钱领着她四处逛逛,阿音嘴里说着“我这便去了”正要转身,却在刻意遗落的眼风里被阿罗叫住。阿罗朝她伸出手,捏了一把她凉凉的指头,指腹上来回揉三下,这才放开,掌心处一勾,温声道:“慢着些。”
阿音软软应一声,连尾音也酥得厉害。
出了浮提殿,阿音才活泛起来,将阿罗在她手心儿里挠的一下搁到了脸上,欲语还休地透出盈盈喜气。
她将绢子系在旗袍的纽扣上,唤住经过的涂老幺,问他:“可有事没有?”
涂老幺抬眼看她,见她下巴昂了三分,眼神似睥非睥的,模样有些好笑,便问她:“又咋?”
阿音见他闲散,将他拉至一边,低声同他商量:“我问你,这泰山府,哪里有作糕点的铺子?成色好些的,你替我备上。
我方才问五钱要了个名册,顶头三个送两份,其余的各一份,仔细着些,万不能短了缺了。”
涂老幺将阿音递上的名册翻来覆去地瞧,眨巴绿豆眼:“干啥?”
阿音不答,只循循善诱地问他:“你瞧瞧我,如今到了泰山府,该喊我一声什么?”
“阿音。”涂老幺声如洪钟。
见阿音想啐他,又飞快地改了:“音大奶奶。”
阿音深吸一口气,以瞧傻子的眼光瞪他一眼,两个手指往“浮提殿”三个字上一伸,再拎起一边眉头。
涂老幺明白了:“阎王媳……夫人。”
阿音的眼一弯,咬着下唇将笑噙起来,却并未大大方方地应了,只揉了揉绢子,将脸侧过去,一会子才转回来,话里仍有三分俏:“你倒也是个明事理的,这便是了。我好容易来一遭,自然要识大体些,同她的属下们打个招呼,也全当是认识了。”
“噢!”涂老幺将尾音拖得十分长,仿佛滚了好几个生鸡蛋。
阿音清清嗓子,赶他:“还不快去。”
浮提殿从未如此热闹过,向来话少的五钱大人尴尴尬尬地将诸人唤至前厅,见厅内扭着一穿着红旗袍的姑娘,身边站着府君跟前的神荼大人,那姑娘甚是和气地挨个问了好,又说在院子里开了几桌酒席,另摆上几桌麻将,大伙一起喜庆喜庆。
五钱底下的鬼吏头一个被按着坐在牌桌子上时仍在琢磨,究竟要喜庆个什么。
鬼吏们面面相觑,塞一口酒瞧一瞧那姑娘,暗地里交换个眼神再摸一把牌。如此推拉几回,见五钱大人也未有其他吩咐,只正襟危坐地扔了一张五饼,这才将心放至肚子里,哗啦啦地搓起麻将。
阿音见其乐融融,心里高兴,腰肢摇得同蜿蜒的河道,荡着香风你来我往,一会子去酒席上招呼再来一坛陈酿,一会子靠着牌桌子指点江山。
涂老幺皱着脸在院门口看着她,被满场飞的花蝴蝶晃得眼睛疼。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阿音支着手扭了过来,眼神儿将他一拎,迈着优雅的步子出了浮提殿。
端着肩膀走至街道,喧嚣的声响渐渐匿了,阿音才塌下脊背,扶一把酸软的后腰,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左右努两回嘴,才问涂老幺:“如何?”
“什么如何?”
“像不像陆军爷的夫人?”达官贵人的老婆们笼络人心,好似都这么个长袖善舞的模样。
陆军爷的夫人什么样子,涂老幺是想不起来,但他望着牙花子都咬酸了的阿音,觉得实在是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