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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那群死党当然都不相信。
戴维·雷·卡伦笑到肚子痛,拼命摇头,他说他已经算是很会编故事的了,但显然还差我一大截,这种故事他想破了脑袋也编不出来。而本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认为我怪兽电影看太多了。约翰尼想了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用他那种一贯正经八百的口气告诉我:“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真的!我没骗你们!”我们一伙人坐在我家的门廊上。蔚蓝的天空清朗明丽,门廊下的阴影很凉快。“我真的碰到了老摩西,我对天发誓!”
“哦,是吗?”戴维·雷冷笑了一声。在我们这群死党中,戴维·雷是最爱跟人唱反调,也是最会吹得天花乱坠的一个。他常会编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此刻,他低着头,用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每次看到他出现那种表情,你就知道他快要疯狂大笑了。“那么,你怎么没有被老摩西一口吞掉?这么大的一个怪物,竟然会被一个小孩子用一根扫帚柄打得落荒而逃?”
“因为……”我又气又无奈,“因为那天我没有带我的秘密武器死光枪,所以只好拿扫帚柄,就这么回事!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那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
“科里,”我听到妈妈在门里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只好闭嘴了。而且我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人会相信的。妈妈自己就不太相信。尽管加文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了他妈妈,但我妈妈还是不太相信。另外,奇迹似的,索恩伯里先生痊愈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我明白,他之所以会努力让自己恢复健康,纯粹是因为他想陪加文多看几部卡通影片。
可惜我那天穿的衣服被妈妈拿去扔掉了,要不然,如果我把那些衣服拿给那些死党闻一闻,说不定他们就相信了。另外,她自己那些脏衣服也扔掉了。那件事我也说给爸爸听过。他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叉在胸前,手上包着绷带,因为那天他拿铲子筑土堤,结果手掌和手指都起了大水泡。他就这样坐着听我说,微微点着头。
“嗯,”爸爸开口了,“我只能说,要是我们能够活十辈子,一百辈子,说不定就有机会碰到更难以想象的怪事。不过,不管怎么样,感谢上帝,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而且这次洪水没有人伤亡。好啦,晚上吃什么?”
于是,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4月也过了。5月到了。阳光灿烂的5月。酋长河已经又恢复到平日的面貌。这一次,酋长河已经提醒我们谁才是真正的老大。布鲁顿区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房子被彻底摧毁,根本没法住人了,包括妮娜·卡斯蒂尔的家。于是,整个布鲁顿区又开始昼夜不停地大兴土木。说起来,豪雨和洪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奇风镇百花绽放,缤纷灿烂,碧绿青翠的草坪上开满了雪白的忍冬花,山岭上覆盖着连绵不尽的葛藤。夏天快到了。
期末考试快到了,我开始专心念书。我的数学一向不怎么样,所以必须加倍用功。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这样才可以不用上暑期辅导班。暑期辅导班,光想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会胡思乱想。我想到自己竟然用一根扫帚柄打败了老摩西,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扫帚柄正好刺进那只大怪物的喉咙,这绝对是老天保佑。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说不定那另有原因。虽然老摩西是如此巨大凶狠,但在某些方面,我却觉得它有点像我爷爷杰伯。爷爷说话比谁都大声cite../cite,可是一碰到麻烦,却跑得比谁都快。而就老摩西来说,应该说它游得比谁都快。说不定它根本就是个懦夫,说不定它专吃那种无力反抗的可怜虫,比如说鲶鱼,乌龟,或是在水里挣扎的可怜小狗。它已经习惯了。结果,被我用扫帚柄刺进喉咙之后,说不定老摩西开始后悔了,说不定它忽然觉得它还是回它河底的老窝去吃那些鱼虾乌龟比较保险,因为那些东西绝不会反咬它一口。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推论。我祈祷自己永远不需要再去证明自己的理论。我一点都不想。
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那个穿长大衣、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在梦里,我在水里拼命跋涉想追上他,后来,我好不容易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臂,结果,他忽然转身面向我,可是他的脸根本不是人类的脸,而是长满了钻石形的鳞片,颜色像秋天落叶的缤纷色泽。他嘴里长满了形状像匕首的尖牙,鲜血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接着我发觉,原来他正在吃一只棕色的小狗,而我打扰到他了。那只只剩半截的小狗在他左手上挣扎。
做了那种梦,心情很不好。
然而,那个梦或许暗藏了某种道理。
这阵子,我告别了两个轮子的日子,全靠两条腿。上学放学都是走路,感觉还挺不错的。只是,我那几个死党都有自己的脚踏车,我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矮了半截。有一天下午,我在庭院的草坪上陪叛徒玩。我丢棍子给它接,跟它在草坪上滚来滚去。玩到一半,我忽然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叛徒也跟着抬起头来。我看到一辆小货车慢慢朝我们家开过来。
我认得那辆车。那辆车锈迹斑斑,悬吊系统很低,那嘎嘎吱吱的声音真是惊天动地。附近的狗一听到那声音都立刻狂吠起来。叛徒也开始狂吠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安静下来。那小货车后面的平台上钉了一个架子,上面吊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摇晃碰撞发出千奇百怪的当啷声。那些工具看起来都像不值钱的古董,就跟车子本身一样。驾驶座的车门上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莱特富特维修。
车子开到我家门口就停住了。那嘈杂声惊动了妈妈。她立刻从门里走出来站到门廊上,而爸爸出去送牛奶了,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回来。小货车门开了,有个黑人慢慢走下车。他长得高高瘦瘦,身上的灰色工装裤满是灰尘。他下车的动作好慢好慢,4eff.仿佛一动就会痛。他戴着一顶灰帽子,黑皮肤上也蒙着一层灰。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向门廊。我忽然觉得,就算此刻有一头凶猛的斗牛在后面追他,马库斯·莱特富特也不会因此加快脚步。
“早安,莱特富特先生。”妈妈跟他打招呼。她刚刚还在厨房里忙,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拿着一张餐巾纸擦手。“最近还好吗?”
莱特富特先生咧开嘴微笑了一下。他牙齿小小的,可是很白很整齐,帽子旁边翘起一根根的灰头发。他说话的速度好慢,仿佛声音是从堵塞的管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漏出来的,比如说:“早……安,麦……克……森……太……太。嗨,科……里,你……好。”
其实我这样形容还算是快的了,实际上他说话的速度更慢。他是我们镇上双手最灵巧的人,专门帮别人修东西。他做这一行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的家传事业,从他爸爸手上接过来的。不管是奇风镇,还是布鲁顿区,只要谁家有东西坏了,都会找他。他最擅长修电器。尽管他动作实在慢得离谱,但不管东西坏到什么地步,他照样修得好。“天……气……真……”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然后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没再继续往下说。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他还是停在那边。叛徒又开始吠了,我立刻伸手按住它的嘴。
“……好。”他终于说完了那句话。
“天气真的很好。”说完妈妈又开始等他回答,可是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吭声,只是瞪着眼睛看。这次他看的是我们家的房子。他裤子上有好多口袋。他把手伸进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铁钉,然后放在手心上晃着晃着,仿佛也在等妈妈说话。“呃……”妈妈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正……好……路……过。”他说话实在慢得会让人想打瞌睡,“不……知……道……你……们……家——”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铁钉,“——有没……有……东……西……要……修?”
“呃,没有,好像没有,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到什么了。“对了,烤面包机。前天坏了。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可是——”
“嗯,我……知……道。”莱特富特先生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你……一……定……是……太……忙……了。”
他走回车子旁边拿工具箱。那是一只旧铁箱,里面有很多小抽屉,抽屉里摆着尺寸齐全的螺钉和螺帽。接着,他围上工具腰带,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铁锤,螺丝起子,还有形状很奇怪的铁钳。妈妈拉开门让莱特富特先生进去。莱特富特先生走进去的时候,妈妈朝我耸耸肩,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跑来。我把那根咬烂的棍子丢给叛徒,然后也跟着走进屋子里。厨房里很凉快。我手里拿着一杯冰红茶,边喝边看莱特富特先生低头检查那台烤面包机。
“莱特富特先生,你要喝点东西吗?”妈妈问他。
“不……用……了。”
“要不要吃一块燕麦饼?”
“不……用……了。谢……谢……你。”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干净白布,小心翼翼地掀开,然后铺在餐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接着,他把插头拔掉,把烤面包机摆在餐桌上的工具箱旁边,然后坐到那把铺着白布的椅子上。这一连串的动作慢得有如电影的慢动作。
接着,莱特富特先生挑了一把螺丝起子。他手指修长而秀气,看起来好像外科医生或艺术家的手。看着他工作,对自己的耐性是一种极大的考验,近乎折磨,然而,他的技术真是好得没话说。他一下子就把烤面包机拆开了,然后坐在那里盯着里面的烤架。“嗯哼。”他哼了一声,然后过了好久好久才又哼了一声。“嗯哼。”
“怎么了?”妈妈转头瞄了他一眼,“修得好吗?”
“看……到……那……条……小……红……线……了……吗?”他用螺丝起子的末端敲敲那条红色的小电线。“松……掉……了。”
“就这样而已?就只是那条电线松掉了?”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线头重新缠在接头上。看他的动作,感觉很奇怪,仿佛有一种催眠效果。“好了。”他终于弄好了。接着,他把烤面包机组装回去,接上插头,然后转了一下时间转盘,于是,我们看到里面的线圈开始发红了。“有……时……候……”莱特富特先生说。
我们又开始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只是……”
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
“小……毛……病。”他边说边拿起那块白布,重新折整齐。我们还在等,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但他没有再往下说。可能是他思绪突然中断big/big了,要不然就是又想到别的了。莱特富特先生转头看看厨房四周。“还……有……别……的……东……西……要……修……吗?”
“没有了。别的东西都没问题。”
莱特富特先生点点头,但我感觉得出来他还在搜寻,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坏掉,那模样很像猎犬伸长鼻子在半空中猛嗅。他在厨房里慢慢绕着圈子,伸手摸摸冰箱,摸摸火炉,摸摸水龙头,仿佛用手摸一下就知道机器有没有出问题。我和妈妈互看了一眼,两个人都一头雾水。莱特富特先生的举动真的很怪异。
“冰……箱……好……像……有……怪……声……音。”他说,“要……我……检……查……一……下……吗?声……音……真……的……怪……怪……的……”
“谢谢你,不用了。”妈妈说,“莱特富特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他打开杯盘柜,听到铰链嘎吱了一声。他立刻从腰带上抽出一把螺丝起子,把柜子的两个铰链上紧,然后又走到另一个柜子前面,把铰链也上紧。这时妈妈忽然清了清喉咙。她开始紧张了。她说:“呃……莱特富特先生,刚刚修烤面包机多少钱呢?”
“已经……”他拉了几下厨房的门,试试铰链,然后走到碗柜前面,开始检查摆在上面的搅拌器。“付……过……了。”他终于说完了那句话。
“付过了?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妈妈正伸手到架子上拿那只玻璃罐。里头装满了零钱。
“是……的。付……过……了。”
“可是我还没给你钱啊!”
莱特富特先生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这次他掏出来的是一只白信封。他把信封递给妈妈。我注意到信封上用蓝笔写着“麦克森”几个字,背面用白蜡封着。“嗯。”最后他终于说,“今……天……就……先……检……查……到……这……里。”
“今天?”妈妈越来越困惑了。
“是的。你……有……”莱特富特先生开始盯着灯座看,那模样仿佛他看得到里面的电流,“我……的……电……话……号……码……”他说,“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他对我们笑了一下,“随……时……打……给……我。”
我们送莱特富特先生走出大门,然后,他就开着那辆老爷车走了,手伸到车窗外跟我们挥了几下。吊在车上的工具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当啷起来,于是附近的狗也开始跟着狂吠。妈妈喃喃自语地嘀咕着:“说给汤姆听,他打死都不会相信。”接着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看了一下。“哇!”她说,“你想听听信上写了什么吗?”
“好啊。”
于是她就念给我听。“‘星期五晚上七点,希望有这个荣幸邀请贤伉俪光临寒舍,另外,麻烦带你们的孩子一起来。’你猜这封信是谁写的?”妈妈把信递给我。我看了一下上面的签名。
女王。
后来,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立刻告诉他今天莱特富特先生到我们家来,拿了这封信给她。爸爸问她:“你觉得她找我们去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打算付钱给莱特富特先生帮我们家修东西。”
爸爸又仔细看看那封信。“没想到她字写得这么漂亮。本来我还以为她年纪这么大了,写字一定没人看得懂。”他咬咬下唇。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女王,只是偶尔在路上看到过她,不过……”他摇摇头,“不要。我不想去。”
“什么!”妈妈一脸的不敢置信,“女王邀请我们去她家呢!”
“那又怎么样。”爸爸把信递还给妈妈,“我不想去。”
“为什么?说个理由来听听!”
“星期五晚上收音机要转播费城人队跟海盗队的比赛。”他一屁股坐到他那把休闲椅上,“这就是理由。”
“是吗?”妈妈一脸不高兴。
这种场面在我们家是很罕见的。我相信我父母很可能是全奇风镇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两个人的感情比奇风镇上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要好,但尽管如此,他们偶尔还是会针锋相对。天底下没有完美的人,所以,两个不完美的人结合,怎么可能会没有摩擦呢?有一次,爸爸只因为找不到他的一双袜子竟然就暴跳如雷,而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牧场没有给他加薪。至于妈妈,她平常总是文静又温柔,可是有一次,她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看到一个泥巴鞋印,立刻就气得七窍生烟,但事实上,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听到邻居说她坏话。日常生活中,有时候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可能暗潮汹涌,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像网一样交缠纠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而此刻,爸妈两个人之间开始暗潮汹涌了。
“我看是因为她是黑人吧?”妈妈开了第一炮,“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没这回事。”
“我看你跟你爸爸没什么两样嘛。你给我听着,汤姆——”
“你闭嘴!”他忽然大吼起来,连我都被他吓了一跳。爷爷杰伯非常歧视黑人,那种偏见根深蒂固。妈妈提到爷爷,可以说是在爸爸的伤口上撒盐。爸爸并不讨厌黑人,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别忘了爸爸是谁养大的。我爷爷杰伯每天早上起床还会对着当年南方联邦的国旗敬礼,而且他甚至认为黑皮肤的人就是魔鬼的化身。对爸爸来说,那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他爱爷爷,可是他却又有他自己的信仰,就像,他常常告诉我,恨别人——不论什么原因——是一种罪恶,违反上帝的旨意。接着爸爸忿忿地说:“更何况,我绝不接受那个女人的施舍!”我相信,他说这种话只是因为妈妈的话伤了他的自尊。
“科里,”妈妈忽然对我说,“你还有功课要做吧?”
我只好乖乖回房间去了。不过,我还是听得到他们吵架。
他们真的吵得很凶。我想,今天他们会吵起来,恐怕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原因很复杂。沉到湖里的那辆车,复活节教堂里的大黄蜂,前阵子那场洪水,再加上爸爸没钱给我买一辆新脚踏车,这些都是原因。我听到爸爸对妈妈大吼说,就算妈妈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也不会跟她到那个女王家。我忽然感觉到,爸爸不肯去她家,骨子里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怕女王。
“想都别想!”他大吼,“那种人玩死人骨头,还玩死猫死狗,你竟然叫我去找她?还有——”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我猜,他可能发觉爷爷好像也是他讲的那种人。“反正我就是不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点心虚。
妈妈大概觉得没指望了,因为我听到她叹了口气,“你不去就算了,不过我想去看看她找我们究竟有什么事,可以吗?”
爸爸没吭声,接着,我听到他喃喃说了一声:“你想去就去。”
“我要带科里一起去。”
这下爸爸又发火了。“什么!为什么?那女人家的衣柜里可能挂满了死人骨头,你要带科里去看那种东西?丽贝卡,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不过,那女人会用人形木偶念咒语施法术,还养黑猫,天晓得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你竟然要带科里去那种地方!”
“是她邀请的啊。信上不是这么写的吗?叫我们带科里去,看到没有?”
“我眼睛没瞎。不过我就是搞不懂。而且我要跟你说清楚:那个女王可不是好惹的。你还记得伯克·哈彻吧?1958年的时候,他还在牧场当助理领班,记得吗?”
“记得。”
“伯克以前爱嚼烟草,从早嚼到晚,而且老是随地乱吐。这习惯很糟糕,偏偏他自己没有警觉。有好几次他不知不觉地把烟草汁吐进牛奶桶里——对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噢,天哪!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好了,你也知道,伯克头发又浓又密,用梳子都很难梳得动。有一次他到商店街多拉尔先生的店里去理头发,出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又朝人行道上吐了一口烟草汁,问题是,这次他没有吐到地上,而是吐到了别人鞋子上,而且刚好是月亮人的鞋子。吐得他满鞋子都是。据我所知,他不是故意的,而月亮人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就走了。麻烦的是,伯克这个人很爱笑,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都觉得好笑。而偏偏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于是就当着月亮人的面大笑起来。结果,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怎么样?”妈妈问。
“过了一个星期,伯克开始不停地掉头发。”
“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听爸爸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我想,最起码他自己深信不疑。“又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头发全部掉光了!后来他只好戴假发!天啊,戴假发!他差点没疯掉!”我猜此刻爸爸一定是弯腰凑向前,咧开嘴笑着,而妈妈一定是拼命忍住笑。“我跟你打赌,这件事百分之百是女王的杰作!”
“汤姆,我一直不知道你这么相信巫术这种东西。”
“人最好不要不信邪!我亲眼看到伯克头发掉光!老天,而且我还听别人说了很多那个老女人的事!比如说,有人从嘴里吐出青蛙,还有人喝汤喝到一半发现碗里面有蛇……呃,天哪!打死我都不去她家!”
“可是,要是我们不去,她会不会不高兴?”妈妈问爸爸。
爸爸忽然没声音了。
“要是我不带科里去找她,她会不会对我们家下诅咒?”
妈妈的口气是在拐弯抹角地挖苦爸爸。不过,爸爸没有回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怕,要是真的惹女王不高兴,说不定会祸从天降,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我想我最好还是带科里一起去吧。”妈妈还不罢休,“这表示我们很尊重她。更何况,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吗?你真的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们?”
“不想!”
“真的一点都不想?”
“天哪,”爸爸又想了一下,最后终于说,“算我服了你。你连死人都有办法说活。不过我警告你,女王家里可能有一大堆瓶瓶罐罐,里面装的全是青蛙和蛇,还有死人的骨灰,还有蝙蝠翅膀!”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到了星期五那天黄昏,当太阳快下山,凉风轻拂过奇风镇的时候,妈妈会开那辆小货车载我出去。至于爸爸呢,他会一个人留在家里听他的收音机里的棒球转播。不过我相信,他的心将会与我们同在。我知道他只是怕,怕万一他做错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话,女王会不高兴。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心里也是有点毛毛的。妈妈给我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口还贴着一条假领带,这身打扮总该不会惹女王不高兴了吧。然而,我还是越来越紧张。
布鲁顿区的重建工作还在进行,到处都看得到黑人在锯木头、敲铁钉,整修他们的房子。我们的车子经过布鲁顿区小小的商业街,看到街上只有一家理发店,一家杂货店,一家鞋店,一家服饰店,还有一些当地人经营的小店。过了商业街之后,车子转了个弯开上茉莉街,一路开到底,然后停在一栋房子前面。那房子灯火通明,每扇窗户都透出灯光。
我在前面提到过,那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小木屋,外表漆成五颜六色,有橘色,紫色,红色,还有橙黄色。旁边有一间车库,我猜,那辆镶满塑料钻石的车子应该就在里面。庭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门旁的台阶前面有一条步行道通往路边。那栋房子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恐怖,也不像豪宅,而只是一栋平平凡凡的房子。除了颜色比较鲜艳,基本上和街上其他的房子没什么两样。
妈妈下了车,绕过来帮我拉开车门。这时我忽然又害怕起来。
“走吧。”她说。虽然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有些紧张,但她的声音听得出来。她身上穿的是星期天上教堂时穿的那套最好的衣服,鞋子也是最好的那双。“快七点了。”
七点。我忽然想到,七这个数字不就是巫毒教的神秘数字吗?“也许爸爸说得对,”我对她说,“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
“不会怎么样的。你看,屋子里的灯那么亮。”
她是想安慰我吗?恐怕没什么用。
“没什么好怕的。”妈妈说。最近我们学校教室的天花板上涂了灰色的隔热漆,而妈妈又开始杞人忧天,担心隔热漆的挥发气体会伤害到我的呼吸道。一个什么都怕的人,居然叫我不要怕,还真是有说服力。
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台阶,站在门口。门廊上的灯泡涂成了黄色,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听说这样蚊虫就不敢靠近了。本来我以为女王家的门一定很可怕,说不定门环上有一个骷髅头,或是两根交叉的死人骨头。结果我猜错了。门上只有一个银色的把手。妈妈说:“好了,我们准备进去吧。”说着她抬起手敲敲门。
我们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还有脚步声。我忽然想到,这下子想跑也来不及了。妈妈伸手搂着我,我似乎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接着,有人转动门把手,门开了,里面就是女王的家了。门里站着一个黑人。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身上穿着白衬衫和蓝西装,打着领带。他巨大的身形几乎把整个门都挡住了。在我眼里,他简直就像一棵黑色的大橡树。他那两只手大得吓人,仿佛轻轻一抓就可以捏碎一只保龄球。他的鼻子显然曾经被人用剃刀切掉了一块,他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几乎连成一片,乍看之下很像狼人。
那一刹那,我的感觉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吓得屁滚尿流。
“呃……”妈妈有点结结巴巴,“呃……”
“请进请进,麦克森太太。”他对我们露出笑容。他这么一笑,那张脸忽然显得比较亲切,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他声音低沉,听起来简直就像定音鼓的鼓声,连身体都感觉得到震动。他往旁边一站,然后妈妈就拉着我的手走进门。
我们一进去,门立刻就关上了。
有个年轻女孩子走过来迎接我们。她皮肤的颜色看起来像巧克力牛奶,瓜子脸,黄褐色的眼睛。她和妈妈握握手,然后笑着说:“我叫阿梅莉亚·德马龙,真高兴认识你。”她手臂上戴满了手镯,两边的耳朵各戴着五个耳环。
“谢谢你,这是我儿子科里。”
“噢,原来你就是那位勇敢的小朋友!”阿梅莉亚转过头来看着我。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那种感觉,就像我和她之间产生了一种无形的电流。“也很高兴认识你。这位是我先生查尔斯。”那位巨大的黑人朝我们点点头。阿梅莉亚站在他旁边,身高只到他腋窝。“我们负责帮女王处理一些杂务。”阿梅莉亚说。
“原来是这样。”妈妈还握着我的手。我不停地转头东张西望。人心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明明没有蜘蛛,你心里却结满了虚幻的蜘蛛网。明明阳光普照,你的心却笼罩在一个想象的黑暗世界里。女王家的客厅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魔鬼的殿堂,看不到成群的黑猫,也看不到沸腾的大锅。客厅里就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沙发,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着几个小装饰品。墙边还有几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了几幅色彩鲜艳的裱框油画。我注意到其中一幅画:画中的人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黑人,闭着眼睛,那神情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陶醉,头上戴着一顶荆棘冠。
我从来没看过黑人耶稣。眼前的景象令我感到震惊,也开启了我心灵的视野。原来,我的心灵是那么的需要光明。
这时候,月亮人忽然从里面的走廊出来了,走进客厅。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我和妈妈都吓了一跳。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背带裤,一件淡蓝色的衬衫,袖子往上卷。今天晚上他只有一只手戴着手表,而且他衬衫的领口里露出一件白色t恤的圆领,原先脖子上那条链子和镀金十字架都不见了。另外,他头上戴的也不是那顶高礼帽,而是一顶白色的羊毛帽。不过,他的脸还是一样从中间分成黑黄两色。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直挺挺的,末端有点往上翘。他那双黑眼睛,眼角有鱼尾纹。他先看看妈妈,然后再看看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笑了,然后朝我们点点头。接着,他抬起手,用一根细瘦的手指指向走廊,叫我们往里面走。
时候到了,该进去见女王了。
“她身体不太舒服。”阿梅莉亚告诉我们,“帕里什医生开了不少维他命给她吃。”
“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吧?”妈妈问。
“总是下雨,她肺部有点积水。天气太潮湿,她的肺受不了。不过,夏天到了,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慢慢恢复了。”
我们走到一扇门口。月亮人弯腰帮我们打开门。我忽然闻到一股紫罗兰的香气,还有一丝淡淡的灰尘味。
阿梅莉亚先探头进去看了一下。“夫人,客人到了。”
我们听到房间里传来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请进。”我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有点颤抖,“请他们进来。”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跨进房间。而我也只能跟进去,因为我的手臂被她紧紧抓住了。月亮人没有进房间。阿梅莉亚说:“要是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叫我一声。”说完她就轻轻关上了门。
女王就在我们面前了。
她坐在一张白铁框床上,背靠着一只绣花枕头,被子拉到胸口。她房间的墙上画满了绿叶,要不是因为房间里还有电扇细微的嗡嗡声,你会误以为自己站在一片热带森林里。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一沓书和杂志,还有一副金丝框眼镜,伸手就拿得到。
女王静静看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而我们也看着她。在白床单的衬托下,她整个人显得更黑。她脸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很像那种作法用的人偶,被正中午的太阳晒得整个脸都皱了。我见过从冰库管子上落下来的霜花,她的头发比那种霜花还要白。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睡袍,睡袍的肩带挂在消瘦的肩上,锁骨异常突出。而且,她颧骨很高,仿佛尖锐得可以拿来削梨子。说真的,女王骨瘦如柴,头微微颤抖,整个人感觉很苍老。不过,她脸上有一个地方完全没有苍老的迹象。
她的眼睛。她那双绿眼睛。
而且,她的眼睛不是普通的绿色,而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碧绿,颜色就像泰山在电影里到处搜寻的那种翡翠宝石。她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眼睛深处有火焰在缓缓燃烧。当你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会感觉自己内心最深处仿佛开启了一扇门,感觉所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流泻而出。然而,你不但不会在乎,反而还会渴望这种感觉。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眼睛,而且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看到过。那种感觉有点可怕,但却又没办法移开视线,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美了,看起来很像丛林里猛兽的眼睛,眼神时时刻刻充满警觉。
接着,女王忽然眨眨眼,满是皱纹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分辨不出那是真的牙齿还是假牙。“你们两位看起来气色真好。”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谢谢你。”妈妈鼓起勇气开口了。
“你先生怎么没来呢?他不想来吗?”
“呃……不是。他……他说他要听收音机转播的棒球赛。”
“我看那是借口吧,麦克森太太?”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
“我……不好意思,我不太懂。你是说……”
“有些人很怕我。”女王说,“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我都已经一百零六岁了,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你看看我,躺在床上,连吃东西都要人伺候。麦克森太太,你爱你先生吗?”
“是的。我很爱他。”
“那很好。只要你心中有爱,坚定不移的爱,全心全意的爱,你就能够克服很多乱七八糟的人生难题。告诉你,要活到我这把年纪,你要摆平的麻烦事还多得很。”接着,她忽然转mark../mark过头来看我。在她那满是皱纹的乌黑的脸上,那双绿眼睛更显得炯炯有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妙,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嗨,小朋友。”她对我说,“你有没有帮妈妈做家务?”
“有……有啊。”我喉咙忽然哽住了,说得支支吾吾。
“你有没有帮妈妈洗盘子?有没有把房间整理干净?有没有帮妈妈打扫门廊?”
“有……有啊。”
“那就好。那天你在妮娜·卡斯蒂尔家里,看你用扫帚的本事还真不小,不过,我猜你在家里一定很少用,对不对?”
我咽了一大口唾液。这时我和妈妈都明白了,今天她为什么会找我们到这里来。
女王露出笑容。“真希望当时我也在现场,真的!”
“妮娜告诉过你了吗?”妈妈问她。
“她告诉我了。而且,我也跟加文聊了很久。”她凝视着我,“小朋友,你救了加文的命。对我来说,那意义有多重大,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妮娜的妈妈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妮娜也可以算是我女儿。换句话说,加文也等于是我的孙子。这孩子以后会很有前途的。多亏了你,今天他还能好好地活着,不然前途再好也没用了。”
“我只是……我只是怕被它吃掉。”我说。
她大笑起来。“它竟然被你用一根扫帚柄吓跑了。天啊!天啊!那个凶神,它本来打算从河里游出来享受大餐,没想到竟然被你用一根扫帚柄喂饱了,天啊!”
“它吃掉了一只小狗。”我说。
“嗯,我知道。”这时女王忽然不笑了。她十指交叉在胸前,转头看着妈妈。“你帮了妮娜和她爸爸很大的忙,所以,只要你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需要修理,随时打电话给莱特富特先生,他一定会帮你修好。另外,你儿子救了加文的命,所以,我也希望有机会能够好好答谢他,不过,当然必须先征求你的同意,可以吗?”
“你不需要这么客气。”
“绝对需要!”女王眼神忽然变得很凌厉。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剽悍,“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答谢你的孩子。”
“好吧。”妈妈完全屈服了。
“小朋友?”女王又转头过来看我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一下。“什么都可以吗?”我问。
“当然有个限度。”妈妈立刻提醒我。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女王说。
我又想了一下,但我很快就想到了。“脚踏车。我想要一辆全新的脚踏车,没有别人骑过的。”
“新脚踏车。”她点点头,“车头要有灯吗?”
“好啊。”
“要有喇叭吗?”
“有当然更好。”我说。
“你希望车子可以骑很快吗?像美洲豹一样快,够不够?”
“那太好了,”我越来越兴奋了,“当然好。”
“那你就等着吧!等我起得了床,我马上就帮你准备。”
“你对我们太好了。”妈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和科里他爸爸可以去店里取回来,这样应该就——”
“店里没得买。”女王忽然打断她。
“不好意思,你是说……”
“店里没得买。”说到这里,她发现妈妈还是不太懂她的意思,于是又继续说:“店里的脚踏车不够好,不够特别。小朋友,你想要的应该是一辆独一无二的脚踏车吧?”
“我……有得骑我就很高兴了。”
女王又咯咯笑起来,“嗯,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绅士风度。好吧,就这样,我会把莱特富特先生找来一起研究研究,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这样可以吗?”
我说当然好,不过我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两个要怎么研究出一辆新脚踏车给我。
“来,过来一点。”女王对我说,“到我旁边来。”
妈妈放开我的手,于是我就走到床边。一靠近她,我清楚地看到她那碧绿的双眼有如两盏幽幽的神灯。
“除了骑脚踏车,你还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打棒球,喜欢看看书,喜欢写故事。”
“写故事?”女王又扬起了眉毛,“上帝啊!上帝啊!没想到我们镇上出了个作家!”
“科里一直都很喜欢看书。”妈妈说,“他喜欢写一些小故事,比如说牛仔故事,侦探故事,还有——”
“还有怪兽的故事。”我说,“有时候会写。”
“怪兽的故事?”女王说,“你是打算写老摩西的故事吗?”
“有可能。”
“你长大以后有没有打算写一本书?有没有想过,以后要为我们奇风镇,还有镇上所有的人写一个故事?”
我耸耸肩。“也许吧。”
“来,眼睛看着我。”她说。于是我乖乖看着她。“仔细看。”她说。
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开始说话,可是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我们两个人中间忽然出现一道淡蓝色的光晕。她的眼睛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锁住了我的双眼,我根本无法移开视线。“从前,有人叫我怪物。”女王说,“甚至还有人用更可怕的字眼形容我。我在比你现在大一点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被人杀害。那是一个女人,她忌妒我妈妈的天赋,于是就杀了她。我发过誓,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她全身穿着红衣服,而且不管走到哪里,她肩上都会坐着一只猴子。那只猴子会告诉她很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叫红魔女。我已经追她追了一辈子。我曾经追她追到麻风村,我曾经划船穿越洪水淹没的地方。”隔着那道迷蒙闪烁的光晕,我凝视着她的脸。我发现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消失了,变得越来越年轻。“我亲眼看到过死去的人在走动,亲眼看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长出鳞片,在地上爬。”她的脸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美得令人不敢逼视。“我曾经看过活死人,曾经当面咒骂撒旦,曾经在黑魔法的殿堂里跳舞。”这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位少女,一头黑色的长发,高高的颧骨,露出一种不可一99lib?/a世的表情。她眼中仿佛深藏着无数的记忆,眼神是如此凌厉慑人。“我已经活了一百辈子,一直到现在,我还活着。小朋友,你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仿佛好遥远好遥远。“我看到了。”
这时候,她散发出来的魔力忽然消失了。瞬间就消失了。片刻之前,我眼前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而转眼之间,她忽然又变回了原来的女王,一百零六岁的女王。她的眼神平静了下来,而我却激动得浑身发热。
“也许有一天,你会把我一生的故事写出来。”女王对我说。可是,她的口气不像鼓励,反而像在下命令。“好了,我有话要和你妈妈谈,你先到隔壁去找阿梅莉亚和查尔斯,好吗?”
我当然说好。我从妈妈旁边走过去,走向门口,两腿有点发软,衬衫领口全是汗。到了门口,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转身看着女王。“对不起,女士。”我鼓起勇气问她,“不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考好数学?我的意思是,魔法药水之类的东西?”
“科里!”妈妈骂了我一声。
但女王却只是对我笑笑,然后说:“有啊,小朋友。等一下你去找阿梅莉亚,叫她拿十号药水给你。然后,你回到家就要开始用功,非常非常用功,用功到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在算数学。”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这样应该就会有效。”
于是我走出房间,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神奇的魔法药水。
“什么是十号魔法药水?”妈妈问她。
“加了豆蔻香料的牛奶。”女王说,“我和阿梅莉亚研究出一大堆这种‘魔法药水’,碰到那些缺乏自信或是缺乏勇气的人,我就会拿给他们喝。”
“这么说来,你用的法术就是这样而已吗?”
“绝大多数。其实,只要给他们一把钥匙,他们自己就能够打开自己心里的锁。”女王歪了一下头,“不过,事实上确实还有另一种魔法。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妈妈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头雾水,不知道女王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近我一直做梦。”女王说,“睡觉的时候做梦,醒着的时候也做梦。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另外一边出问题了。”
“另外一边?”
“死者的世界。”她说,“过了一条河,就会到那个世界。不过,我说的不是酋长河。我说的是一条又黑又宽的大河。我想,要不了多久,我自己也要过河了。到时候,当我回头看我们这边,我一定会大笑,然后说:‘原来如此!’”
妈妈摇摇头,听得一头雾水。
“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女王又继续说,“我们的世界,还有死者的世界,两边都出了很严重的问题。那天,丹巴拉不肯吃我给它的东西,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了。詹娜·卫佛丹恩告诉我,复活节那天你们教堂里出现大黄蜂。这也是表示那边有东西在作怪。”
“那只是大黄蜂。”妈妈说。
“对你来说那只是大黄蜂,但对我来说,那代表一种讯息,一种语言。那表示在另外那个世界里,有一个灵魂正遭受极大的痛苦。”
“我不——”
“不懂。对不对?”女王截住她的话头,“你当然不懂。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麦克森太太,我听得懂那种讯息,感受得到那种痛苦。那种语言我从小就懂了,而且会说。”女王朝床头桌伸出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有横线的笔记,然后递给我妈妈。“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妈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张纸上画了一个头:看起来像骷髅头,太阳穴上长出一对翅膀向后伸展。
“这是我在梦里看到的。我看到一个肩膀上有刺青的人。另外,我还看到两只手。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手。他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缠着黑胶布的警棍——我们称之为‘碎骨锤’,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铁丝。另外,我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过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有人在惨叫,还有音乐声,很大声。”
“音乐声?”妈妈忽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她一眼就认出了纸上画的那个长了翅膀的骷髅头。爸爸告诉过她,车里那具尸体上的刺青就是那样。
“那音乐声可能是有人在放唱片。”女王说,“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弹钢琴,弹得很用力。我把这件事说给查尔斯听,他立刻就想到3月的时候,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人看到一辆车掉进萨克森湖,车上有一个死人。我猜,现场那个目击者就是你先生,没错吧?”
“没错。”
“这张纸上的骷髅头和那件事有关系吗?”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吁出来。“对。”她说。
“我大概也猜得到。你先生晚上睡得好吗?”
“不太好。他……他一直做梦。梦见萨克森湖,还有……还有车里那个人。”
“你先生会做梦就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他拼命想跟你先生联系。”女王说,“他想引起你先生的注意。而我刚好也同时接收到那个讯息,打个比方,就像是电话系统的合用线。”
“讯息?”妈妈问她,“什么讯息?”
“我还不知道。”女王说,“不过,我知道那种痛苦。那种痛苦强烈到足以把一个大男人逼疯。”
妈妈开始泪眼模糊了。“我……我没办法……我不……”她说话开始颤抖了,眼泪开始沿着脸颊滚下来。
“你把这张纸拿给他看,叫他来找我,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跟他谈一谈。你回去告诉他,说我在等他。”
“他一定不肯来的。他怕你。”
“你回去告诉他。”女王说,“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他早晚会崩溃的。你回去告诉他,我是他的朋友。说不定我会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妈妈点点头,然后把那张纸折好,紧紧抓在手里。
“好了,把眼泪擦干。”女王对她说,“不要让孩子看到你这样子。”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慢平静下来了。女王似乎满意了,轻轻哼了一声,“这样才对。女人一哭就丑了。好了,你去告诉你们家的孩子,说他的新脚踏车我很快就会准备好。还有,你要盯着他好好念书。要是爸妈不盯紧一点,十号魔法药水喝再多也没用。”
妈妈跟女王道了谢,说她会叫爸爸来找她,可是她不确定爸爸肯不肯来。“我会等他来。”女王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然后,妈妈和我走出女王家,坐上车。我嘴角还残留着十号魔法药水的味道。我已经盘算好了,一回家就要把数学课本撕掉。
我们开车离开布鲁顿区。酋长河静静奔流。树林间,晚风轻拂。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灯光,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此刻,我脑海中缠绕着两样东西:那位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少女,还有她的绿眼睛。另外,就是那辆有头灯、有喇叭的新脚踏车。
而妈妈则是一直在想车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已经陈尸在萨克森湖底,然而,他的灵魂却一直在纠缠我爸爸。爸爸总是梦见他,而女王也同样梦见他。
夏天快到了,大地散发出忍冬花和紫罗兰的清香。那是夏天的气息。
而奇风镇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弹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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