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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不要剪太短,两边剃短一点,这样可以吗,汤姆?”
“这样可以。”
“知道了。”
每次佩里·多拉尔先生给客人理发之前,一定会先来上这么一段开场白。他是商店街一元理发厅的老板。不管你告诉他要怎么剪,他剪出来的永远都是他的招牌发型:头顶不要剪太短,两边剃短一点。当然,现在我说的可不是他那种招牌发型,而是真正的“理发”了。一块五毛钱,你会得到真正贵宾级的待遇。他会在你脖子上围上一条蓝色镶边的罩袍,然后用剪刀慢慢剪,用推剪修边,接着在你脖子后面涂上热热的肥皂泡,用锋利的剃刀剃掉上面的细毛。最后,他还会从那些神秘的瓶子里倒出很多发蜡帮你抹上。我说的“神秘的瓶子”,是理发椅上方那个架子上摆的各种牌子的瓶瓶罐罐。每次到多拉尔先生店里去理头发,我都会注意到那些瓶子里的液体都是半满的,而且每次看,瓶子里那些液体始终维持在同样的高度,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而每次理完发之后,准确地说是“剃光”之后,多拉尔先生会把你身上的罩袍拿掉,然后用一把刷子把你衣领上的头发刷干净。那根刷子的毛感觉好粗,仿佛是用猪鬃做成的。接着,多拉尔先生会请客人吃东西。最上面那个架子上摆了一罐花生糖,那是大人吃的。至于小孩子,则是有各种不同口味的棒棒糖可以选择——柠檬的,葡萄的,樱桃的。
“天气真热啊。”多拉尔先生用一把梳子撩起爸爸的头发,剪掉发梢。
“真是热。”
“不过,还没有热到破纪录。1936年的今天,气温热到摄氏三十九度。”
“1927年的今天热到摄氏四十度!”理发厅后面的欧文突然插嘴。理发厅后面常常有一群狂热的棋迷聚在那边下西洋棋,头顶的风扇正好把那里吹得最凉快,我们这位上了年纪的欧文·凯斯科特先生就是代表人物。常常可以看到他和爵士人加布里埃尔·杰克逊两个人在那里捉对厮杀。老欧文满脸都是皱纹和老人斑,整张脸看起来很像某个奇怪国家的地图。他眼睛又细又长,手指头很长,乳白色的头发披散到肩上。对多拉尔先生来说,帮老欧文理头发肯定是一种酷刑。至于那位加布里埃尔·杰克逊先生,他是一位修鞋匠,他的小铺子就在理发厅后面。他是黑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肚子很大,留着小胡子。爸爸告诉过我,加布里埃尔之所以会有爵士人这个绰号,主要是因为他会吹竖笛,不过,只要他一吹起竖笛,连死人都会吓醒。杰克逊先生把他那根宝贝竖笛收在一只黑色盒子里,片刻不离身。
“到了7月还会更热。”杰克逊先生说。他手上拿着一颗棋子,正在考虑要怎么下。“欧文,你已经打算要将我军了吗?”
“还早呢,杰克逊先生。”
“噢,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爵士人已经发现,我们这位老欧文不动声色地下了一步看似简单的棋,其实已经布下一个致命的天罗地网。“看样子,你是打算把我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是不是?哼,我骨头硬得很,你不怕咬断牙齿吗?”于是他下了一步棋,危机立刻解除了。
多拉尔先生身材矮矮壮壮,那张脸看起来活像斗牛犬。他那灰色的眉毛又粗又浓,而且像杂草一样东翘西翘,头发剃得很短,几乎快变成光头了。他简直是奇风镇上的活百科全书,无所不知。你随便在路上挑一个人,他可以立刻告诉你那个人的祖宗八代,如数家珍。为什么呢?因为过去这二十几年来,他是奇风镇上唯一的理发师。这些年来,他每天听客人东家长西家短,奇风镇上任何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所以,只要哪天你有时间到他店里坐坐,不管你想听什么他都可以告诉你,巨细靡遗。另外,他还收藏了数不清的漫画书、《鱼猎杂志》和《体育画报》。而且,戴维·雷偷偷告诉我,理发店后面还藏了一整箱的成人杂志,不过,当然他只会拿给大人看。
“科里,”多拉尔先生边给我爸爸剪头发边问我,“你见过那个刚搬来的孩子没有?”
“没有啊。什么刚搬来的孩子?”我根本不知道有谁刚搬来。
“昨天他爸爸到我店里来剪头发。他发质不错,不过太卷了,差点毁了我的宝贝剪刀。”咔嚓、咔嚓、咔嚓。“他们上个星期刚搬来的。”
“有人租了山塔克街和格林霍尔街路口转角那栋房子。就是他们吗?”爸爸问。
“没错,就是他们。他们姓科理斯,人挺好的,他们一家人发质都不错。”
“那位科理斯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推销员。”多拉尔先生说,“给亚特兰大一家公司推销衬衫。那孩子比科里小了一两岁。我把他放到cite/cite那匹马上,他动都没动半下。”
多拉尔先生说的马,是从报废的旋转木马台上拆下来的一匹玩具马。多拉尔先生把那匹马固定在理发椅旁边的地上。只有小小孩可以坐在那匹马上让多拉尔先生给他理头发。有时候我甚至偷偷有点渴望有机会再坐上去,把两只脚放在马镫上。不过,科理斯家那小孩只比我小一两岁,竟然吵着要坐那匹马,我猜,他铁定是个娘娘腔。
“那位科理斯先生看起来是个很正派的人。”多拉尔先生手上那把剪刀在爸爸头上游走。“不过,他不太爱讲话。我是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害羞的人,怎么干得了推销员。这一行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
“那还用说。”爸爸说。
“我有一种感觉,那位科理斯先生好像经常搬家。他告诉我他们一家人住过哪些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推销员嘛,公司叫你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不是吗?”
“那我可吃不消。”爸爸说,“再怎么样人都得有个根。”多拉尔先生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说。接着,他又转移话题了。多拉尔先生变换话题速度之快,有如在海边捡贝壳的小男孩,永远都在等下一颗更漂亮的。“一点都没错。”他说,“要是什么‘披头士’那几个小鬼到我店里来,我跟你保证,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就会像个男人样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披头散发娘娘腔似的。”他忽然皱起眉头,接着又转移话题了,“共产党说他们要来解放我们,看样子,趁现在我们还有办法的时候,一定要挡住他们,否则,一旦让他们踏上我们这个国家,那就完了。让我们的年轻人到他们那边去把他们打得稀巴烂……我说的是那个到处都是竹子的地方。”
“越南。”爸爸说。
“对了。就是那里。到他们那里去宰了那些兔崽子,那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多拉尔先生的剪刀咔嚓咔嚓越剪越快。接着,多拉尔先生又想到了新的话题。“汤姆,沉到萨克森湖底那个人到底是谁,查到了没有?”
我看着爸爸的脸。他面无表情,但我感觉得到这问题刺激到他了。“还没。他根本没去查。”
“他很可能是政府派来的。”爵士人忽然说,“可能是来查私酒的。我想,他铁定是被布莱洛克那家子干掉的。”
“斯卡利先生也是这么说。”爸爸说。
“没有人不知道,布莱洛克那一家子都是天杀的凶神恶煞。”多拉尔先生放下剪刀,拿起推剪,准备帮爸爸修鬓角。“冤死鬼绝对不止湖底那一个。”
“什么意思?”
“西姆·西尔斯跟那一家子最小的那个叫唐尼的买过威士忌,噢——”多拉尔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瞄我一眼,“讲这个没关系吧?”
“没关系。”爸爸对他说,“尽管说没关系。”
“呃,这是西姆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猜,他大概知道真相。总之,唐尼·布莱洛克卖过私酒给西姆,后来,西姆告诉我说,有一天晚上,对了,那天晚上好像有一块陨石掉到联合镇和我们奇风镇中间。反正,就是那天晚上,他和唐尼两个人跑到森林里去喝酒了。结果,两个人都喝多了,唐尼就跟他说了一些事。”
“一些事?”爸爸继续追问,“什么事?”
“唐尼告诉西姆,说他杀了一个人。”多拉尔先生说,“不过,他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杀人,也没有说什么时候,也没有说杀了谁。就只是说他杀了一个人,而且还很得意。”
“这件事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他。我不想害死。你见过毕刚·布莱洛克吗?”
“没看过。”
“那家伙块头比熊还大,比魔鬼还恐怖。要是我把西姆告诉我的事说给听,那他就非得去找布莱洛克那伙人不可。我想,他不太可能找得到那伙人,不过,万一真的被他找到了,那群王八蛋一定会把他倒吊在树上,然后一刀割断他的喉咙,就像——”说到这里多拉尔先生又转头瞄了我一眼。我坐在那边,面前捧着一本漫画,不过,我根本没在看漫画。我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听得可清楚了。“你看,这一来,我们奇风镇恐怕又要少一个警长了。”多拉尔先生说。
“怎么,布莱洛克那家子是我们这个县的皇帝吗?”爸爸说,“杀人偿命,他们敢杀人,当然要接受法律制裁!”
“这道理谁都知道。他们本来就该死。”多拉尔先生又放下推剪,换了剪刀。“问题是,去年12月,毕刚跑到我们镇上来拿他的靴子。../a先前他那双靴子的鞋底坏了,拿来换鞋底。喂,爵士人,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那双靴子还真是上等货,我吓得要死,真怕不小心刮到。”
“我把靴子交给毕刚,他拿钱给我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多拉尔先生问我爸爸,“他说,那双靴子是他专门穿着踩人用的,被那双靴子踩过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站起来。我猜,他的意思是,看有谁敢去挡他财路。只有白痴才会找上布莱洛克那伙人,因为那根本就是找死。”
“这就是沉在湖底那个人的下场。”爵士人说,“他挡了布莱洛克那伙人的财路。”
“我知道他们在酿私酒,我知道他们开车到处兜售,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我不喝酒。”多拉尔先生说,“我知道赛车签赌他们也在dfn/dfn背后做手脚,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我不赌。我知道格雷丝·斯塔福德那边的女孩子跟他们有瓜葛,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有老婆、孩子,她们做不到我的生意。”
“等一下,等一下。”爸爸忽然问,“格雷丝·斯塔福德跟他们有什么瓜葛?”
“真正的老板不是她。她只是个工头。布莱洛克那伙人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那些女孩子从头到脚都是他们的。”
爸爸轻轻叹了口气。“这我倒99lib?是第一次听到。”
“噢,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多拉尔先生在我爸爸脖子后面涂了一些肥皂泡,然后拿起剃刀在磨刀带上擦了几下。“布莱洛克那伙人赚进了大把钞票。空军基地那些小伙子的血都被他们吸干了。”他开始帮爸爸刮掉脖子后面的细毛,手上的剃刀完全不会抖。“布莱洛克那伙人不是对付得了的。想把他们抓进去吃牢饭,恐怕需要联邦调查局的胡佛局长亲自出马。”
“怀特·厄普一定治得了他们。”老欧文忽然说话了,“要是他现在还活着的话。”
“他应该有办法,欧文。”多拉尔先生又转头瞄了我一眼,看看我有没有兴趣听。接着,他又回头对老欧文说,“嘿,欧文!我猜我们的小科里一定没听过你和怀特·厄普的故事!”多拉尔先生朝我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嘛,把那个故事说给他听,怎么样?”
老欧文没吭声。该他下棋了,可是他却愣愣地看着棋盘,看了好久都没动。“算了,扯那个干什么呢。”最后他终于开口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哎呀,说嘛,欧文!说给我们小科里听听!你一定很想听吧,科里?”我都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多拉尔先生又开始自顾自说他的,“你看,人家有兴趣嘛!”
“很久很久以前。”老欧文开始说了。
“1881年,对吧?10月26日,在亚利桑那州墓碑镇。当年你才九岁,对吧?”
“没错。”欧文点点头,“当年我才九岁。”
“那天你做了什么,来,赶快说给科里听。”
老欧文还是愣愣地盯着棋盘。“说嘛,欧文。”这次换成是爵士人在催他了,“说给他听听嘛。”
“我……那天我杀了一个人。”老欧文说,“那天我在牧场救了怀特·厄普的命。”
“你看,科里!”多拉尔先生对我笑笑,“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西部神枪手,想不到吧?”听多拉尔先生说话的口气,我忽然觉得他自己根本不相信。他只是喜欢逗老欧文。
我当然听说过牧场的故事。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就算对西部牛仔再怎么没兴趣,好歹也听过那个故事。厄普家三兄弟怀特、弗吉尔和摩根,再加上绰号叫医生的霍利迪,那一天,在热浪滚滚、黄沙漫天的墓碑镇,他们和克莱顿家族、麦克罗瑞家族决一死战。“是真的吗,凯斯科特先生?”我问他。
“是真的。不过,只能说那天我运气很好,因为我还很小,根本不会用枪,差点把自己的脚打烂。”
“那天你是怎么救了怀特·厄普的命,赶快说给他听听。”多拉尔先生又在爸爸脖子后面抹了一些肥皂泡,然后盖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老欧文皱起眉头。看他的模样,他似乎不太愿意去回想这件事,要不然就是努力在回想当天的细节。他已经九十二岁了,而当年他才九岁,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记忆恐怕早已模糊难辨。不过我觉得,像那样一个特别的日子,值得永留记忆。
最后,老欧文终于开口了,“照理说,那天不会有人敢到街上,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要决一死战。怀特·厄普家兄弟,霍利迪,麦克罗瑞家族,克莱顿家族,腥风血雨的战斗即将展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天我正好就在那里,躲在一间小木屋后面。真是个小白痴。”说到这里,他两腿一撑,顶着椅子往后退,十指交叉在胸前,电风扇哗啦拉吹乱了他的头发。“我听到很多人在大叫,听到枪声大作,听到子弹打在人身上。那种声音,就算我活到一百九十二岁也忘不了。”他斜着眼睛看向我这边,但我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其实是看向我身后,仿佛看到那天沙尘漫天飞扬,地上鲜血四溅,看到六个举枪瞄准的黑影。“算不清他们开了多少枪。”他说,“接着,有一颗子弹从我头旁边飞过去,打在小木屋上。我听到有人呻吟了一声,立刻趴到地上动都不敢动。接着,我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从我身边走过去,然后跪到地上。是比利·克莱顿。他中弹了,可是他手上还拿着枪。他转头瞄了我一眼,然后鼻子和嘴巴忽然喷出血,接着就倒下去,整个人趴在我旁边。”
“哇!”我惊呼了一声,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噢,故事还没完呢!”多拉尔先生说,“欧文,继续说!”
“接着,我感觉到有人影笼罩在我身上。”老欧文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嘶哑,“我抬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怀特·厄普。他满脸都是沙尘。我趴在地上看着他,感觉上他像是个三米高的巨人。他对我说:‘孩子,赶快回家。’他声如洪钟,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我实在吓坏了,动都不敢动。接着怀特·厄普又继续往前走,绕过小木屋的转角。战斗结束了。克莱顿和麦克罗瑞两家族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老欧文停下来喘口气,但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有个家伙一直躲在木头水桶里。当时他忽然从水桶里站起来,举枪瞄准怀特·厄普背后。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而当时他就在我前面,距离大概只有两三米。他瞄准怀特·厄普,接着,我听到他咔嚓一声开始扣扳机。”
“最精彩的来了。”多拉尔先生说,“然后呢,欧文?”
“然后……我立刻从地上把比利·克莱顿的枪捡起来。那把枪好重,简直像大炮一样重,而且枪柄上全是血,滑溜溜的,我简直握不住。”说到这里老欧文又停住了。我注意到他闭上眼睛。接着他又继续说:“当时已经来不及大喊一声叫怀特·厄普小心。当时,我已经别无选择,只好开枪了。不过,我只是想朝天上开枪吓吓那家伙,并且提醒怀特·厄普他背后有人。没想到枪突然走火,就这样砰的一声。”说着他忽然睁开眼睛,仿佛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那枪的后坐力好大,枪身往后弹,差点打到我肩膀。我整个人被震倒在地上。我听到那颗子弹打在我旁边距离两米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弹向那个人,结果,子弹贯穿了那个人拿枪的那只手腕。他手上的枪立刻被撞飞,腕骨被打断,皮开肉绽,骨头都露出来了,血一直喷出来。后来,他失血过多死掉了。我站在他旁边,嘴里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不是故意要杀人的,我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怀特·厄普被杀。”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一阵风轻拂过波特山上的坟墓。“当时,我站在尸体旁边,手上拿着比利·克莱顿的枪。霍利迪忽然走到我旁边,拿了一枚五角钱的硬币给我,然后对我说:‘小子,去买棒棒糖吃吧。’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会叫我那个绰号。”
“绰号?什么绰号?”我问他。
“棒棒糖小子。”老欧文又继续说,“后来,怀特·厄普到我们家吃晚饭。我爸爸只是个小农夫,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我们还是想尽办法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怀特·厄普。他把比利·克莱顿的枪和枪套腰带都送给我做纪念,说要谢谢我救了他一命。”老欧文摇摇头,“当时我实在应该听妈妈的话,把那把要命的枪丢掉,丢到井里去。”
“为什么?”
“因为,”说到这里他似乎有点激动,“因为我实在太喜欢那把枪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学着用那把枪!我开始喜欢那把枪的味道,喜欢握在手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喜欢开枪之后那种温温的感觉,喜欢瞄准的那个玻璃瓶瞬间破成碎片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他忽然皱起眉头,那模样像是吃到一个又苦又涩的苹果。“我开始拿枪去打天上的小鸟,而且开始自认为是拔枪最快的神枪手。后来,我开始有一种念头,心里很好奇,如果有一天,我和另一个拿枪的小伙子面对面的时候,我拔枪的速度可以快到什么地步。我拼命练习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一次又一次拼命地练。后来,十六岁那年,我搭驿马车到犹玛镇去,开枪打死了一个叫爱德华·邦特的枪手。从那一刻起,我一只脚就已经踩进地狱了。”
“当时我们老欧文已经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多拉尔先生拿刷子扫掉爸爸肩上的头发,“大名鼎鼎的棒棒糖samp/samp小子。欧文,当年你干掉了多少人?”多拉尔先生瞄了我一眼,对我使了个眼色。
“十四个人被我杀了。”欧文说。然而,他的口气听不出半点得意。“十四个人。”他低头凝视着红黑方格的棋盘。“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九岁。年纪最大的四十二岁。或许其中几个真的死有余辜,不过,这轮不到我来判断。他们一个个被我杀了。虽然那是正大光明的决斗,但我却亲眼看着自己开枪打死他们,然后眼看着自己越来越有名,变成大人物。后来有一天,我被一个比我年轻的小伙子开枪打倒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能够活到今天,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于是,我决定从此退出江湖。”
“你中枪了?”我问,“你被子弹打中了哪里?”
“身体左边。可是我瞄得更准,一枪命中他的额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的枪手生涯结束了。我一路往东部流浪,最后来到奇风镇,于是决定在这里落脚。好啦,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棒棒糖小子,那把枪和枪套腰带现在还在你手上吗?”多拉尔先生问。
老欧文没吭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虽然他睁着眼睛,但我却觉得他看起来好像睡着了。接着,他忽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多拉尔先生面前,然后猛然凑近多拉尔先生的脸。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表情。老欧文紧抿着嘴唇,铁青着脸,表情忽然变得像恶魔一样阴森。他咧开嘴笑了一下,但那并不是快乐的微笑,而是一种恶魔般的狞笑。多拉尔先生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退。
“佩里,”欧文说,“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疯了,以为我只是个白痴糟老头。我知道你背地里一直在嘲笑我,以为我没看到。不过,佩里,要不是因为我背后长了眼睛,你以为我能活到今天吗?”
“呃……呃……没有没有,欧文!”多拉尔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绝对没有嘲笑你!真的!”
“你说你没骗人,那意思就是说我骗人啦?”老欧文口气很温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听得汗毛直竖。
“我不……对不起,你大概误会——”
“没错。那把枪和枪套腰带还在我手上。”老欧文忽然打断他的话,“我到现在还留着那些东西,只是为了做纪念。好了,佩里,有句话我要跟你说清楚。”他的脸又凑近多拉尔先生。多拉尔先生勉强笑了一下,可是却笑不太出来,“你可以叫我欧文,叫我凯斯科特先生,叫我‘嗨’,或是叫我糟老头都没关系。不过,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叫我当年枪手时代的绰号。就从今天开始,明天,后天,永远不准再叫。佩里,你听清楚了吗?”
“欧文,何必这——”
“听清楚了吗?”老欧文又问了一次。
“嗯……听清楚了。当然听清楚了。”多拉尔先生点点头,“欧文,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没问题。”
“别的事我不管。我只要你记住这件事。”
“好啊,没问题。”
老欧文盯着多拉尔先生的眼睛,盯了好久,那眼神仿佛想看透多拉尔先生是不是认真的。最后,他终于说了一句:“好了,我走了。”然后他就转身走向门口。
“嘿,欧文,这盘棋还下不下?”爵士人问他。
欧文愣了一下。“我不想玩了。”他说。然后他就推开门走出去了。外头,7月午后的阳光热气逼人。后来门一关上,我立刻感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老欧文沿着商店街的人行道渐渐走远,两手插在口袋里。
“嗯,他到底怎么回事?”多拉尔先生问,“他干吗气成这样?”
“因为他知道你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故事。”爵士人说。他开始收拾棋盘和棋子。
“他说的那些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爸爸站起来。剪过头发之后,他耳朵的位置好像变低了,而且脖子后面的头发都被刮掉了,看起来光秃秃的。
“当然不是真的!”多拉尔先生冷笑了一声,“老欧文根本就疯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是说,刚刚他说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我一直看着人行道上的老欧文越走越远。
“当然不是真的。那都是他瞎编的。”
“你真的这么确定吗?”爸爸问。
“算了吧,汤姆!假如他真的是当年那个西部大枪手,那他干吗窝在我们奇风镇?更何况,当年牧场那场战役,要是真的有个小孩救了怀特·厄普的命,那历史书上一定有记载的,不是吗?我到图书馆去查过。书上根本没有提到有哪个小孩救了怀特·厄普的命,而且,书上也没提到当年有个叫棒棒糖小子的枪手。”多拉尔先生忿忿地把椅子上的头发刷干净。“该你了,科里。坐吧。”
我正转身要从窗口前面走开时,忽然看到老欧文好像在跟谁挥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弗农·撒克斯特。他还是像平常一样,浑身光溜溜的,沿着商店街对面的人行道匆匆往前走,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所以急着要赶去什么地方。不过,他也抬起手跟老欧文打了个招呼。
这两个疯子在路上交会,然后各自奔向目的地。
我并不觉得好笑。我忽然很纳闷,老欧文为什么深信自己曾经是个枪手?还有,弗农·撒克斯特为什么深信自己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为什么?
我坐上理发椅。多拉尔先生把罩袍套在我脖子上,然后用梳子梳梳我的头发,梳了好几次。爸爸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开始看他的《运动画刊》。
“头顶不要剪太短,两边剃短一点,这样可以吗?”多拉尔先生问。
“可以。”我说,“这样可以。”
剪刀开始咔嚓咔嚓起来。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内心深处好像有某种细微的东西死去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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