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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人都叫我狼。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被狼咬死了,我的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死于一次野狼对村子的袭击。
人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是一匹孤狼,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倒霉。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匹狼,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像狼一样,就根本不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
我靠着偷窃和抢夺勉强长大,在这个村落里,我是最不受欢迎的狼。
十六岁那年,一个长须老者从空中落下。
村子里的人一个个都对他恭敬的下跪,只有我,看中了他腰间悬挂的宝玉。
偷走那块玉,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用饿肚子。
长须老者不像村子里的人,他对我没有任何戒备之心,很轻易的,我就将他腰间挂着的玉偷走,可不等我将这玉石拿去换粮食,那个老头子就把我抓了回去。
我被牢牢绑住,村民们站在四周,对我恶语相向。
他们称呼老者为仙人,祈求仙人将我这恶狼铲除。
我高仰着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老人。
老人却没有责备我。
“一头小狼。”
他抚了抚我的头,将绳索解开,把玉石送给了我。
“你若拜我为师,这样的玉石,你要多少有多少。”
我喜欢玉石,玉石能让我吃饱饭,于是我跟着老人离开了村子。
我来到了一个好似仙宫的地方。
人们使用着千奇百怪的灵器,用灵力驱使剑刃凭空飞行,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我迫不及待的扎入到这个世界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师父看着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惊异,我也一天比一天认识到自己的强大。
师父是十方阁阁主,而我是他唯一的弟子。
在众人眼中,似乎凭借这一层身份,我就有了继承十方阁的资格,而我在修炼上的努力,似乎也坐实了这一点。
一个山村的野小子想要成为仙修圣地十方阁的阁主,岂不是很可笑。
人们开始嘲笑我,他们指责我,甚至连一个魔修都没杀过,还要妄想掌控十方阁。
短短几个月,我似乎就成了师父最大的污点。
师父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但我却不能无视这一点。
杀掉一个魔修,一时之间成为我迫不及待想要完成的任务,而我也很快寻找到了一个目标。
金鼎长老告诉我,偃月宗的新宗主去了归墟,而归墟那地方,曾经就是十方阁的地盘。
我将目标放在了这个新宗主的身上。
我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想要杀掉一个人,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大。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亦是为了师父。
我不想让旁人说起十方阁主的时候,再用那种鄙夷的态度念叨着我的不是。
那个时候的我着实幼稚,可我却不得不感谢那时的幼稚,才能让我与言蹊相遇。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自觉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筑基巅峰的修为,可斩万物的宝剑,还有自小在村子里长大摸索出的战斗经验。
我满怀信心的走在归墟之中,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我知道敌人来了。
我兴奋的回应着这场战斗,几乎可以想象敌人惊惶逃窜的模样,可到头来,被驱赶的四处窜逃的却是我自己。
屈辱充斥着我的内心,但没过多久,这情绪便消失无踪。
顾言蹊在远处吸引着看门狗的注意,我正抓紧推翻城墙。
即使我处于的位置是安全的结界之内,却仍旧被看门狗的气势惊得寒毛竖起,很难想象那个拿着一柄破剑就敢应战金丹异兽的顾言蹊此时又是什么感觉。
或许没有什么感觉。
看门狗死了,招来真人与挥去真人死了,我们离开归墟,从离游真人的追杀中逃脱,破开偃月宗的护山大阵,终于踏入了偃月宗之内。
顾言蹊站在高台之上,无数金丹元婴大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就像是天地之间的王。
我能将他那时的表情记一辈子。
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明艳,眼角的花印如此鲜艳,眼中的光芒如此璀璨。
我只顾得看他,忘记了所有事情。
终于,我感到慌乱。
我分明是为了斩杀魔修而来,可到了最后,我却与魔修一同杀出重围,甚至一同回到了魔宗。
我想要离开,却被对方恶狠狠的拒绝。
我头脑发热,亲了上去。
说不准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顾言蹊笑盈盈的看过来。
唇上温热,我大脑眩晕,几乎忘了这是何年何月。
心脏轰隆隆的跳动着,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顾言蹊的轻笑声。
“这才是报复。”
我捂着嘴,眼睛却不由得落在他的唇瓣上。
那张唇瓣温软又甜蜜,比蜜糖还要美味。
该死的魔修!一定是在戏弄我!
我慌乱的跑了出去,只留下顾言蹊的笑声追在身后。我羞恼极了,打定主意不再去见他,可没过多久,又忍不住想要见他。
我往他的房间跑去,想要偷偷见他一眼,可人还没见到,我却听到了旁人的讨论。
顾言蹊的生命要比别人快十倍。
旁人能活一百年,他只能活十年。
我惊慌失措。
几乎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冲进他的房间,死死的盯着他。
顾言蹊就站在我的面前,他年轻而俊美,眼角的牡丹花印开的如此绚丽。
我难以想象他变老的样子。
有种恐惧在我心底弥漫。
会不会有一天,顾言蹊会像他出现一般,突然的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只是想一想,我便觉得难以忍受。
我离开了偃月宗,回到十方阁。
十方阁中藏着许多秘籍,我花费十个月的时间,耐心的在里面寻找。
我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秘籍,没能找到治病的方法,却找到了一种邪恶的秘术。
那是只有最邪恶的邪修才会使用的秘术,可以将旁人的生命灌输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欣喜若狂,一遍一遍尝试着使用这秘术,当我终于能够将自己的时间从体内抽出之时,几乎想要立刻奔到顾言蹊的身旁。
我即将履行我的承诺,我即将把你的病治好。
言蹊,等你的病好了——
然后呢?
我们一个是魔修,一个仙修,肩膀上承载的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仙魔两道的重压,即使言蹊的病好了,又能怎么样?
我没有想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的我依旧天真,我单纯的认为,我带领仙修抗击魔修这件事,与我喜欢言蹊没有任何冲突。
我既为他成为我的敌人而激动,亦为他与我倾心而欢喜。
那段时间我快乐极了,若非仙门大比就在眼前,我几乎想要立刻冲进偃月宗,跑到言蹊的面前,告诉他我的所有成果。
可我终于没有回到偃月宗。
仙魔大战以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突兀降临,顾言蹊穿着一身红衣,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兴奋的与他交战,他比十个月前强大了无数倍,可面对我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这次交战就像是友人重逢的招呼。
一战过后,他去打仙修,我去杀魔修,各不相干。
我的心情无比喜悦。
我已经想到,等到这次战争结束,如果我能活下来,如果他能活下来,我们就可以将生命链接在一起。
可计划永远不如变化。
失控的寂亡老祖打破了我的所有幻想。
顾言蹊挡在我的身前,直面着疯狂的寂亡老祖。
我看着他的发丝寸寸花白,心口有猛兽在咆哮。
言蹊!言蹊!
我已经找到治好你的办法了。
他是那么耀眼,他是那么璀璨,即使皱纹爬上脸庞,即使头发变得花白,即使岁月的痕迹无情的摧毁他的容貌。
我依然觉得他是那样的美丽。
像是世上最璀璨的宝石,绽放着世间最绚丽的光芒。
可这颗宝石,却从空中陨落。
我诅咒着寂亡老祖,诅咒着他的一切,而后死死的抱住言蹊。
不要慌,我来治好你,言蹊。
我握住他的手。
“我会治好你的。”
我感到我的时间正输入到他的体内,我感到我们的生命正逐渐被连接在一起。
我感到了从出生到现在,或许到未来都不会被超越的快乐。
言蹊的生命与我相连。
我们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亲密。
我们拥有独一无二的时间流速。
我们可以一同变老,一同死去。
人本应当畏惧死亡的,可我却觉得快乐,那快乐源自心底,无法抑制。
言蹊惊讶的看着我。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情绪,一直以来,那双漂亮的黑色瞳孔中都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可现在他却惊讶,甚至有些惊慌。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想要向他炫耀,我想要告诉他我解决了世上所有人都没能解决的难题,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我治好他了。
我期待的看着他,我想看到他惊喜的神色。
那将是对我最大的犒劳。
可是言蹊并没有如我所愿。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比什么时候都要紧。
“穆璟。”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环绕在我的耳旁。
带着无奈、带着惊讶、带着欢喜,他以极为温柔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莫名心慌。
时间的传递戛然而止。
我瞪着眼睛,某个恐怖的念头涌上脑海。
我的时间重新回到了我的体内,皱纹从我的躯体上消除,再度爬上言蹊的身体。
苍老的言蹊依然那么好看,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漫天星空,我看的痴迷,却难掩心慌。
额上轻轻温热,言蹊亲吻着我,连叹息的声音都那么好听。
“你呀……真是太敷衍了。”
我不是。
我握着他的手,拼命想要将时间传递过去。
我没有敷衍,我是认真的想要将我的时间与你分享。
我想让你感受我的世界,我也想要感受你的世界。
我想让我们两个人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可我动也不能动。
言蹊不容置疑的抓着我的手,坚定的拒绝了我的时间。
“下一次……”我听到他好听的声音慢慢变得轻微,他的身体开始虚软,无力的靠在我的怀中,“一定要治好我。”
我会的。
我会治好你。
但在那之前,言蹊……
我的言蹊……
请你睁开眼睛吧。
顾言蹊没有回答我。
他安静的躺在我的怀中,比从归墟出来那会儿在马车里睡觉的时候都要安静。
我唤不醒他。
谁也唤不醒他。
十方阁的动乱最终平息,仙修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勉强保住了十方阁腹地,师父在这场动乱中受了重伤,他本就不好的身体迅速垮了下来。
金鼎长老因勾结寂亡老祖被囚禁,我作为下一任阁主,很快接手了十方阁的所有事务,继而接手了统领所有仙修的大任。
这场战斗打了很久。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言蹊离开已经很久了,而我也已然成为元婴巅峰的强者,再向前一步,便可进阶更高的阶层。
那是目前整个修真大陆,没有人接触过的层次。
所有人都敬重我,质疑的声音早已听不到,可每当仙修各大宗门聚集在一起商讨要事之时,总有些不识趣的人胡言乱语。
他们肆无忌惮的诋毁着言蹊。
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顾言蹊虽然已经死去,却留下了一个恐怖的凶兽。
偃月宗。
魔修之中,本应以寂亡老祖这个修为最高的魔修为首,但十方阁一战,寂亡老祖被言蹊打落之后,便再未出现过,而偃月宗这个被众人认为已经败落的宗门,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一跃回到顶峰。
他们拥有十几名元婴老祖,几十名元婴真人,以及无数的筑基修士。
他们正如一匹凶兽,而能操控这凶兽的人,只有顾言蹊。
现下这匹凶兽失去了主人的钳制,肆无忌惮的在修真大陆上横行,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的力量增长要比常人快出数倍。
在与魔修的对抗中,仙修节节败退,我率领十方阁,站在抗击魔修的最前线。
师父的身体越发虚弱,我渐渐承担起他的重任,成为了仙修们唯一的领袖。
仙修们对言蹊恨之入骨,可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
正如所有人都知道顾言蹊制造了偃月宗这只凶兽一般,他们同样知道作为仙修领袖的我与言蹊的那段往事。
我从未掩饰这些往事。
我始终认为,喜欢顾言蹊这一点,与我坚定的维护仙修利益、击退魔修没有任何冲突。
不过彼时我是单纯,而此时我则有十足的信心。
我的感情永远不会影响我的行动。
只是大部分人不是这样想。
战事最紧迫的时间,仙修内部出现了不少杂音,我俨然被拖到了台前,成为出卖仙修的叛徒。
我一面抵抗魔修,一面还要防备背后而来的袭击。
可我从不抱怨。
我知道我要走出怎样的路,而我也会一直沿着这条路,不断走下去。
但我没想到,在这条路上,再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变故。
师父渐渐无法锁住体内的灵力,死亡与他的距离缩短到了极限。
我坐在他的床前,感受到了言蹊离开之时的那种惶恐。
平生第二次,我如此惶恐。
这位老人将我从那个愚昧封闭的村落中带走,让我见识了一个广阔的世界,在修仙这条漫长的道路上,不断为我指明方向,遮挡住向我袭来的狂风暴雨。
虽然我早已知晓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却从未想过他也有离开的那一天。
“璟儿。”
惶恐之中,我听到师父的声音。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这位老人依旧关心着我。
“我总是觉得,只要让你忙碌起来,只要时间过得够久,你就能忘记他。”
“你这个孩子,真是太执拗了。”
师父握着我的手,眉眼间流露出担忧。
“我以前觉得你喜欢魔修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我虽然觉得魔修仙修都一样。”
“但你总不能把心思放在一个死人身上。”
我回握住老人的手:“师父,您不必担心。”
“我的时间还有很长,我未来的路还有很远。”
我知道我将要肩负起十方阁的未来,乃至肩负起仙修的未来。
我知道一个喜欢着魔修的仙修首领,将会背负着怎样的压力。
我知道这是一条何等漫长、何等艰辛的路程。
我亦知道,外界对我有何非议。
但是师父啊。
无论我将遭受多大的困难,无论我的前路有多坎坷,无论我的背后有多少辱骂。
只要我经脉中的力量还在循环,只要我胸膛中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要我大脑中的思维还在运转,只要顾言蹊还在我的心中。
那些艰难、坎坷、辱骂便都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的余生还很漫长。
我庆幸这余生如此漫长。
让我有机会成长,有能力在这内忧外困中闯出一条路。
“师父。”我听到我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坚定,“还请您放心。”
我一个人足以撑起所有,我不需要向这现实弯腰。
我从不会轻易妥协。
师父轻轻的叹息。
我知道他在担心我,但只有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我想要的,我都要靠自己赢得,我从不妥协。
师父走后,我身边便没有什么能说话的人,一切好似回到了在村子里的那段时光,无数异样的眼光围绕在我身边,只有夜声人静、四周无人之时,我才能获得一份清净。
但现实容不得我有任何懈怠,魔修的攻击越发猛烈,偃月宗像是发了疯一样,不断攻击着仙修。
那段时间我非常忙碌。
一面要处理仙修内部跳出来的小虫子,一面还要解决魔修越发猛烈的攻击。
我撑了下来。
但我意识到,如此被动的抵抗注定不能持续太长的时间,于是我带着所能召集到的仙修精英,闯入到偃月宗腹地。
昔日我曾承诺过,要回到这里寻找言蹊,却没能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
而我最终没能找到言蹊,也没能杀死一个人。
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只有死人的偃月宗。
宗门上下近万人,死的一个不剩,仙修们谨慎的检查了每具尸体,却没有发现一个活口。
他们就像是在一瞬间同时失去生命一般。
而我们也终于在偃月宗最深处的囚牢中,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寂亡老祖。
他形如骷髅,失去生命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就像是追寻着往日自由的时光一般。
偃月宗最终覆灭了。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在一夜之间杀死这群强大的疯子。
但我知道这个恐怖魔修的真面目。
是言蹊。
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了,我想起言蹊之时,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都泛起了黄色,只有顾言蹊的笑容,依旧崭新。
我站在偃月坪上,还能清晰的记起他那时的模样。
世间不会有第二样东西,比顾言蹊还要闪耀。
言蹊,言蹊。
我轻轻在心里说着。
我来找你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偃月宗的护山大阵再厉害,也无法阻止我的脚步。
言蹊不会再回答我,但我怡然自乐。
我不知他在何处,也不知他如今是否转世重生,成了什么人或者物。
但我坚信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想为他搭建起广阔的天空,让他不必为战斗而费心。
这世上,他想要的,我为他找来。他想看的,我带他去看。
我想为他打造一个安全而快乐的世界。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那一天不会太远,我已经感觉到,言蹊就在我的身边。
天空阴云密布,我终于突破元婴,成为分神期大能。
劫雷一道道劈下,将我布置好的灵器劈开,陪伴我数百年的空铭宝剑守卫在我的身旁。
我从那劫雷中闯了过来,但也受伤严重,躺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门人们遥遥看着我,却不敢靠近。
昏沉之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师父的脸。
他和蔼的脸上满是对我的担忧。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回荡。
“璟儿,何必如此执着。”
师父,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收我为徒的那天。
您说我是一匹狼。
那您也应当知晓。
狼,一生只认一个人,从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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