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灯火落在粼粼湖面,暮色四合,刺玫山庄宛如一座巍峨的海市蜃楼,矗立于轻纱迷漫间。
林阆下车时,何迎裹着一件大衣等在门后,见她来了,大步向前拉住她的手臂,对旁边的戚洺闻说:“闻少,林阆今晚不回去了,虹姐要留她在山庄住一晚,拜拜!”
“拜!”林阆对戚洺闻眨眼,转身与何迎走向山庄。
戚洺闻无奈一笑,远望身影渐远,他独自坐回车里。
“虹姐等很久了吗?”林阆边走边问。
何迎轻轻地拍了拍她后背:“虹姐一直在房间待着,她让我把你带进去。林阆,虹姐找你干什么?”
林阆迟缓地回答:“是秦冬的事情。”
何迎没有追问,转移话题道:“你昨晚,和闻少那个……”
“迎姐!”林阆羞忙捂住她的嘴,门口两个保安礼貌含笑。
何迎嘴角挂笑:“好啦,我不说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哈!”
“迎姐,你和顾西北,嗯?”林阆挑眉。
何迎红唇轻启:“非常好。”
她们嬉笑着走进一栋法式洋楼。何迎停步在楼梯处,指了指上面:“虹姐就在二楼,你去吧。”
林阆点点头,一步一台阶地向上走。螺旋形楼梯被金光璀璨的吊灯铺上一层亮眼的柔波,每一步都像踏在虚华云端。
林阆走进二楼,一面木格玄关高立眼前,两旁墙壁绘满精致的浮雕图案,鲜嫩的花儿盛放于高脚桌面的陶瓷瓶。
好美!林阆叹为观止,目光转回时,临安正从墙壁后走出来,对她微微一笑,随即慢步离开。
“林阆。”
虹姐亲切的声音从墙壁后传来。林阆加快脚步,转弯走进大厅,顿时眼前生亮。
红砖围砌的壁炉燃烧着暖意火光,几只沙发摆放于彩色的编织地毯,酒瓶瓷盘放满小小的矮桌。虹姐坐在壁炉前的白色圆毯上,手拿火剪向明亮中添了几个木块,回首向她温温地笑。
“虹姐,我来了。”林阆嘴唇翕动,缓缓走向温暖处。
梁虹神色恬静:“坐下来烤烤火。”她倒了一杯蜂蜜水放在林阆旁边的小桌上。
“谢谢虹姐。”林阆双手捧着瓷杯,身下地毯柔软暖和,她在一片暖意中倍感放松。
梁虹手指勾着杯柄,眉间含笑:“昨天见小乔阿姨,感觉怎么样?”她看到林阆惊讶的神情,继续说:“小乔和我讲了昨天的事,夸你文静漂亮。”
林阆受宠若惊,又听虹姐说到:“小乔善解人意,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周行当初苦追了两年才把她娶回家。我是他们结婚时的伴娘之一,现在还记得那场婚礼的样子。”
梁虹喝了一口热茶,追忆往事的同时心绪变得安宁,几丝噼啪声将她拉回眼前。“小乔的话,你听听就好。生活是自己的,别人再好的经验也不能替你过。”
林阆十分受益,认真地点了点头。想到书店的事,她眨动睫毛,满目期盼:“虹姐,我想让你帮我给书店起个名字。”
“好啊,让我好好想想。”梁虹笑道。
林阆身心愉悦,开心地拿起一片果干品尝。她在虹姐的静听中,把秦冬回来说的话一五一十地传述出来。
令她惊异的是,虹姐听完后抚杯品茶,神情无波无澜。
茶杯回归小桌面,木块滑落火剪。
梁虹从浅金瓷盘下面抽出一张残破的纸,通红火光照映纸面,细小的字体像炭火飘出的碎屑。
林阆好奇又疑惑,那张泛黄的纸边缘曲折,布满无法抚平的褶皱。她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虹姐神色黯然,怔怔注视手中残页。
壁炉里,火花噼啪作响。
图加拉的冬天很冷,冷到每一个毛孔结冰。梁虹的手指隐隐发颤,在橙红火苗中寻见故友的面容。她不敢想起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走进那所疗养院,只记得那白墙铁栏冰冷如渊。
春微头发变长了,厚重刘海消失了,见到她时大声地嘶喊,将画板画笔通通砸向门口,她的脚边。
撒落一地的画纸上,全是段金乌的音音面容。
她无法从春微手里拿走一张画像,春微近乎疯狂地撕碎了所有画纸。
那张残页,在碎裂的画板夹层中冒出一角。
残页的一面,笔锋尖锐:
(原来孤儿院失火是他找人做的!他是个可怕的魔鬼!可我不能离开他!那样我会失去所有东西,没有人会再爱我!对,我要假装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面,字体细碎:
(剑秋说爱我,爱我的身体,爱我的旧疤,爱我的一切。我蒙上眼睛,把他当成太阳……欺骗!又是欺骗!)
清脆一声,打火机扣亮,残页一角长出火焰。
林阆静坐不动,盯着那张纸从虹姐的手上抵达壁炉,消没于跳动的火,火光照亮虹姐脸侧。
打火机再次响动,一缕烟雾飘散。
林阆为面前情景感到迷惘。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虹姐吸烟,那些烟雾沉浮在虹姐的唇边、指尖,透出隐隐的孤寂,周遭变得缥缈。
“我年轻时有两个非常好的朋友。一个像火,一个像水。现在,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梁虹掐灭了烟,神色飘忽。她朝林阆轻柔一笑,然后将目光投向那一面华丽的浮雕壁墙。
“听我说一些从前的事吧。我好久没跟人讲起过了,再不说自己都要忘了。”
林阆慎重地点头,恍惚回到几月前的深夜。
梁虹凝视挂画下的藤彩虹,缓缓掀起那一本沉底的往事簿。
“我来西市的那年,二十三岁,距离我父母去世正好十一年。我不计代价,一心报仇。我无数次用生命起誓,一定把那个叫刘强的魔鬼送进地狱。”
梁虹望向壁墙处那抹转瞬即逝的影子,端起酒瓶倒了半杯。
“刘强是我父母的大学好友,他们年轻时一起创业,后来因为理念不合分开了,好几年断了联系。小时候,我记得有这样一位刘叔叔,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每次来家里都给我很多礼物。还有,我的颜干妈,她是刘叔叔的女朋友,总是在刘叔叔喝醉发脾气时搀扶他回家。”
林阆专注地听,虹姐半杯入喉。
“我不懂他们大人的事,当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我的童年富足快乐,我以为会和父母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十二岁那个夏天。”
梁虹站了起来,走到高桌旁拨弄着花瓶里的娇蕊。
“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天很蓝,白云很多,路两旁的月季花开得鲜艳。我们拿着礼物去城郊村看望颜干妈,我坐在车里吹好了一个红气球,想要送给颜干妈。可是我不小心一松手,气球飞出了车窗。我着急地哭了,父亲停下车,穿过马路去帮我捡那个困在花丛的气球。”
几片花瓣落在棕木色桌面,格外触目。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哭闹,父亲没有下车,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梁虹侧身,注视壁炉里的火苗。“父亲拿到了气球,高兴地朝我们跑来。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辆车。那些人举着棍子把父亲的头打破了。我拼命哭,母亲紧紧护住我,被打碎的车玻璃全部刺到了她身上。”
林阆听得惊心,虹姐声色不动,似在诉说一件平常事,却句句如同剜肉的刀。
“等我醒来时,被绑在一个又脏又臭的房子里。我看到的听到的,成为我三十年来无法摆脱的噩梦。”
梁虹话音停顿,垂眸拈起一片花瓣,细细打量,缓缓讲:
“我的母亲满身是伤,被那群魔鬼撕扯侮辱。而我父亲,脸上血肉模糊,刘强不停手地用刀子划着父亲的脸。我喊不出声,眼泪流啊流啊,嘴上的胶带都浸湿了。我多想救他们,可我动不了,我只能哭,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他们折磨……那群魔鬼的笑声我至今都记得。”
梁虹手指一松,花瓣飘落地面。她回过头来,发现林阆满面泪水,便坐回圆毯,轻柔地为林阆擦去眼泪。
“他们太可恨了!会遭天谴的!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恐怖的魔鬼……”林阆哽咽,虹姐冰凉的手指拂去她的泪,她心里痛得厉害,为虹姐感到悲痛愤怒。
梁虹淡淡一笑,眸色被火光映红,故事尚未结束。
“那时我十二岁,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绝望,什么是无能为力。我哭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全是火光,浓浓的烟味和烧焦味。”
“我本来应该被活活烧死,在我要闭眼时,门开了。”
梁虹一动不动地盯着浮雕墙底的瓷砖,继续讲:“是颜干妈,她冒着火跑到我身边,解开了捆绑我的绳子。我趴在她的肩头,拼命不让眼皮合上。我看着父母被火吞噬,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好像和他们一起死了。”
“可是上天不让我死。颜干妈抱着我逃出地狱,把我送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山村,一对善良的老夫妇收养了我。颜干妈离开时对我说,让我忘掉仇恨,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再回去。”
林阆脸庞泪渍被炉火熏干,虹姐的酒杯在灯下泛光。
“我没有听话,我做不到,仇恨和噩梦把我折磨得快要发疯。在养父母相继去世后,我报仇的信念更加坚定。我回到了这座城市,找那个害我家破人亡的魔鬼,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