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建康城。
这时节南朝的风流也差不多该到了末路,烟雨的四百八十寺渐渐只剩下一片迷茫。然而繁华依然还在,太阳才刚刚西斜,秦淮河上的画舫已经燃起灯火,隐隐传出断续的歌声。
是春天,杨柳低低地垂下,扫过路人的帽檐。偶然风起,柳枝就像挽留离人的手臂,乱舞中想抓住些什么,终究是空。
远远走来一个清秀男子,左手持一根荆杖,肩上斜背一个包裹,像是风尘仆仆,但脸色没有一点仓皇与疲倦,眼神还尤其清澈与温婉。
飞舞的柳条扫去了他的帽子,他笨拙地弯腰去捡,调皮的春风好像跟他开玩笑似的,吹得帽子滴溜溜乱转,男子在后面撵着,总是差一点才能够到,逗得夕阳中玩耍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男子终于捡起自己的帽子,他潇洒地掸一掸灰,冲着孩子们悠然一笑,把帽子戴稳,这才从容不迫地继续上路。
他的年纪不好说,看他孩子气的笑容,说是二十几岁也有人相信,但不经意流露出的沧桑,又像是中年人才有的感觉。
男子的脚步很悠闲,速度却也不慢,居然被他赶在日落之前出了城门。建康治安松弛,盘查本不严格,不过到了晚间,毕竟还是要四门紧闭的,他就堪堪卡在关门那一刻离去。
眼看暮色就要降临,男子停下脚步,望望远处的山峰,顶上有一座宝塔巍然而立。他摇摇头,叹道:“老和尚骗我,说出了城就到灵谷寺,现在看起来,就算出了城,还不要走上二十里地不止。”
他在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一把黄纸,在手中摇晃了一阵,又踌躇道:“不行不行!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怎能投机取巧?不过一段夜路,自己走吧。”
把纸片塞回怀中,男子愁眉苦脸地望着一路延伸的小道,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还是慢慢地向前走去。
山道不算如何陡峭,只是越走就越发狭窄,道旁丛生的野草挂住路人的裤腿,一路走去都是沙沙的声响。要是阳光普照的白天,也算是野趣,不过随着黑暗越来越浓,配上月光染白的树干,恐怖的气氛逐渐弥漫。
胆子小的人是肯定不敢走这夜路的,兵祸连年,哪里没有孤魂野鬼,就算是山中有所古庙,几位大师能够超度亡魂,也只不过杯水车薪。就在这山中,还有不少山精狐鬼的传说。
不知道这男子是天生胆子大,还是有恃无恐,他一路上虽然一直在嘀咕抱怨路远,却还有心逗弄萤火,赏玩月色,上到渐渐高处,更要远眺秦淮灯火,赞叹不已。
本来乱世之中,孤身一人上路的旅人就是少数,何况黑夜山路,更是出行之人的忌讳,就算是不怕鬼,难道也不怕剪径的蟊贼?这男子身量虽然长大,但四肢柔弱,不像是个会家子,除非是高人深藏不露,不然就必是个才出门的雏货,看他衣物虽不奢华,但质料也是上乘,包裹虽小,但也是沉甸甸的,正是强盗眼中的肥羊。
这条山路,本来是往东去苏州等地的捷径,若是走官道,反而要绕上几天。一般人等,也犯不着为了这几日拼上性命,只有贪利的商贾,为了多转动几次本钱,才会冒险通行。
这时候天已经断黑,男子更不着急。他慢悠悠地从包裹中取了一枝蜡烛,又拿出火石,敲了半日才打着火,顺手把荆杖插在腰间,右手拿着蜡烛,照路前行。
今夜微风,烛火也只是略略晃动,草木之声不断,配合着百虫鸣叫,还有间或的猿啼狼嗥,也算是天籁。
火光一起,男子面前就有些骚动,越往前走,骚动就更加大些,可能是蛇虫鼠蚁避光而遁,也可能是其他精灵鬼怪。男子全然不顾这些,后来兴致高了,更是唱起歌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原是屈原大夫的《山鬼》,他唱得却全不是楚音,音节铿锵,像是北方一带的胡人口音,只是婉转之处,也别有情趣,引得身后渐渐集起了一群听众。
豺狼虎豹之属倒不奇怪,虽然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总算也是山中应有之物,为歌声驯服也解释得通。其中却有一道白影,模模糊糊的像是女人身形,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就从那男子唱了两句歌开始,一直悄然地跟在他身后。
男子浑然不觉,还是自得其乐地唱着,夜深之时,他高唱《山鬼》,像是想勾引这些山精鬼怪出来见面似的,还一路东张西望,不知道找些什么。前方一无异状,只是男子身后的异类,却越聚越多,那些形状古怪之物不去说他,光是人形影像,也已经多了好几个。
幸好是他没有回头,这些异物也不像是有害人之心,反而是老老实实排着队,是真心在聆听这男子的歌声。
此时歌声已经转成了《招魂》。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往恐危身些!……”
也不知道男子究竟是什么心思,深山野林,不知道他是在替谁招魂,只看到他背后越发多了些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路,月渐渐升高。
歌声渐渐婉转低扬。
后面的听众中,渐渐传出了呜咽。
男子依然是没有回头,甚至歌声也不曾稍有停顿。他抽出荆杖,轻轻敲打前方的路面,说是探路,打拍子的成分还多些。
原本有些嘈杂的小路,在歌声之后,其他的声音反而安静下来了。
歌声悠远,男子唱完一首,马上就接上另一首,接合处浑然天成。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淡定温和,与月光倒似是一体。
月已经中天。
路虽长,还是会走完的。
男子停下脚步,也停下了歌声,前面不远处,古庙山门已经在望。清辉之下,斑驳的外墙书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大门宏伟也有些残旧,此刻紧紧地闭着。
男子没有回头,只微微地向前作了个揖,微笑说道:“谢谢诸位一路陪伴,这里是清静地,不敢扰乱了各位大师的安眠,不如就此散去,来日还有再聚的机会。”
背后的畜牲异类,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果然纷纷开始散去,有些还会行个礼才走,果然是万物通灵。不多时,差不多散了个一干二净,只有最初那道白影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男子叹息一声,温柔道:“你先走吧,今天已经太晚,等过了几天,我再来会你。”
白影沉默半晌,弯腰致意,悄悄地又散在风中。男子整了整衣衫,紧走几步到了山门前,举起手轻轻叩击,此时万籁俱寂,清脆叩门声传出很远。
“嗒……嗒……嗒……”
良久,寺内才传出一个小沙弥的回音:“什么人?这么晚来惊扰?”
男子朗声答道:“我姓云,——是石头大师约我来的。”
※※※
古刹的钟声幽幽地响起。
这座庙占地广大,前院的诵经声木鱼声,后园只剩一点痕迹,只有钟声仿佛不拘远近地传来,轻轻地敲在心扉。
寺庙一切朴素,后园也不曾有什么修葺,只是一片水池,一片草地而已。
两个人依着一块石头席地而坐,石头上是一个酒壶,两个酒杯,没有下酒菜。
“和尚也能喝酒么?”云姓男子的口气更像是在调侃。
他对面的和尚高高壮壮,皮肤黝黑,袒胸露乳,瞪大眼睛道:“你能喝酒么?”
“我是俗人,当然可以喝酒。”
“那我是和尚,为什么不能喝酒?”
和尚挥动手臂,大声道:“俗人僧人,都是众生,俗人能做,为什么僧人不能做?”
云姓男子苦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还俗?”
“既然什么都能做,我为什么要还俗?”
这位句句要顶的和尚,也就是这座古庙的主持——石头大师。
他不戒酒,但荤腥还是戒的;不戒杀,但色还是戒的。你要是问他为什么这么别扭,他一定会瞪大眼睛跟你说:“我高兴!”
有这样的主持,道理上来说寺庙的香火应当受影响才是,偏偏灵谷寺香火鼎盛,虽然地处城郊,但每月城中大户布施的银子反而比城内大庙还要多些。
不是因为菩萨灵,而是石头大师有项绝技——捉妖。
乱世妖孽多,怨魂也多。
想要家宅平安,烧香拜佛请菩萨是免不了的。但有些小妖小怪,捣乱家宅,菩萨慈悲为怀,可能是不管的,但你也不想每天吃饭有人从梁上扔石头瓦片下来吧?那好,菩萨不管有人管,只要这位管尽天下闲事的石头大师出马,不管大妖小妖,必定望风披靡,从此家宅平安。
石头大师收费不按妖怪的利害程度,只看家宅大小,你家只有三间破茅屋,给你道灵符分文不要,挂上之后一样有效;三四进的大房子就不同了,没有三百两银子一场法事,再厉害的符也没用。
传说相府也曾闹鬼,这莽和尚只瞟了一眼,就要了一千两银子做七天的法事,还另外要五百两银子施粥一月,相爷心痛银子当时没答应,当晚鬼怪变本加厉,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三天不敢上朝,幸好当时废帝不理朝政,才不曾丢了丑。
之后再来求到石头大师,价码又翻了一倍,没奈何给了,果然鬼怪辟易,此后每年大笔银子送上,家中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再有过。
赚来的银子也不见和尚修筑庙宇,也不见他重塑金身,若说吃喝,也用不了那许多。
云姓男子一气喝完杯中残酒,撇撇嘴道:“都说你这个和尚是个小气富翁,拿这些淡酒来招待客人,想来对寺中僧侣更是刻薄。”
石头大师哈哈笑道:“这酒还是洒家舍不得喝,你云夷吾来,才拿出来的,这泼货还来挑嘴。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我和尚的银子都去哪里了么?”
被称作云夷吾的男子摇手道:“你那些银子我看全是白落,这档子事情,要是世间财物能起得了作用,又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石头大师叹了一口气道:“洒家也知道恐怕于事无补,不过就是尽点心力而已。算了,不必说这个事情,我倒要问你,你这次来江南,要待多久?”
“少则三年,多则几十载,这哪里说得定的。”
“为何南来?”
“佛祖为何西来?”
云夷吾忽然打起机锋,他脸上也现了惆怅,不过只一闪。
石头大师瞪大眼睛,望了他半天,道:“你不说算了,你来此可有住处,不然住在寺中也是无妨的。”
“你这里太清静,我住不惯,昨天来的时候,已经在城里赁了一处房子,在你这儿耽搁几天,就搬过去。”
“红尘俗世!有何可恋?”
“嗬嗬,我可是俗人哪!”
两人吵吵嚷嚷,偶有小沙弥探头进后园望一望,也不敢打扰。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后,云夷吾昨天晚上半夜才到,安顿下来,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这和尚拉起来吃午饭,下午就到这片后园喝酒聊天。寺中过午不食,因而也没有下酒菜准备。
园子的四角,分别种了四棵大树,树高几十丈,树冠亭亭如盖,园内园外都能遮挡不少。
后园中央的水池,与前殿放生池有暗河相连,池中金鱼悠然戏水。池子上横跨一座废旧的浮桥,估计也没有人再去走,多绕几步恐怕更安全些。
云夷吾自在看看园中风景,石头大师却是变了一副脸色,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想要开口。
“云……有事请你帮忙,不知你……”
“你叫我什么?”
“云……先生……”
“云什么先生?”
“云大先生!洒家有事要你帮忙!”
云夷吾长笑一声道:“你这块大石头,我喊了多少声石头大师,你总算才回我一声,不用这么勉强吧?好,你既然按我的规矩,我自然是要给面子的,我早就知道你这里有事。说吧,是不是山鬼的事?”
石头大师恨恨道:“你这鸟云,还真是什么都知道,不错,就是山鬼的事。这次我可真没法子了,只好靠你人算胜天的云大先生,看看有什么办法?”
“那么,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详细说说看。”
石头大师捉妖那么灵,当然是有原因的。
虽然是乱世,城中阳气旺盛,哪有那么多妖怪滋生,还不是山上的精怪到城里去作怪?山上的精怪若没人指使,在山里待得好好的,也不必去城里轧闹猛。若真去了,几千年的灵气,也不是一般的小法师能收的。
——石头大师不一样,他和这些山精树怪是从小到大的朋友。
他能叫它们去城里作怪,自然也能叫它们回来。
十几年来,一直都很顺利。
这场游戏,山中的精怪已经玩得很熟悉。
不过,山鬼一直都没有出马。实际上,名字叫做山鬼,却是山中的守护神。她法力无边,山中一切精灵与鬼怪,都要听命于她。
而且,山鬼也是一位美丽的女神。
直到那一次。
石头大师本来是不希望山鬼进城的,她离开了栖居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但为了救两只被抓住的狐狸,山鬼还是不得已出手了。
那一次,是在安成王陈琐的府邸。
也就是现在的陈朝皇帝。
他从小时候起,荒淫就是出了名的,丝毫没有乃祖之风。石头大师一时多事,派了两只狐狸去教训他。谁知道,王府内还有高人,一出手就救回了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安成王,顺手也把两名狐姬擒下。
石头大师急得团团转,偏偏不方便亲自动手,要想请别的妖怪,也怕法力不足,反而又陷进去。
这时候,山鬼飘然而至,举手投足就制服那边的法师,带回了狐狸姐妹。
本来,大家以为事情都过去了。石头大师也想,下次小心些就是。
但是,没有料到的是,山鬼病了。
从城里回来开始,她就病了。
一开始并不严重,只是有些恍惚。山鬼是山中精气凝结,偶尔有些恍惚也没有什么,但时间久了,却发现山鬼的情形越来越差,甚至开始不能稳定自己的形状。
凝结的精气出现了散佚的现象,日复一日。
到现在这个时候,山鬼只剩下一个虚弱的影子,也许很快就要消失了。
石头大师皱眉苦思道:“起初洒家以为是那个法师动的手,但多方推敲,还是没有结果;何况那个法师本领虽然高强,也不能强过山鬼去,所以现在一筹莫展,你要是再不来,说不定我还真要去玉虚观求你去。”
云夷吾也微微皱眉:“能有人伤得了山鬼?这可伤脑筋了。”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面前的石块,陷入了沉思之中。
※※※
建康的繁华风流,有一半都在温润绵柔的秦淮。春日,学宫的年轻士子三五成群,踏青泛舟,皆是玉树临风,倜傥不羁,引得许多小家碧玉芳心萌动,侧目偷看。
河畔酒旗招展,香气逼人。
云夷吾在喝酒。
他依然是一袭白杉,只是手中的荆杖换成了羽扇,轻摇之间,酒气袭人,他竟然像是已经半醉了。
“太子的病有没有好转?”
隔壁桌的几个年轻士子,正在低声讨论。
“说还是恍恍惚惚,半梦半醒,城中御医都是束手无策。”
“莫非真如始兴郡王所说,这是临海王的诅咒……”
“陆兄慎言!”
士子们说话无所顾忌,其中有个稍微老成些的连忙出声阻止。陈家皇帝纵然不严苛,但这废帝自立的事情总是忌讳的。
“太子这病,说是起自尚为安成王世子的时候。那时节不是安成王府邸有狐妖作祟?都说是那时候太子被狐妖迷了,至今尚未好转。”
“当日远知仙师不是传《登真隐诀》中卷,早晚诵读,已驱妖而去了么?”
“王远知那道士,只修茅山宗符箓小道,如何能明是非天理?我看太子殿下还是请灵谷寺石头大师出马,才能彻底斩灭妖邪。”
“你这话就差了,昔日陶弘景真人得上清道法,创立茅山宗……”
从太子的病情,话题转为佛道之争,这几个士子各有所见,争得不亦乐乎,云夷吾却是淡淡一笑,放下了酒杯。
杯中琥珀色的酒浆晃动不止。
他结了帐,摇摇晃晃走下酒楼,帽子被风一吹,又歪到了一边。几个垂髫小儿跟在身后,嬉笑不止,他也不以为意。
行不多远,就见一彪车马喧嚣而来,云夷吾步履蹒跚,竟朝着仪仗中撞了过去。
“什么人?”
铿锵声中,守卫诸人都已经白刃出鞘,拦住了这醉醺醺的男子。
“住手!”
马车中人喝止,声音清越。他掀开轿帘,面沉如水。这男子大约三十岁年纪,五官如刀削一般,带着一股彪悍的神气,但举止间,却还是带着南朝世家循循儒雅的气质。
“你们在军营里待得久了,忘了建康城是什么地方了吧?怎由得你们使刀弄枪,还不快收起来!”
被这人喝了一句,拔刀的家丁不敢应声,默然把刀回鞘。
那男子这才转过身,对着云夷吾好一阵打量。
此时他微有醉意,双目如明珠,头发随意绾起,冠冕虽然不整,但却落落大方,如青松挺拔,松静自在。
那男子心中暗赞一声,对着他拱了拱手。
“这位兄台请了,不知何故撞入我车帷之中?”
“我醉欲眠,且去。”
云夷吾却丝毫没有给他面子,他依旧在风中摇摆不止,只是挥了挥手,懒散地回答,醉态可掬。
“原来是个醉汉。”
为首的军汉啐了一口,回头向马车主人拱手:“萧将军,你且回车上去吧,我们把这醉汉赶走就是。”
“不可无礼。”
姓萧的将军摇摇头,他大步跨回车上,吩咐道:“这想必是哪家公子饮酒过量,你们好生问清楚了,把他送回家里去就是。”
“是!”
那几个军汉不甘愿地答应一声,过来被要将云夷吾拖开,谁知他长笑一声,轻挥衣袖,竟把那几人都远远地弹开了。
“萧将军,看你行色匆匆,莫非是要去太子府上么?”
那男子愕然回头,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云夷吾微笑不语,轻舒长袖,飒然迎风而立,仿佛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口中。
萧摩诃确实是要去太子府上。
太子神魂已弱,需要一个阳刚之气强盛的人护法,才能勉强维持生机。身为巴山太守的萧摩诃被匆匆忙忙召回健康,也就是为了这一件事。
他十三岁就能单骑冲阵,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此时才过而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般妖狐鬼怪哪里能进得了身前,这才让他来为太子护法。
但此事事关机密,皇帝密旨传来,他星夜兼程,刚刚才进了建康城,这醉态男子又怎么会知道?
“阳刚天下第一,萧摩诃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云夷吾顿了顿,轻轻抚掌:“只是治病要的是正本清源,就算萧将军血气旺盛,诸邪不侵,恐怕对太子的病情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吧。”
“上来说话!”
萧摩诃看似木讷,脑筋也不慢,对方说话极有条理,定然是有备而来。虽然不知底细,但当街讨论太子的奇怪病情,总不太合适。
他伸手拉住云夷吾的衣袖,把他扯上了马车。
“在下巴山萧摩诃,不知阁下如何识得?今日又是什么来意?”
“如果我说我能治好太子的病,你相信么?”
云夷吾眉毛一挑,醉眼惺忪,不回答问题,反而是反问了一句。
“阁下雅量高致,必不会谎言相欺,那我就向陛下引见,请阁下为太子治病。”
萧摩诃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心性实诚,说话斩钉截铁,竟也没有丝毫怀疑之意。
云夷吾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禀报陛下,就说昆仑云夷吾来问太子诊治,如果治不好,就把我的人头拿去。”
萧摩诃吃了一惊:“云先生何必要说到这个地步,只要有心,就算未能有成效,吾皇也必定不会怪罪。”
云夷吾摆了摆手,微笑不再多言,竟在车厢之中闭目睡去。不过刹那功夫,微若松涛的鼻息声就在车中响起。
萧摩诃啧啧称奇,抚掌大异。
“果然是奇人啊!”
他侧身探出车窗,轻轻敲了敲窗棂。
“先不急去太子府邸,我要去晋见陛下!”
※※※
侯景之乱后,殿阁倾颓,此时的陈朝皇宫,只起了光昭太极二殿,也算是简朴。萧摩诃驱车直至宫门前,通传上去,没过多久,小黄门一溜烟跑下来,皇上召见。
云夷吾还兀自在梦游周公,萧摩诃喊了两声不醒,只好自己先行进宫。
他的背影在宫门中消失,云夷吾才张开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宣帝陛下正在殿中批阅文书,这时候还是太建元年,是他执政的第一年。去年十一月,他废自己的侄儿为临海王,自立为帝。
今年元月他刚刚立长子叔宝为太子,但太子却一直身体有恙,朝野之中,都有另立始兴王为太子的说法暗中流传。
对于皇帝来说,这两个儿子在心目中的地位差别并不大,他对次子叔陵也甚为宠爱,但毕竟叔宝为嫡长,从小文采风流,又曾跟着自己一起被掳往西魏受苦,立为太子也是大势所趋,只要身体能治好,他自然不想惹上废长立幼的麻烦。
关于太子的病,他其实最清楚其中原因。
就在去年夏天,他府上买了两名侍女,当真是花容月貌,楚楚可怜。谁料到茅山宗远志真人恰好来府上作客,一眼就认出来是狐狸精。
本来远志真人出手,自然妖孽手到擒来,可旋即又来了个白衣美貌女子,竟是轻描淡写迫退了这位茅山宗的掌教,救走了那两只狐狸。
从那天开始,叔宝这个宝贝儿子就开始恍恍惚惚精神不济,据下人说,那白衣女子就是叔宝带进府来的,估计也是中了什么邪法。
偏偏药石无效,法师驱邪也不成功,真真叫人束手无策。
翻过年来立太子之后,病情却是越来越重,成日卧床不起,魂散神消,只有一口气吊着。只得听了宫中几位供奉的话,召朝中阳刚气重的武将在太子府内镇着,勉强留住一线生机。
“陛下,巴山太守萧摩诃晋见。”
“宣!”
皇帝点点头,轻轻搁笔。萧摩诃这年轻人他甚为欣赏,又被几位供奉赞为本朝阳刚第一,还指望着他能为太子续命,今日才到京中,不急着去太子府上,竟然是先来求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摩诃上殿,行了大礼,侧身谨立,双手低垂,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皇帝的垂询。
“萧摩诃,朕让你去为太子镇压邪秽,为何不先去太子府邸,却来求见,可有什么急事么?”
“启禀陛下,臣路遇一名奇人,自称能治太子的病,臣不敢擅专,特带此人来面见陛下。”
“哦?”
皇帝略略有些惊奇,太子的病遍传天下,大半年来却无人能治,最初还有些医生或是法师自告奋勇,但多次灰头土脸之后,也没人再敢来自荐。
“是什么人啊?”
萧摩诃神情谨严,坦然答道。
“此人气派非凡,是一流人物。他要我禀报陛下,若不能治太子病,可取其项上人头。”
“哦?”
皇帝又是一愕,竟然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想必真有几手功夫。萧摩诃平日沉默寡言,从不轻易许人,既然得到他的推崇,这个人倒要见见。
“此刻奇人在何处?”
“正在臣马车上,在宫外等候。”
“既然如此,那就请这位先生进来,让朕也见识见识你推崇的人物。”
皇帝轻轻挥手,小黄门磕头领旨,一道烟地跑了下去。未有片刻,又奔了上来。
“启禀陛下,萧太守车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皇帝与萧摩诃面面相觑,半晌才让小黄门把纸条给递上去。
纸上只有疏狂的七个字。
“心病还须心药医。”
※※※
太子的府邸,就在秦淮河畔,距离学宫也不过只有一箭之地。也许是因为太子在病中不见外客,门前也是冷落,只有一个门子懒懒散散地晒太阳。
云夷吾轻摇羽扇,径直往门上走去。
“瞎了你的狗眼,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
门子的反应不慢,跳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若不是看他衣着还光鲜,这一下耳刮子是必然要顺手掴下去的。
云夷吾用扇柄在门子手腕上轻轻一点,门子只感到半身发麻,哎哟一声,跄踉跌出了好几步。
他掸掸衣裳,微笑道:“我是奉了天子的旨意,来给太子治病的,你怎敢阻拦?”
“治……治病?”
门子擦擦眼睛,转脸看了看四周,果然还是没有别人。他揉揉自己还在发麻的手腕,害怕地瞄了来者一眼。
这位虽然是戴着高冠,但却歪歪地倒向一边,面白如玉,嘴角噙笑,手执鹅毛羽扇,扇柄坠着颗蝴蝶状的翠玉。
“你……您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摸不清这人的来头,门子抱着不吃眼前亏的态度,溜溜地向内奔去。
云夷吾轻笑一声,也不等人回报,径自就推门走了进去。
太子爱风雅,大门进去,就是个小小的花园,桃花开得正是鲜艳欲滴,小径上落英缤纷,踏香而行。
偏厅之中,门子正在向太子舍人报告。他结结巴巴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
“什么人?”
“不得擅闯!”
“哎哟!”
太子舍人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拂袖而起,往门外查看。
云夷吾依然是歪戴着头冠,笑吟吟地摇着羽扇,几个家丁七歪八倒,痛呼声连连。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太子府,不怕满门抄斩么?”
太子舍人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厉声叱问。
云夷吾淡淡一笑:“我是受萧摩诃的请托,又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特地来给太子殿下治病的,现在情况紧急,你们要是拖延了时间,害了太子的性命,到时候看是谁要满门抄斩!”
太子舍人大怒,正要喊人将其拿下,突然间看到内院奔出来一名十四五岁年纪的丫鬟,泫然欲泣,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傅大人,太子他……他……”
太子舍人大惊,顾不得前面这个狂生,转头厉声喝道:“太子怎么了?”
那小丫鬟奔到面前,腿一软栽倒在地,脸色惨白,喘着气,泪珠儿哗哗掉落,竟是说不出话来。太子舍人更是心急,蹲下身扶住她肩膀。
“到底太子怎么了?”
“如果你继续浪费时间,那再过一刻,太子可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悠悠的声音从太子舍人背后传来,他悚然回头,云夷吾施施然站着,目光望向内院的方向,若有所思。
太子舍人咬了咬牙,此刻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了。
“快请这位先生,随我一起进去看看太子!”
※※※
太子的卧室燃着龙犀香,青铜鹤嘴香炉冒着缕缕青烟,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位形销骨立的年轻人。年老的御医跪在床边,面色愁苦。
木案之上,放着一副墨迹未干的仕女图。画中女子一袭白衣,飘飘然有神仙之态。
“太子不劝阻,非要画画,我们怎么也拦不住他。刚才画完这副画,长笑三声,就吐血倒地,急召御医前来,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就让你们看着太子,不要让他过于操劳,你们都忘了么?”
太子舍人低声喝骂:“都给我滚出去了!”
几名小厮和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地奔了出去。
那年老御医转过头来,对着太子舍人摇了摇头:“傅大人,恕在下无能为力,太子这病已入膏肓,只怕……”
“我看这病,好治得很。”
不知何时,尾随太子舍人进入卧房的云夷吾已经走到了太子的床边。他端详着太子清瘦枯槁的面容,微微一叹。
御医一愣,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太子舍人,不知来人是何许人也。太子舍人含含糊糊解释道:“这是奉皇上旨意来给太子治病的云先生,黄待诏,不然姑且让他一试。”
“太子这病,可不是病啊……”
云夷吾却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自顾自地摇头低语。
御医轻哂一声:“也不知道多少法师说太子不是病,是遇了邪秽。可是殿下病情分明,就是五脏七脉俱伤,吾等虽不能治,但病况却是明明白白的。”
云夷吾微笑回头:“黄待诏不要误会,我说太子的病不是病,并非说他就是中了邪,只是不知待诏可知道,太子五脏七脉俱伤,却是什么原因?”
“这……”黄老御医一时语塞,太子锦衣玉食,又非先天不足,更无外伤,这五脏七脉俱伤之症,确实不知从何而起。这些日子太子浑浑噩噩,就算是询问也不得要领。
“心病还须心药医。”
云夷吾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一捻,化作粉末,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甜香,他走到香炉边一洒,粉末被热气一烤,顿时散发出更为浓烈的气息,房中景象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不可乱来……”
黄御医吃了一惊,想要喝止,却想到此刻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听凭此人的胡来。
云夷吾走回床边,端详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太子殿下。这少年未及弱冠,身具妩媚风流之相,此刻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有长长的睫毛抖动不止,显出一些秀美之态。
“痴子,现在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他轻轻拍掌,在太子的耳边喝了一声。
太子陡然睁开了眼睛。
“白衣姊姊……”
少年太子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唤一个不在身边的女人。他连着一阵咳嗽,面色憋出了几分血色。
“你说的白衣姊姊,是她么?”
云夷吾捧着画卷,轻轻抖开,画中的女子面容哀愁,是转身欲走的样子。白色裙子上有几点嫣红,宛若桃花。
太子的画,轻灵妩媚,得了那女子的神韵,画完更是咳血,可算是用心之作。
“你……你是何人?”
太子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床边,捧着自己刚作的画,仔细端详。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夺回画卷。
“你若想见他,我倒是有办法。”
云夷吾身子一侧,淡然一笑,把画放下,拍了拍床沿。
“真的?”
太子虚弱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申请,原本黯淡的目光都突然明亮起来。
云夷吾微笑点头,招呼黄御医诸人奉上汤药,太子奇迹般地有了胃口,几日里汤药不辍,病况竟是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一日太子已经能下地行走,硬要在花园中宴请云夷吾,这才把染病的缘由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
那一日听说父亲擒住了两只狐狸精,他好奇之余,也想去看看热闹。
谁知道走到花园小径,竟然遇到了一个白衣绝色女子,太子自小就是个风流种子,也算是阅人无数,依然惊艳咋舌,糊里糊涂就什么都听她的。
那女子要他带着去关押两只狐狸精的后院,轻易破了茅山宗的禁法,带着两只狐狸精扬长而去。太子失魂落魄,挽住罗衣苦留不得。
太子自知遇到的非仙即妖,实在是无处寻访,当夜就开始郁郁寡欢,相思成疾。
“仙长,若能替我找着白衣姊姊,这陈朝的荣华富贵,任你想要的便拿去!”
云夷吾在太子病榻前的一句话,点燃了他的希望,这几日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就苦苦纠缠。
云夷吾摇摇头,面色故作凝重。
“太子殿下,倒不是云某不帮你。只是这位白衣仙子来头太大,就算人间的泼天富贵,与她也是没有缘分的。”
他神秘的指了指天上,却不再继续。
太子心如猫抓,急道:“仙长,莫要卖关子,哪怕是上穷碧落三十三天之上,我也定要找着她。”
云夷吾微微一笑:“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执着,那云某也只有想办法**之美了。今夜三更,某将开坛作法,请仙子下凡,你可以在旁观看,只是这第一次切不可出声。”
太子忙不迭的点头,赌咒发誓,绝不发出任何声音。
是夜。
月已中天,后花园。云夷吾摆开一张法坛,随意供奉了几碟鲜果,青铜蟠龙炉中燃着安息进贡的檀香。
他也不念经,也不作法,只是慢慢地饮酒轻唱。
太子躲在一边的大树后,脸色潮红,手心发汗,等的心急如焚。
没过多久,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只听云夷吾轻笑一声,衣袖一挥,却见云端月光灿烂之处,掠下一个白色的身影。
“白……”
太子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免得失声叫出来。
云中的仙子飘飘然落下,茫然四顾,颜色绝丽,正是那日遇上的绝世佳人。太子只觉得心跳得极快,强自忍耐着奔出去的冲动。
“牡丹仙子,今日冒昧请君下界,实有一段尘世俗缘,事关皇室贵胄,所以不得不要请仙子前来交代一声。”
“什么尘世俗缘?我……我乃草木之仙,哪有情爱纠葛?”牡丹仙子俏脸一红,低下头去,声音清丽绵软,又带着几分羞涩之意。
听到这心中不知响起过几万次的声音,太子心中仿佛就有几百只蚂蚁爬过,痒得通体酥软。
“去年七月十二,你私自下凡,与陈朝太子叔宝相遇,他对你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这俗缘一旦沾上,可是摆脱不了了……”
“呀!”
牡丹仙子轻呼一声,羞得脖子都红了。
“可有此事否?”
云夷吾的声音,带上了三分严厉。
“有……”
牡丹仙子羞不可抑,点了点头。
云夷吾轻叹一声:“此刻孽缘已成,也没有别的法子。太子对你相思成疾,缠绵病榻,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不知仙子心中是何打算?太子殿下风流倜傥,君若愿垂怜,也可以做上几十年好夫妻,如此可好?”
牡丹仙子先是大羞,但没过多久,脸色又渐渐转白。
“多谢仙长好意,太子如此多情,牡丹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天规森严,人仙殊途,若结下孽缘,恐被天条惩罚,我实在是不能答应。”
说话间,仙子竟是珠泪滚滚垂下。
“仙子姊姊!”
太子终于按捺不住,从树后冲了出来,牡丹仙子吓了一跳,看他面色痛楚,也稍露不忍之色,但还是转身就走,轻轻一跃又回到了云端。
“仙子姊姊!”
太子心中大慌,跳起在空中乱扑,又哪里能够得着了?牡丹仙子回眸,又落下几滴眼泪,身形却丝毫不停,越升越高,转眼就消失在月光之中。
“唉……”
云夷吾叹了口气,拍拍失魂落魄的太子,沉声道:“太子殿下,早叫你不要出来,让某慢慢劝她。如今把她惊走,今夜是叫不回来了,须等她明日……”
“明日也好,求仙长垂怜,务必要把仙子姊姊请回来,我定诚心给她赔罪!”
太子慌不择言,几乎要屈身拜下。
云夷吾把他扶起,低声嗟叹:“太子殿下,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可我说的明日,不是我们凡间的明日,是牡丹仙子的明日啊!”
“牡丹仙子的明日?那……是世间多久?”太子恍有所悟,有种不祥的预感。
云夷吾摇摇头,望向天边弯月。此际清光弥漫,万里无云,半边夜空亮堂堂的,星光也难以辨得清楚。
“世人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话也没算有多错。我适才算了一下,等待明日牡丹仙子执勤完毕,大约还要三年左右。”
“三年?”
太子的脸色变得苍白,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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