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甲子。
万寿节当日。
上御皇极门,百官吉服行五拜三叩头礼,以未及大祥,余仪俱辍。
传制遣大学士吕调阳祭先师孔子,遣定国公徐文璧等祭九陵及各园寝。
以圣寿赐辅臣张居正、高仪银六十两,钞罗斗牛蟒衣各一袭;辅臣吕调阳、王崇古银四十两,钞罗仙鹤衣各一袭;讲官申时行、陈栋各银二十两,二品胸背罗衣一袭;陈经邦等四员各银十五两,五品罗衣一袭。
朝鲜国差陪臣表贺万寿圣节,上命礼部尚书马自强宴待。
皇帝的生日很是朴素——祭祀、叩拜、发红包。
一通仪式甚至连一个时辰都不到,百官就已经被打发回岗位忙自己的事情了。
没办法,忙的。
自考成法在月初开始清算以来,有司忙得是不可开交。
嗯,跟请辞的官吏多没关系,这一批人本来就是不怎么干活的。
主要还是工作量庞大。
以往京查三年一次,哪怕多是面子功夫,也都旷日持久,小半年起步。
如今动了真格,要赶在入冬前给官吏补发绩效,还要杀鸡儆猴黜落一批人,时间紧,任务重,那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
六科、吏部,门槛都被踩坏了。
下面忙,上面自然也没有闲的道理。
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后,朱翊钧婉拒了李太后家宴庆生的提议,简单吃了碗两宫送来的寿面,又一头钻进了承光殿,开始了今日的面见朝臣与奏对。
……
承光殿内。
中书舍人郑宗学,在起居注上简单记下一笔“是日,大学士高仪奏事承光殿,上端拱倾听,目不旁眴,音吐清亮,仪度雍容。”
随后便将笔墨收了起来,跟着内臣们一同装聋装瞎。
更没人去看皇帝与次辅,那不太好看的神色。
次辅束手站在御阶下,神情颇有些尴尬。
皇帝脸上则是面无表情,端坐帝位朝高仪投下目光。
“先生果然是好老师,教的都是好弟子。”朱翊钧语气不善。
这话当然不是自夸,而是在指栗在庭。
高仪自然听出来皇帝有些恼羞,不由暗道棘手。
他刚刚才翻开张宏递过来的奏疏,并未想好如何言语,只好恭谨道:“陛下神明风悟,天纵之资,微臣不敢居功。”
高仪假装没听出皇帝的不满,夸了一番皇帝这个好弟子。
实则是在腾出时间,好斟酌应对,替栗在庭求情。
朱翊钧无语地瞥了高仪一眼。
他干脆省了阴阳怪气,开门见山道:“栗在庭奏请外放的事,先生怎么看?”
对,栗在庭这厮,不好好在中枢当严嵩,竟然请求外放地方!
可给他能耐的!
朱翊钧看到这封奏疏的时候,第一反应还以为这厮湖广办了一趟差,给弄得丧失理想信念,准备跑路了。
好在往后看下去,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栗在庭先是梳理了一番湖广的案情,随后点明冯时雨跟武冈王或有蹊跷。
而后则是说什么此前的工作有疏漏,误导了陛下,可能会导致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不能祭奠张楚城在天之灵云云。
往后还要寻根究底,有碍湖广局势也就罢了。
就怕两地传讯不便,来不及更正此前奏疏上的疏漏,让中枢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封赏了武冈王。
为此,等到形势不得已的时候,他或许会封驳圣旨,自作主张。
除了求皇帝宽恕,还愿意对此承担责任,请免吏科都给事中之位,下放地方,堪磨历练。
高仪并未立马回答皇帝的问话,反而是迅速扫过栗在庭的奏疏。
“臣职事阙误,误蒙圣鉴,恐致罪首漏网,弗克昭雪张楚城九泉之下。”
“此案后必穷源溯流……事急从权,或当封还纶音,擅断专行……乞罢吏科都给事中之职,贬谪地方,以堪磨砺,重起州部,谨状。”
看到末尾,高仪只觉后槽牙一酸。
他是了解自己这弟子的,别的话也就罢了,就那句或当封还纶音,八成是已经准备这样做了!
算时间,恐怕都已经发生了!
也得亏是没有昏了头,知道提前通气,否则等这边莫名其妙收到圣旨被封驳的消息,那才是犯了大忌讳!
如今姿态放得低,好坏能回旋一番。
皇帝也没有太过生气。
否则皇帝也不会没有直接拿那句封还纶音说事,反而是问对栗在庭请求外放地方怎么看了。
既然圣眷未削,就好求情了。
高仪沉吟半晌,终于行礼回话:“陛下,栗在庭既然自承职事阙误,那便法不容情!”
“当降二级调外任。”
吏科都给事中,是正七品官身。
真要降二级外调,连个县令都混不上,也就是个县丞,可谓是贬到姥姥家了。
朱翊钧撇撇嘴。
求情就算了,好好说不就行了,还玩心眼搞劝谏。
当初贬谪给事中冯时雨,都还得明升暗降,七品升到四品外放。
如今你这当老师的,一上来就要给栗在庭撸到八品去,谁还能有您老人家狠?
朱翊钧想到这里,突然来了性子,装模作样哦了一声:“先生老成持重之言。”
“那就贬到里塘宣抚司去。”
高仪一噎。
旋即反应过来皇帝是在耍性子。
他连忙下拜请罪,一张老脸露出苦笑:“陛下……”
朱翊钧哼了一声,摆摆手,无奈道:“行了行了,朕知道栗在庭给先生写过信,说罢,调去哪儿?”
他多少能看明白栗在的想法。
其实就栗在庭所谓的职事阙误,亦或者真就要封驳圣旨而言,只要湖广这趟宗室办好了,还真犯不着来领什么罪。
前者是两地通讯不便所致,后者本身就是给事中职责所在,虽然不合规制,但至少有个说法。
谁让他亲口承诺过便宜行事呢?
届时栗在庭厚着脸皮,在面圣奏对的时候往殿上一杵,跟着海瑞受赏就是,哪有什么罪领。
反而是如今,既是主动上奏请调外任,又是写信给高仪,让其出面说合。
恐怕才是别出心裁的为君分忧。
一者,封驳圣旨,终归是有损中枢威严,为免开了坏头,后面的人有样学样,栗在庭便主动受罚,自请贬谪。
这本身就是减小皇帝的压力的做法,态度不可谓不好。
二者,更是在回应皇帝的栽培。
别的请罪求贬都是虚话,反而是那句“以堪磨砺,重起州部”,才是肺腑之言。
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栗在庭是在立志。
重起州部,是明晃晃地表示入阁之志!更是在回应皇帝的厚望!
要知道,非翰林编修、庶吉士出身,想要入阁,几乎难如登天——论资排辈,哪里都不可避免。
当年的夏言算一个,如今的王崇古也算一个,都是“普通进士”入的阁。
前者靠的是圣眷——夏言七品的吏科都给事中,做到六部尚书之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同僚皆称之为宠臣。
后者靠的是功勋卓著——策勋告庙,荫胄旌功可不是说说而已,王崇古入阁,同僚无不心服口服。
如今栗在庭与夏言一般,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投诚,如今甚至同样是吏科都给事中之职。
朝堂上下,都默认这位是准备走夏言的路子,已经称他为严嵩第二的宠臣了。
只是连朱翊钧都没想到,这厮如今竟然疏请外放,放言要重起州部。
这份自我磨砺的自觉,也算得上难得。
对此,朱翊钧说恼怒也有。
下属自作主张,准备要驳领导面子,这种事情谁遇到都吃味。
更何况还是所谓的严嵩第二,突然来一出不听话,为上者,本能就会有些不舒服。
但其中也不乏有着欣赏之意。
栗在庭、申时行也好,张居正、高仪也罢,这些人终究不是提线木偶,贴个忠君爱国的标签,就能事事由他摆布。
如今在没有丧失理想信念的情况下,谋求自我磨砺,当然比一直待在中枢要好。
至少符合朱翊钧干部培养的价值观。
他还年轻,张居正高仪却有寿限,能看到中坚一辈官吏的成长,他当然乐见其成。
总不能坐吃山空,等这批经受过历史考验的人慢慢凋零,而后青黄不接吧?
所以朱翊钧也没跟高仪计较,只撒气逗了一句,立马就松了口。
高仪见状,也不由暗赞一声圣君。
封驳圣旨这种事,换先帝那种不争的性子来了,都要负气数日才肯罢休。
今上反而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立马就松了口。
相忍为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高仪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看着皇帝恭谨道:“陛下,一月时,中枢就下诏福建,令复建泉州市舶提举司。”
“三月时,仍未动作。”
“四月,再下诏催促,并升广西右布政使万思谦,为福建左布政使,提举复建之事。”
“六月乃复建。”
“七月,福建道御史又上奏,称市舶司空有衙署,五脏俱空。”
“随即,福建左布政使万思谦以水土不服,请调任。”
“元辅已经票拟同意,送去两宫了。”
内阁送去两宫的奏疏,朱翊钧向来都是不过问的。
今日才听说这档子事。
他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
高仪口中说的是福建泉州,他听着还以为是陕西西安呢。
世宗皇帝罢福建市舶提举司一句话的事,他如今要复建,这就拉扯半年了。
还水土不服?
万思谦是懂说话之道的。
也罢,朱翊钧也能理解万思谦,当初他那位姓陆的同事空降地方,也是被上下明着陷害设计,好端端进西苑钓鱼的资历都弄没了。
但这万思谦要调走,阙自然要有人补,市舶司也要有人继续建。
高仪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栗在庭打算为君分忧,挑战一下福建的士绅乡党。
算栗在庭还有点眼力见。
朱翊钧对此,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向高仪:“那就升都给事中栗在庭为福建参政罢,等年前再升布政使罢。”
这是直接抹了湖广一行功勋,不再赏赐的意思。
都给事中,在内一般升任太仆寺、太常寺少卿,于外则转任参政,后者,一般算是贬谪了。
高仪连忙行礼:“圣明无过陛下。”
朱翊钧没好气哼了一声:“朕有言在先,泉州市舶司事关重大,他要是压不住福建,也别请罪了,自己致仕吧。”
工部尚书朱衡造的船也一年了,差不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就该出来了。
有了硬件,配套软件当然不能拖太久。
高仪自无二话,再度下拜。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没别的事情可以告退了——忙起来之后,小皇帝已经没空亲自相送大臣了,后面申时行还等着汇报考成法的事情呢。
高仪起身,正要出言告退,似乎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么为难事,但说无妨。”
皇帝都劝了,高仪自然要但说无妨,他缓缓开口道:“陛下,夏汛、秋汛接踵而至,黄、淮、运河各处堤坝、沟渠,都有灾情。”
“尤其殷总督赴任济宁盐政衙门后,整日上书提及河工汛情,乞求勘察河工、疏浚漕运。”
“陛下,臣的意思是,能否复置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漕之位?”
朱翊钧疑惑看向高仪。
这一串职位,简而言之,就是管内陆河流的。
同时也不常设,一般只在需要整理河道的时候才会补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