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
“阿兄,你竟然送了我一匹玉骢马?!”
姜澂鱼喜不自禁地上前,抚摸着玉骢马光亮的毛发,马儿温顺地在她手心蹭着。
玉骢马体型高大,以速度闻名,跑起来疾如闪电,而且体温即使在冬日也是暖呼呼的,可以为主人御寒。
姜问筠并没有因为妹妹是个女孩,便送她寻常女子常用的矮脚马之流。
他送给她的这匹玉骢是匹母马,性格温顺,毛色光亮,体态上佳,乃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姜澂鱼一见便喜欢的不得了。
她想起来,从前她也有一匹玉骢马,名唤洄雪。
如今——应是在皇家马厩里养着吧,可能同陆廷渊的朔风都生小马驹了……
姜澂鱼幽幽想着。
姜问筠见妹妹这般喜欢,便上前摸了摸马鬃,得意地介绍道:
“这玉骢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同僚那儿买来的,怎么样,喜欢吗?”
姜澂鱼点点头,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见妹妹喜欢,姜问筠也跟着高兴起来:
“听阿娘说你在西州也曾学过骑马,敢不敢上去试试?”
“那有什么不敢的?”姜澂鱼一抬下巴,挑了挑眉应道。
她上前打开马厩的门,将玉骢牵到旁边场地上。
不过她不知道原身骑术高低,今日便打算先藏拙。
姜问筠一边牵着自己的马,一边暗暗看护着。虽说知道妹妹学过骑马,马又性子温顺,但还是怕出现意外情况。
玉骢载着姜澂鱼慢悠悠溜达着,走出一段路,她才试探着开口道:
“阿兄,你把缰绳松开吧,我跑跑试试。”
闻言,姜问筠松开手中的缰绳,叮嘱道:
“那你小心点,先慢慢跑,不要贪快。”
姜澂鱼点头,腿微微用力夹了一下马腹,马儿会意,载着她哒哒地小跑起来。
见状,姜问筠也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这处场地空旷,四下又无人,见妹妹虽骑得快,但是姿势到位,也不怯场,知她骑术还算可以,便不再拘着她,渐渐加快了速度。
两匹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后颈的鬃毛随风飘扬着。
一时间,姜澂鱼感觉像是回到了在西州的那段时光。
西州的风要比玉京凛冽许多。
那时候,父亲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平西节度使。作为节度使唯一的小女儿,萧妤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同那位刚被自己父皇发配到边关督战的皇子境遇很是不同。
陆廷渊虽是中宫嫡出的皇子,但是帝后失和多年,后来陛下干脆连表面文章也不愿做了,对皇后以及她生的孩子都心生厌恶,失了准则。
那时后宫郑贵妃盛宠至极,且同样育有一子,名陆廷泽。
陛下甚至一度想立贵妃之子为太子,只是碍于宗法礼教,才没有付诸实践。
他将这个最喜爱的儿子封作宸王,“宸”字为王位、君主的代称,帝王的偏爱之心已是朝堂皆知、昭然可见。
而陆廷渊作为嫡长子,即使样样出众,也依然得不到父皇的半句夸奖,甚至让他年仅十五岁就去了边关,名曰磨砺,实则将他摒斥于京城核心势力圈之外。
刚来到西州的陆廷渊,其实是失意的、落寞的、沉默寡言的。
她依旧记得他们的初遇——
那是一个午后,春光明媚,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阳光里飞舞。
那日,她来父亲的书房找他讨要一匹小马,想要学习骑术。
彼时陆廷渊恰巧也在。
当她绕过那扇黑漆牙雕屏风,满是笑意的嘴角还未来得及收起,少女明亮的眼眸便正好撞进那道深邃如幽潭的眸子中。
四目相对。
少年一身玄衣,周身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气质,端坐于上首,沉默不言。
少女也未料到父亲书房里还有客人,忙收起笑容敛下眼眸,恭敬地喊了声:“父亲。”
见女儿冒失地闯进自己书房,又是在外人面前,平西节度使萧元康只得佯怒斥责道:
“胡闹,越大越没规矩了,还不快给殿下行礼!”
萧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了声殿下万安。
因为方才走得疾,她的脸颊晕开了一层浅浅的绯色,眼睛湿漉漉地望向上首,神情犹带着一丝不安与试探。
回忆起来,在陆廷渊眼中,那时的她就像一只冒失的小鹿,猝不及防地闯进了猎人的营地。
接下来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那段时间边关还算平静,为防患于未然,节度使萧元康有心锻炼一下女儿的体格,便为她寻来一匹上好的玉骢马,亲自教她骑射。
见那位殿下资质上佳,萧元康便主动请缨,做了他的教习师傅,还连带着将排兵布阵、运筹之术等一并传授于他。
这可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在疆场上浴血厮杀多年得到的老道经验,非纸上谈兵的夫子可比的。
可以说,日后陆廷渊能御极四海,平定八方,自身多谋善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多亏在西州这几年,得益于平西节度使萧元康的亲身教导。
虽无帝师之名,可他却是实打实的帝师。
如此一来,萧妤同陆廷渊二人,便在同一个师傅门下,一起学习起了骑术和箭术。
箭术,是为了远程攻击敌人,百米之外,取人首级。
而骑术,则是为了在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能有逃命的机会。
一为取命,一为保命。
萧元康也并未因女儿是一介女流便放松教习条件,二人每日须鸡鸣而起,日落而息,整日在练武场上练习。
以至于她都要埋怨爹爹不通人情,把她当手下的士兵了。
不过,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发现陆廷渊也并非不可接近。
只是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况且男子在力量与速度方面,本就有天生的优势,同他在一处练习真的好有压力。
虽然她没妄想能超过他,但他箭术已经能十发十中了,她还停留在只能勉力挽弓的阶段,未免生出些挫败之感。
爹爹也没那么多时间,将功夫都耗在他俩身上,他还要操练士兵,处理公务,亲自指导他们的时候有限。
大多数时候,他二人都是在演武场各自默默练习。
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见她挽弓的出力姿势不对,便上前纠正了一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起先只是口头纠正,奈何小姑娘今日给他送糕饼,明日给他送凉饮,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同她在一处吃饭,听她天南地北闲聊。
她爱笑,总是无忧无虑的,让人很想守护这份美好。
后来两人熟悉起来,他便直接手把手教她该如何挽弓瞄准目标,策马时该如何自如地控制缰绳。
有节度使父亲教习理论在前,又有这位“热心肠”的殿下手把手教习实际操作在后,她的骑术与箭术都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他们曾一起骑马偷跑出营地,在广阔的原野间尽情驰骋;也曾一起越过山丘,淌过溪水,看尽朝霞与落日。
那时候,他们是如此自由且纯粹,仿佛天地间刚展翅的鸟儿,尽情探索着属于自己的天空。
偷跑出营地自是要受罚的,等到被追究起来时,那道娇小的身影却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
“爹爹要罚就罚我好了,是女儿缠着殿下非要出去,殿下是被女儿缠得没办法才勉强应下的……”
在他十五年的生命里,他是头一次被人如此维护、如此偏袒。
在陆廷渊眼中,他比她长两岁,刚开始的确是将她当邻家妹妹看待的。
她美丽却也脆弱,同她出去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默默保护她。
她虽母亲早亡,父亲又忙于公务,但外祖母一家一直对她疼爱有加,她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同他是很不同的。
他虽有母亲却对他冷淡疏离,虽有父亲却视他如无物,总是忽视他,甚至打压他。
皇家无亲情。
巍峨的宫门内,他只是父亲的臣子,一个打压外戚的靶子,母亲是从犯,是父亲曾屈服于权势的不堪往事的见证者。
他们都各自忠于自己的姓氏,却从没想过,夹在其中的他要如何立足。
既不能亲近母亲,也不被父亲所喜。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成为这座皇城里勾心斗角的牺牲品。
这不公平。
他暗暗发誓,要凭自己的双手,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要让这座皇城匍匐在他的脚下。
于是他来了西州,旁人只道是他不被皇帝所喜,所以被调离出京,实则正如他意。
来西州后,他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暗暗谋划着自己的立储之路。
也因此与她相识。
在往后无数个不成眠的夜里,他曾无数次梦到与她初见时的场景。
少女那双剪水般的眸子一次次地望过来。
惊慌的,不知所措的,却将他死死网罗住的眼神。
他想伸手去触碰。下一瞬,却突然置身人海。
举目四望,茫茫天地间,却再寻不到那样一双眼睛。
再后来,萧妤父兄皆亡,他眼中的这朵娇花便肉眼可见地开始枯萎。
那时候,他已经分不清那爱花之心是出于一种怜悯,亦或是责任,还是其他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也许从她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就已经悄悄变了。
被召回京的路上,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阿妤,你父兄不在了,从今往后,就让我来给你全部的荣耀。
无论万里层云,亦或是万丈深渊,雏鹰日渐丰满的羽翼之下,将会永远有一片荫凉,留给那只偏爱他的小鹿。
回忆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姜澂鱼收回思绪,她看了眼旁边的姜问筠,问道:
“阿兄,你给我找的师傅呢,怎么不见人影?”
姜问筠笑得一脸讳莫如深,“你随我来就知道了。”
说着便率先奔向旁边的靶场,姜澂鱼紧随其后。
她的骑术,是在西州广阔的原野中驰骋出来的,她的箭术,是父亲和那人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她的马上过疆场,她的箭取过首级。
她想请师傅,并不是真的要学什么,而是给“姜澂鱼”掌握这些技能的过程和理由。
到了靶场,二人同时勒缰,翻身下马。
靶场上,一人背着身,正在检查弓弦。
待他转过身来,姜澂鱼神情一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