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婆子看到房门紧闭,担忧地站在门口,她敲了敲门,柔声唤道:“少爷,亭渊少爷?”
屋内安安静静,她不知道穆亭渊在里面做什么,更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一向平和冷静的小少爷情绪失控成这个样子。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头一回看到穆亭渊失态。
他急匆匆地从小院冲了进来,曾婆子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只看到一张乌黑阴沉的脸。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那个儒雅温和的小少年?她被这神色吓了一跳,急忙赶过去,可无论怎么呼唤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曾婆子,”她听见背后传来晏枝的声音,身体一僵,回过头忐忑地福了福身紫,“大夫人。”
“去备点吃的。”晏枝淡淡吩咐。
“……是。”她很想开口问问晏枝,亭渊少爷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让她选择缄默,直觉告诉她,无论两人之间发生什么都不是她能过问的。
曾婆子往小厨房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房门口,晏枝站在屋外,像是一树饱绽的梅花,肩上披的雪白斗篷像是一簇落在枝头的新雪,被压着的花枝依然笔挺地簇立在那,展露着绝代的风华。
一直吊着的心突然安定下来,曾婆子心想,如果是大夫人的话,一定能让小少爷恢复正常,甚至是以后,变成一个能让北都乃至整个大梁所有女子心动,所有男儿都汗颜的大人物。
想到这儿,曾婆子快步走进小厨房,真打算弄些吃的,方踏进小院便听见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个私生子今天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每天看他装模作样就觉得恶心,平时虽对我们温声细语,心里指不定怎么瞧不上我们。”
“他也就运气好,碰见晏枝这种离经叛道的女人,若随便换成哪个正经夫人,赶他一个私生子出家门都不过分,还给他正名?”
“没正名呢,都带回来多久了,明面上少爷少爷叫着,但压根就没在族谱上誊写上名字。我看那晏枝也坏得很,嘴上说让我们叫他少爷,连个正经名分都不给,这算哪门子少爷?”
“他娘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咱老太爷的性格脾气你我都清楚,待老夫人一心一意,别说和别的女人乱搞,连个稍微不正经的宴席都不会去,哪儿跑来一个私生子呀!一准是他娘勾引老爷才生下这么一个。”
“你瞧见没,他回来那脸色黑的,吓人得很,一看就是个暴戾的脾气。不过倒也能理解,从小没爹娘教养,性格总有些缺陷。最怕是那种会打骂下人的。”
曾婆子不是头一回听见这番话,她想起穆亭渊回来时的模样,心里又气又急,眼泪差点没忍住淌下来。
她左右看了看,抄起放在旁边的碗狠狠往地上一摔,说三道四的声音立马停了。她怕人跑了,追过去一看,两个下人站在角落里,局促不安地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去自己的样貌。
但地方就这么大,他们没地儿可藏,只好陪着笑脸说:“曾婆子,我们知道错了,你别往大夫人那儿说。”
看清了两人的长相,曾婆子冷冷一笑,说:“你们当我跟你们一样闲得发慌,到处嘴碎不成?我告诉你们,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主子再不济那也是主子,亭渊少爷身上流着老太爷的血脉,生来就比你我高贵。背后编排主子,以后有你们的苦头吃!”
说完,她毫不理会两个下人的反应,踏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替穆亭渊委屈。
这些话难听成这样,连她听了都受不住。亭渊少爷若是听见了,该有多难过?他那样努力,想证明自己衬得上少爷身份,然而出身却仿佛钉死在他身上的耻辱标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依然无法改变。
这太残忍,也太不公平了。
晏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静静听着穆亭渊在房里的声音,她隐约听见压抑的低泣声,又隐约没有,直到一切声音渐渐褪去,她确认穆亭渊情绪最上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心智未能完全成熟,敏感而又纤细的神经对他人的蜚语流言不能不在意。
她叹了口气,把穆亭渊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一路都在思考如何让穆亭渊解开这个心结,这不是一日便能彻底改变他的,要在他漫长的成长生涯里为他树立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
所以,她准备好了充足的耐心。
见时机差不多了,晏枝敲了敲房门,柔声说:“亭渊,是嫂子。”
房间内依然安静了片刻,便听见少年带着鼻音应声:“嫂子,我想歇息了。”
“不愿见嫂子?”晏枝问道,“可是在同嫂子生气?”
“……没有。”
“外面很冷,”晏枝低声道,“其实嫂子一炷香前就在门口了。”
屋内传来碰撞的声响,过没多久,房门被打开,穆亭渊双眼通红地看着晏枝,本来着实对晏枝存着一些埋怨情绪在看到晏枝被冻得发红的脸颊和鼻尖时全都化去。
“嫂子怎么不早点敲门。”穆亭渊拉她进来,回身去找火盆,看到里头所剩无几的碳火,怕叫晏枝看出什么,偷偷把火盆往角落里塞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件暖和的袄子,递给晏枝,道:“嫂子坐,我叫曾婆婆捎拿点热水来,这个给你盖着腿。”
“亭渊心细,知道心疼嫂子,曾婆子被嫂子吩咐去弄吃的来了,你肚子饿了吧?”晏枝自然看到穆亭渊这些小动作,凡事她交代下去,给穆亭渊的东西势必要最好,但穆亭渊不讲究,底下下人就疏懒懈怠,按例给穆亭渊的碳火和棉衣全都不知道被这些人弄到哪儿去了。
“亭渊不饿。”穆亭渊摇头,话音未落,肚子便传来一阵叫声,他的小脸瞬间红了,尴尬地低声咳了咳。
晏枝笑了笑,说:“马上就好了,再忍忍,趁着这会儿功夫,嫂子跟亭渊说几句话,你愿不愿意陪嫂子聊聊?”
穆亭渊聪慧,自然知道晏枝要同他说什么,他轻轻咬了下下唇,点了点头。
晏枝问他:“你这回伤心难过是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穆亭渊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晏枝又问:“你是不是在想嫂子为何不愿意将你的名字写入族谱,叫你一直以这样名不正言不熟的身份待在穆府?”
穆亭渊仍是点头。
晏枝道:“你觉得为何?”
穆亭渊一怔,摇了摇头,说:“亭渊不懂。”
晏枝笑了笑,替穆亭渊理了下被眼泪沾在脸庞上的头发,说:“从没想过是嫂子故意这么做?是嫂子想要折辱你,叫你难堪?”
穆亭渊脸色一变,忙说:“我从未这样想过嫂子,嫂子待我真心实意,亭渊分辨得出。”
“那你可愿意相信嫂子?”晏枝循循善诱,真诚地望进穆亭渊漆黑的眼里。
穆亭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自是全身心相信嫂子,嫂子是这世界上除了乳娘以外待亭渊最好的人。真心或者假意,我分辨得出,嫂子与旁人都不同。”
晏枝有一瞬间心虚,她待穆亭渊自然没那么真诚,把整本书剧情看了个大半的她知道剧情的走向,也知道穆亭渊在原作里是个什么地位,所以才有把他养成刀锋的想法。但后来,日夜相处,这孩子乖巧懂事又斯文有礼,着实讨人喜欢,有时候看着穆亭渊成长,她会生出让穆亭渊自由长大,不再掺和这些是是非非的想法。
若是自己过得顺遂,不去同那女主较劲也无所谓。
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对穆亭渊好。
这番话说得晏枝心里暖烘烘的,她道:“不妨同你说实话,我认识你的母亲,她是个温和善良的女子,不是那些心思龌龊的下人想的那样。而嫂子迟迟不将你列入族谱的理由……是你娘亲不愿。”
穆亭渊一怔,略有些急迫地问:“我娘亲是谁?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娘没有不要你,”晏枝解释道,“她只是在保护你,嫂子也答应你了你娘亲,要保护你平安长大,要让你变成翘楚俊杰,要让这世界上所有瞧不起你的人都对你刮目相看。”
穆亭渊怔怔地看着晏枝,脑海里被她这几句话填得满满的。
晏枝道:“你从小在府里长大,不知道嫂子在外面也有许多流言蜚语。他们骂我是蛇蝎心肠的毒妇,说我骄横跋扈,仗着我爹爹的势力横行霸道。他们有的人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就能编排出一大堆流言。亭渊,你觉得这些流言是真是假?”
穆亭渊斟酌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假的。”
“不对,”晏枝坦然地说,“是真的,我从前确实混账,干了不少缺德事,也足够他们称得上是个恶毒的女人,我也问心有愧。可那又如何?”她轻声笑了起来,“我是好是坏,是善良是恶毒,关他们屁事,只要我活着,我活成什么样子都是我自己说了算。等我死了,变成了一抔黄土,随便他们如何议论。那些难听的话,若是叫我听见,我才不会装作没听见,随便他们乱嚼舌根。有胆量说我坏话,便要有那个勇气承担招惹我的后果。我这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得很,不会让他们逍遥快活。”
穆亭渊原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番大道理,断没想到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子曰“以德报怨”,他当时读到这话就很不服气,还追问先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先生缄口不答,只叫他记下,等长大了遇事儿了便会知道。
实在是荒唐。
晏枝见穆亭渊把自己这番话听了进去,又接着道:“所以,亭渊,真正能决定你是什么模样的人只有你自己,外人说再多难听的话不过是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碎嘴之言,叫人厌烦。若是放在心上才会让你变成他们口中那样的人物。你心里须得清楚,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断向着那样的人而努力。”
穆亭渊没应声,将晏枝这番话听进了心坎里,在心里反复消化,直到琢磨出了他能理解的意思,他犹豫了片刻,抬头看向晏枝,问道:“嫂子觉得,亭渊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晏枝原本想说穆亭渊想如何便如何,不用问她的意思,可看到穆亭渊一双明亮黑眸里的期待,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她回忆了下原作里有关穆亭渊的描述,心想那样子就还不错,也是他穆亭渊本来的样子,便笑着对穆亭渊柔声道:“白衣风华,有匪君子,高山景行,明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