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可一日无君,未免朝局动荡,三皇子李元悯奉先帝遗命灵前即位,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因这位三皇子乃双性之人,此不祥之身,如何能得登大宝,畏着司马家的赫赫权势,百官岂敢口出妄言,但消息传到了民间,物议沸腾。
时临大丧,京城一片缟素,在这样白色的汪洋中,风波不宁,暗涌浮动。
然而到了四月初十,事情开始有了转机,北安国寺开元寺的主殿里,恢弘的南无燃灯上古神佛像居然碎裂开来,轰然作响,大殿烟尘茫茫,惊得香客四处逃窜,待碎片尽脱,原先的佛座上竟现出一座偌大的观音像,手持净瓶、脚踏莲花座,慈悲地俯瞰众生,面目竟与三皇子颇为相似。
不仅国寺如此,北安各地皆有此神迹,观音乃男身女相,以佛身渡人,三皇子为观音转世的说法不胫而走。
初武廿九年四月十九日,明德帝三子李元悯在权臣司马忌的扶持下登基,改元建制,年号暨和。
登基当日,绵延多时的阴雨天气骤然放晴,如同神迹一般。
肃穆的古钟敲了九九八十一下,李元悯在礼官的扶持下,头顶着厚重的冠冕,身着繁复庄严的帝王冕服,一步一步地登上了高台。
百官叩伏,山呼万岁。
北安朝的第十五位皇帝朝元帝就此登基。
猊烈亦是跪在了百官的行列当中,他看着那个端方贵重的皇帝,想着的却是昨夜他哭到不行的潮红样子,他们背着天下人在偷情,他们偷偷地躲在遣散了所有人的寝殿里颠鸾倒凤,秽乱不堪。
他一整夜地亵渎着这个刚刚被神化了的菩萨,他如野犬一般腌臜地亵渎着他,让他哭到鼻尖通红,哭到浑身都在发颤,然而他的菩萨非但没有半分怪罪,反而慈悲地以佛身渡他,让他这只两世的兇兽甘愿匍匐在他的莲座下,从身到心甘被降服。
猊烈重重地叩伏下去。
为他这唯一的主子。
暨和元年初夏,瓦剌大将良哈多打着为国主也先复仇的旗号,趁着新君方立,朝局不稳的时机,连同鞑靼王庭,集合八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挥师南下。
肃宁都督林酰领兵抗敌,四月末,肃宁破,林酰殉国。
猊烈临危受命,敕封定远大将军,提立二品军侯,发兵应战。
大风猎猎,肃穆的军队整齐划一冲天而立,他们的主帅神情庄严站在队首领受虎符。
伴随着战鼓响,号角鸣,誓师大会气吞山河。
李元悯站在高高的栈台上,目送着他的情郎渐渐远去。
大风呼啸,他目中同他的情郎一般的坚毅。
宫门启开,一路上太侍宫女纷纷问安让行。
司马昱意气风发进了寝殿。
明亮的灯烛下,身着明黄色绸衣的新帝正在灯下翻阅着书册,他神情淡然,似乎此时的周遭与他皆无联系一般。
司马昱心间微微一凝,不知为何,他总有些不安,多时候,他觉得他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但他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心念一动,他突然想起来,是那双眼睛,那双含水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不再有上辈子那般晶莹剔透的感觉,而是一片淡宁,如温水一般,他也会朝着他笑,但始终都是那般淡淡的。
其实前一世最开始,他对他的倾慕是厌恶的,可侯父还要利用他怀上司马家的龙种,他虽应了父亲,可一旦想到他那样畸形的身子,便觉得格外的污秽,可他还是得对他摆出温文尔雅的模样——后来,渐渐的,他摆不住了。
他乃人中龙凤,在外一向芝兰玉树、君子端方,无人不称是,然而在李元悯面前他却是渐渐地恶劣,喜怒无常,可是李元悯的脾气实在是好,总能包容着他,又总能轻易便被安抚好,像是一只驯养了的赶也赶不走的听话的狗,他也渐渐习惯了如此。后来,他长得愈发的昳丽,昳丽到司马昱觉得,让他怀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像也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只是还未等他下了最后的决心,赤虎王反了。
他别无他法,只能与他说,让他用帝王之身安抚赤虎王,那是司马昱第一次这般耐心地与他分析利弊。记得那时他说完,李元悯看着他久久,看得他心慌,可他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来。
司马昱终于放心下来,心间也有几分歉疚,想着待将来拿下逆贼,他再好好待他,没成想,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自戕而死,且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态势。
那时候,他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心脏剧烈地痛,仿佛有人往他心口重重地刲上一刀。
好在上天总算怜悯了他一回,令他还有机会挽回这一切,上辈子终究是亏欠了他良多,想来他心灰意冷也是有的,不过,他会慢慢来,直到他心间那层薄薄的护甲再次卸下。
司马昱心下一定,提步上前。
“陛下,龙要紧,莫要看坏了眼睛。”
李元悯抬起头来,唇角淡淡笑了笑,将手上的书丢在一旁。
“你怎么来了。”
司马昱暗忖片刻,没再铺垫,径直道:“只今日午后与侯父谈及边疆局势之际想起的——这定远大将军,陛下往后打算如何安置?”
李元悯面色无异,只笑着道:“一切但凭侯爷安排。”
司马昱心下安了,软声道:“此子上一世如此狼子野心,这辈子虽自小归附你,但总归留着不放心。”
他窥了他一眼:“本担心你不肯。”
李元悯无谓笑了笑:“当初救他,也不过想改掉他的叛将命数,好叫我得以苟活罢了。”
他顿了顿,眼角露着些怜悯:“但多多少少伺候我一场,到时候别做得太难看便行了。”
见他这么一说,司马昱大大地放心下来,温声道:“知道你一向心软,放心,至少他算是有功劳的,不过也不急,这场仗要打上三年,倒不急着考虑这问题,只是先与你说说,让你有个准备。”
李元悯点点头,“知道了。”
司马昱见他正疲倦地揉着额角,心念一动,上前了来,正要替他揉按起来,眼前之人一僵,抬手阻了他。
“不劳崇墨了。”
他唇角微微扯了扯,站了起来,将桌案上的册子放置在几架上,随着他的动作,薄薄的肩胛骨透着明黄的绸衣支起,幽幽冷香萦绕在鼻间。
司马昱心间愈发生怜,知道他因着自己畸形的身体,不喜欢旁人接触,正想温声说上两句,眼前之人旋身过来,他淡淡笑道:“看了半日的书,倒是乏了。”
司马昱看见了他眼下的倦色,想着这些日连着下来的大丧、登基祭典,他这身板确是遭不住,便柔声交代了几句,贴地告退了去。
待人走远,李元悯慢慢地抬起眸子来,里面一片冷光。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倪英从外头进了来,她一身御前宫女的打扮,手上端着一碗安神汤,放在桌案上,利落地布上羹勺。
李元悯看着她的动作,心间微微一酸,他原先想让她回岭南,不必束在深宫中的,然而倪英不肯,如今她敛了性子,愈发谨小慎微,俨然已成为了李元悯的一大助力,但李元悯每每想起当初那个活泼明艳的少女,终究是心酸不已。
倪英上了来,悄声道:“陛下,不相关的宫人皆被遣走了,您的腰带可以解下来了。”
这宫中的人,皆已被王喜替换成猊烈的人了。
李元悯点了点头,展开双臂,倪英探进他的衣袍间,将他腰上缠着的一圈又一圈的腰带解了下来,他原本尚还平坦的肚腹凸出一道弧度来。
倪英将那腰带收在手里,目中心酸,低声道:“我这皇侄儿,当真是受苦了。”
李元悯抚了抚那微微凸起的小腹,没有言语。
倪英忧虑道:“眼见这肚子愈发大了,终究会瞒不住,陛下打算怎么做?”
李元悯掌心覆上小腹,目色幽深:“只要我们能瞒得住这三个月便好了。”
“三个月?”倪英有些不解。
李元悯并不解释,只柔声安慰道:“阿英,你别担心,你要信你的阿兄,还有你的殿下哥哥。”
听到这个殿下哥哥,倪英鼻头一酸,简直想如在岭南一般扑在他膝上,她终究是忍了下来,心下莫名地安心下来,重重点点头。
新帝登基一个月后,敕封镇北侯司马忌为摄政王,并于龙椅旁设座,与新帝一起受百官叩拜,不到半月,内廷便出了十余道调令,人事变动频频,原太子党官员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一应换上司马父子的亲信。
朝元帝几如傀儡,凡是司马父子所请,皆御笔朱批应了,偌大的北安朝堂,已经沦为司马家的天下。
转眼间到了六月末,前线传来战报,定远军击败瓦剌、鞑靼大军,主帅猊烈更是率大军一路乘胜追击至漠北平原,俘获瓦剌王子吐乌、鞑靼左右贤王,敌军全线溃败。
这场上一世打了三年的仗,这一世,却仅仅打了不到三个月。
捷报传入京畿,举国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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