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河做了个梦。
梦里仍是深不见底的浓黑色,将他困缚得连呼吸都剥夺。
大片大片的红蔷薇在他周身蔓延开花,攀附在墙上,在脚下。露珠从花瓣上流坠,滴滴答答,红得刺目,像血。
满目的黑红色倏忽又坍塌了,变成净透的蓝与葱郁的绿色。
那是学校的林荫路,香樟树在道两旁生得茂盛。
浅灰沥青道延伸至视觉尽头,散着被细叶剪碎的光。
她就在道中央欢快地蹦蹦跳跳,校服系在腰上,发尾洋溢着叛逆的紫色。
忽然的一瞬,她站住了。
她凑到了他的身前,双臂灵活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笑眼如媚,呵气如风。
“许星河,你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干嘛?”
“勾引我啊?”
“现在亲你一口的话……”
他胸口某个沉寂的东西似乎在缓慢的沉重的加速,视线落在她晚霞般殷红的唇上。
她踮起脚尖,唇离他的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即将碰触的刹那——却是香风擦着他的鼻息掠过。她靠近他的耳畔用一种刺讽的尖笑声说:
“你不配!”
“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坠入寒潭深渊,遽然睁开眼!
不偏不倚,林落凡跟他视线正对上——
两人的距离已经挨得很近很近,近到她瞳孔里只有那双漆黑得浓夜似的眼睛。
她愣两秒,全身的血液一瞬倒涌到脑海。耳膜里的打桩声——轰!炸了。
许星河只来得及看到眼前那张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脸,白肤红唇,漂亮到极致,唇边的笑却刺人。
林落凡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退开,“我……”
她刚发出一个音节,下一秒脖子倏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匝住!恐怖的窒息瞬间席卷而来。
林落凡被他掐懵了。
床头的台灯、水杯被被角蓦地拂带落在地上。许星河迈下床,握着林落凡的脖子将她重重往后一推!
林落凡的后背摔靠在床旁的衣柜门上发出一声巨大砰响!
他手劲大得很,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就能令她动弹不得,肌肉硬得像钢。
“……许……”
林落凡呼吸不畅,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拼命去撕扯,脸憋得通红。
“许……星河你放……咳……”
许星河浑身肌肉绷到最紧度,整个人散发着野兽匹敌时的狠绝与戾气。
“你……放……”丝毫挣脱不动,林落凡心头莫名横生绝望,干脆伸腿去踢他,“放开……我!”
渐渐发觉到不对,许星河的目光有微弱的闪动,发力的手也有松动。
感觉到他松了力道,林落凡使力一推,将他推到一旁。
她腿软,跌坐在地上。
“咳——”窒久的空气涌进肺,林落凡大脑缺氧,喉头腥痒,捂住喉咙就开始拼命拼命咳。
许星河站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看,心跳越来越快,也后知后觉地越来越惊。
她……
林落凡咳了不知多久,咳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喉头的痛痒终于缓解,她遽地抬睫狠狠瞪向他——
两人视线又相对。
“许星河你他妈有病!”
她气急了,情绪压着理智难以平复,嘶吼出的声音还带着剧烈咳过的哑,眼眸里迸出戾光。
许星河眼眸漆黑直直看着她,后脊渐渐发凉。
“疯子!神经病!……我他妈也是疯了!”
疯了来这破地方!
她口不择言一口气喊完,不顾自己还披头散发一身狼狈,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就气冲冲往外走。
许星河仓促拉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她因他这动作瞬间更加气怒上头,半点都不想跟他有触碰,不顾扯疼的手臂拼命挣扎,“你滚!松手!”
“别走。”许星河开了口。
他说话声音有种砂纸磨砺过的哑,沉涩得吓人。
“放手!”林落凡已经快气疯了,看他不放,另一只手指甲死死嵌进他肉里用力挠,“放!手!”
他纹丝不动,在她发力的瞬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只有黑色,静静看着她。
目光沉得几乎能将她穿透。
林落凡这回彻底没招了,“许星河你松——”
“对不起。”他说。
声音很轻。
却足以将她的话截停。
静两秒,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后半句在唇边踯躅良久,他喉结滚了两下,还是没说出口。
林落凡忽然不动了。
她头发乱了,仿佛刚打了一场仗,胸口还在一上一下地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
视线下瞥扫了眼他的手臂,她使了十足十的力,他线条精劲的小臂上有两道深长的血痕,沁出两滴血珠。
手还执拗的一直攥着她的胳膊。
他手掌心缠着几道白色绷条,已经乱了,隐约映出点红。
林落凡看见怔了怔,很快又想起。
貌似江川提过一嘴,他手被玻璃碎片划伤了。
半晌沉寂,许星河见她不动不说话,低声说:“能不能……”
他握着她胳膊的手无意识的收紧。
“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林落凡胸口的火气像是一下子被一盆水浇灭,呼吸渐渐平稳。
屋里乱得像刚被洗劫过,被子、台灯、水杯……全部都散在地上。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头发凌乱,唇色苍白,手上一堆血痕,眼底覆着浓重的阴影。
瞄他一眼,林落凡舒了口气,抬腿去客厅。
许星河拽了她一下没让她动。
“哎呀松手!”她象征性地拗了一下,语气已经平下来,指了下他的胳膊,“先处理一下好吧?”
胡乱把他的手挪开,她没好声气直接往外,“药箱在哪儿!”
许星河微怔,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指尖无声缩紧。
药箱在客厅电视柜下的抽屉中,里面的药还蛮齐全。
林落凡拎出药箱在沙发上坐下来,在一堆瓶瓶罐罐里胡乱地翻。
许星河步子缓,换了件衣裳才从卧室出来。
卫衣仍是白色的,白到没有一点图案,在她身边坐下时鼻息间飘过一股极淡的皂香。
从中翻出一小瓶碘酒和棉球,她抬手递给他,“喏。”
许星河没接,无声抬起手将手臂举到她面前。
两人又莫名呈了对峙的姿态。
敌不动,我不动。
他这是要让她给他弄。
林落凡瞪了眼将药瓶“啪”地拍在茶几上,“自己弄!没长手?”
“你挠的。”他理所当然,盯着她的目色很深。
林落凡深呼吸。
行。
“那你就忍好喽!”
她咬牙切齿嘟囔了一句,抄起棉球就往碘酒瓶里使劲搥,力气大得像捣蒜。
棉球被浸透,她二话不说抬起他胳膊死死地就摁到那两道伤痕上。
有两滴碘酒顺着他臂腕的线条无声沿下来,坠在地板上。
料想中的什么“嘶”、“哈”、“轻点”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几乎连呼吸都没变一下。
林落凡微诧,抬头想问他不疼?一抬眼视线却直接掉进了一双漆深眼瞳里。
她一顿。
林落凡一直觉得,许星河的眼睛同一般人的不一样。
他人长得冷感干净,又肤白高挑,明明是个少年感十足相貌,却总因那双眸显得冷郁阴沉。
他眼眸的颜色太深,也太利。
这么直直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一把能劈波斩浪的刃,没什么看不透。
她小的时候就最怕跟他这样对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每当对视,总能让她莫名的心虚。
而他似乎也喜欢将许多东西埋藏在眼睛里。
疼也好,难受也好。埋得多了,就不会再说了。
例如那年秋夜大火夜,他重伤卧床,始终没喊出的那句疼。
仓促低下视线,林落凡心里竟揪起一股极怪的滋味,动作不禁放轻了些。
擦净了他伤周的药液,她又换了个新棉球蘸好药水重新为他擦伤。垂下的长睫极轻地颤动,是极小心认真的模样。
仿佛呼吸都怕被打扰。
许星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渐的沉。
等最后将他掌心的破口也处理好了。林落凡将药箱整理好,拍拍手起身。
“好了!记得别碰水,一天重新换一次药,我走了。”
刚想走,她手腕倏地又被一股重力强扯回去,步子一跄跌回到沙发上。
靠。
林落凡那点火瞬间又腾燃起来,没等起身整个人又被他困在沙发和他中央。
她真急了,“许星河你没完了?!”
“别动。”
他离她太近,嗓音落在她耳朵里又低又沉。一只手就将她两只手锢住。
林落凡自知挣不开,索性只嚎:“你干嘛?你放开!”
他恍若未闻,只凝神在她脖子上端详半晌,然后另一只手又挑开药箱从里拿出一盒药膏,单手用指节拧开。
等药盖旋开,他用指尖蘸了点,仔细看了看轻伸上前擦在她脖子上。
他动作很轻,指尖带点颤。
“欸疼!”他刚一碰到,林落凡立刻皱着眉往后躲了躲,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也属于半个伤号。
她推了他一把,“你起开!”
“别动!”
“我自己弄!”
他眼神暗了暗,没再说话。任她一把将自己推开了从包里翻出个小镜子看了看。
一大片,红色。隐约泛着青紫。
她试着用手碰一碰,立马“哎”了声。
许星河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许星河的手劲有多大,林落凡一清二楚。
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能只身一人将林西宴都掰不断的车门给硬生生掰断,初中时替她的跟成年混混打架都从未输过。自然更感受得出他刚使了多大的力道。
她从镜子里瞪他,不禁嘀咕了声:“下死手……”
许星河一瞬愧疚心更浓,嗓音低涩,“抱歉。”
林落凡微默。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听不得他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没再吭声,抓起药膏沾了一些自己涂。
“嘶……”脖颈皮肤细嫩,她刚碰上一点又下意识往后躲,小心翼翼用手扇了扇风。
许星河蹙着眉一瞬不瞬地盯着。
磕磕绊绊涂完,林落凡把药膏丢在茶几上,靠进沙发背。
她脖子疼。药膏几分钟后才渐渐散出作用,温温凉凉,莫名让人有点昏昏欲睡。
呆呆坐了会儿,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起身。
许星河现下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敏感,几乎是同一时间跟她站起来。却见她去的是厨房的方向。
他不解,“做什么?”
“饿死了。”林落凡分毫不客气,头都不回,“有什么吃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