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郭忠孝就将曹佾等人入宫的时间禀告给赵煦。
选择在了七月的戊午日(初三)上午。
对此,赵煦自是没有异议。
同时,郭忠孝还送来了今年太学补试后的合格士子名单。
太学和科举是不一样的。
科举三年一届,大体上参与人数和录取人数,都是固定的。
偶有微调,也都在一个固定范围内。
但太学不一样。
虽然庆历兴学后,太学已经经历了两次大规模扩招。
如今太学三舍(外舍、内舍、上舍),员额已经达到了两千四百人。
但是,太学每年新录士子,却从不固定。
因为太学采取的是‘随缺随补’的政策。
简单的来说,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只有那两千四百名太学生出了阙,太学才会招生。
招生方式,采取地方推荐+太学考核的办法,一般每年集中考试一次,这就是补试了。
补试按成绩,将新学生们分为两等。
优秀学生,录入内舍,次一级的就放到外舍。
至于什么是优秀学生?
这基本上与当年内舍升上舍的人数对等。
也就是说,可能往年录取前十名。
但今年因为太学的内舍生不够努力,只有七个人考上了上舍。
那不好意思,就只会录取七個。
而内舍生升上舍,其实一般也取决于上舍生们够不够努力。
总之,太学就是这样呆板。
有识之士,也早就发现了,早早的在呼吁改革。
王安石第二次拜相时,就曾想过,打通从中央到地方州县的升学系统。
明确太学-州学-县学三级升学体系。
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就被罢相。
这个事情也就搁置了下去。
所以,如今的太学,依然是沿用熙宁兴学时的制度。
将太学报上来的内舍生和外舍生名单,随便翻了翻。
赵煦就在名单的末尾看到了一个让他动容的名字——宗泽。
“宗泽怎提前入京了?!”
然后,赵煦就看到了,推荐宗泽入京参加太学补试的官员名字——朝散大夫、两浙路转运使兼知明州陈睦。
于是,赵煦想了起来:“哦……原来是朕让陈睦办的事情。”
那还是在年初的时候,赵煦在将种建中兄弟召到自己身边,充为近侍时,心血来潮做的决定。
时隔八个月后,赵煦看到,宗泽的名字出现在太学的补试合格名单中。
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可是在靖康之难,那万马齐喑的黑暗时光中,少数闪耀的大宋之光。
可惜,碰到赵佶、完颜构父子这一对活宝。
满腔热血与满腹忠诚都喂了狗。
不过,这位未来的金兵嘴里的‘宗爷爷’,这次补试成绩,似乎不太理想,只是勉强合格,被录为外舍生,名字都被写在了最后面,要不是宗泽这个名字,赵煦在现代念叨过无数次,也遗憾过无数次——惜不能重用!
可能他也就没有注意到了。
而,赵煦知道,一般而言太学补试名单的最后那几个名字,大概率都是那种成绩不合格,但碍于举荐此人的大臣的来头,太学只能硬着头皮录取的人。
于是,赵煦想了想,提起笔来在宗泽的名字上圈了一圈。
然后在旁边写下一行文字:该生名字甚好,朕甚喜也,可升内舍。
皇帝,就是可以这么任性的随便找理由来提拔人。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让冯景将名单还给郭忠孝,道:“送去太学,让陆佃循例录用。”
“诺!”
……
太学祭酒令厅。
陆佃看着刚刚通见司的人,送来的天子御批过后的太学补试名录,陷入了沉思。
历代以来,太学补试和科举省试的名次,宫里面一般是不会干预的。
天子真正重视的,只有殿试和上舍生的考核。
可是,这次却出了意外。
送上去的名单,天子是没有否。
但却御笔一勾,将一个外舍生,直接拔擢到了内舍生的行列里。
理由更是极为荒缪——名字吉利,朕很喜欢?!
要不要这么荒唐!
陆佃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人去将这个叫宗泽的太学生的补试卷宗以及脚色取来。
他还是有些骨气的。
若是,这个叫宗泽的家伙,是一个纯粹的关系户。
那么拼着获罪官家,他也要坚决驳回这个不合理的指示——此乱命也,不敢奉诏!
然而,当宗泽的卷宗以及脚色被取来后,陆佃看了一遍后,眉头就皱起来。
“怎么回事?”
“这样的好文章,为何考官不取?”
在陆佃眼中,宗泽写的文章,可称得上是朴实无华,重剑无锋,写的是相当好!
好到几乎与恩相(王安石)的新学思想,一模一样。
其在卷宗上,所引用的经义解释和典故,更是多出自《字说》、《三经新义》。
然而,阅卷的考官,却直接将之黜落!
错非是,该生是待制大臣推荐入京参与补试的士子。
恐怕如此美玉良才,就要就此埋没了。
“可恨呐!”陆佃气呼呼的查起了当时负责阅卷的官员。
然后,他就知道了是谁在搞鬼?
国子监司业黄隐!
“黄从善!”
“果然是这贼臣!”
对黄隐做出这种事情陆佃毫不怀疑。
因为,黄隐在国子监里,一直和太学里的新党不对付。
早在去年的时候,黄隐就已经在国子监里,鼓噪舆论,要反攻倒算,甚至想要废除太学以字说、三经新义考核的制度。
对自诩为荆国公学术上的衣钵传人的陆佃而言,这就是死敌了。
“幸好,当今官家圣明,能识英才,才让如此美玉,不被埋没!”陆佃感慨着,便提起笔来,将这个叫宗泽的士子的名字,提到了内舍生的名单中。
既然内舍生加了一个。
自然要减掉一个。
于是,他直接将这名单里的一个黄隐录用的人,挪到了外舍生的名单,取代了宗泽的位置。
叫汝玩心眼?
老夫可不惯着!
……
七月戊午,眨眼就到。
这天上午,高公绘早早的就到了内东门下。
他到的时候,向宗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景弼兄安好!”
“君素安好!”
两位皇亲国戚碰了面,却并不是太高兴,反而有些愁容满面。
主要是,他们两人的哥哥现在已经是大宋外戚之中的‘贤臣’了。
自从高公纪、向宗回去了熙河路,朝野内外,对这两位国亲的吹捧就多了起来。
尤其是随着熙河那边的棉花田,越种越多。
有识之士,都开始加入了吹捧行列之中。
虽然,偶尔有些杂音,会有人杞人忧天,担心外戚坐大,希望调离这两位国亲。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位在熙河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情。
按照赵卨上书的奏疏说就是:管勾熙河兰会边防财用公事臣宗回、公绘,在熙河遵朝廷典章,外抚羌、狄,内安百姓,兴学重教,可堪良臣也!
反正,他赵卨也不想升官更不指望能拜任宰执,所以直接放开了吹!
不止赵卨这样说。
熙河地方上的汉、羌豪强,甚至是横山里的羌人头领、吐蕃的大首领们,也都对这两位国亲大加称赞。
若只是称赞,也就罢了。
关键,向宗回、高公纪的政绩也相当亮眼!
他们到任不过一年,却已经要连续两年超额完成朝廷给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制定的买马额。
不止如此,人家还没有花太多钱。
买回来的青唐马,虽然质量上说不上多好。
可胜在价格便宜啊。
均价才三十贯一匹的马,而且,大都是用绢布、铁钱以及茶叶、食盐支付的买马钱!
这还要啥自行车?
反正,朝廷是很满意的。
省钱啊!
此外,他们督造的资圣寺,也没花什么钱。
根据当地的走马承受以及地方文武大臣的报告。
资圣寺的建设、用工,基本都是吐蕃人和横山的羌人甚至是党项人包圆了的。
人家去资圣寺朝圣的时候,无比慷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据说光是吐蕃邈川大首领温溪心一次朝圣,就向资圣寺供奉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香油两千斤,还献马五百匹,以助佛事。
另外一个大首领溪巴温,更是曾出‘丁壮千人,以助修寺’。
其他人,也都是这么个路数。
好多去资圣寺朝圣的人,甚至以为自己能参与修建这样一个供奉佛牙舍利的圣地而自豪。
工钱?
要什么工钱?
人家自带干粮,免费修寺。
于是,在那熙州的抹邦山上,出现了汉人、吐蕃人、党项人、羌人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挥汗如雨,同心协力的诡异场面。
今年甚至开始有西域那边的胡人,也参与了进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宗回、高公纪的政绩,那是相当的好。
所以,在这个太皇太后圣节将近的时候,已经有大臣,开始以‘向、高二国亲,忠心社稷,用心王事,可堪外戚典范,乞推恩’的要求,要封赏这两位国亲了。
据说,都堂那边都已经拟好了给向宗回、高公纪的封赏条件。
向宗回可能会以四方馆使遥领观察使,高公纪则可能以客省副使遥领防御使。
这就是横行官了!
而且不是汴京城里的那种,纯粹是靠着磨勘、推恩的虚衔。
而是货真价实的实权横行官。
一旦如此向宗回也好,高公纪也罢,一旦回朝,虽然从此不再可能出知掌权。
但是……
十年之内,升到正任节度,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
甚至,生封郡王,受天子礼遇,以为外戚勋贵之首,也不是不可能。
自然,向宗良也好,高公绘也罢,能高兴的起来才怪。
因为这意味着,将来他们的子孙,在起跑线就已经输掉了。
哥哥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比自己家的孩子少奋斗十年甚至二十年。
这谁受得了?
所以,两位国亲都是愁眉苦脸。
好在,他们也不是没有希望弯道超车。
“君素,可知官家今日召见你我,可是有差事要吩咐?”高公绘试探着询问起来。
在高公绘眼中,向宗良是向太后的亲弟弟。
和小官家明显更亲密,应该多少有些消息。
向宗良却是摇摇头,心事重重的道:“不瞒景弼,吾实不知。”
“不过,若官家能给一个差遣,吾必全力以赴!”
现在,外戚家族内部,早就已经有了觉悟了——跟着官家走,富贵大大的有!
向宗良、高公绘,都是有亲身体会的。
向宗回、高公纪的例子不提,单单就是高遵惠在广西那边,混的风生水起,都舍不得回京,就足见一斑。
不止如此,高遵惠还派人回京,叫上了好多外戚勋贵家里的子弟。
听说是在交州那边种甘蔗榨糖。
一年下来,至少可以赚百万贯。
大家对赚钱的事情,总是很热心的。
所以,好多人都南下了。
而在京的外戚,跟着官家,一起做对北虏的买卖。
半年下来,也是赚的盘满钵满。
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大家深感——这才是圣天子!
现在大家过的,比仁庙那时候还爽!
这可就急坏了向宗良、高公绘。
每天在家里,抓耳挠腮,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入宫,到官家面前表忠了——官家,我也可以听话,我也可以做事,我也想赚钱升官呐!
奈何,他们不敢。
所以,就只能在家里等着。
天可见怜,等了大半年,才终于等到了官家的召唤。
从昨天得到通见司的通知后,他们两个人是一宿没睡。
既激动,又兴奋,同时也很忐忑。
两人说话间,一个肩舆,就被人抬着到了内东门下。
肩舆放下来,是穿着郡王公服的曹佾。
而抬肩舆的人,则是曹佾的儿子曹欢以及三个族人。
见到曹佾,两人连忙迎上前去,躬身行礼:“侄孙等拜见郡王!”
曹佾眯着眼睛,笑着上前扶起这两位国亲,说道:“老朽老矣,腿脚不便,却是让两位贤侄孙久等了。”
“不敢!”
曹佾的地位是很高的。
慈圣光献的亲弟弟,先帝嘴里的‘舅父’,当今官家口中的‘舅祖’。
向、高两人,又和抬着曹佾来的曹欢等人见了礼,然后就对曹佾再拜:“侄孙等乞扶郡王入宫。”
曹佾微笑起来:“这就有劳两位贤侄孙了!”
老郡王是看得开的。
属于曹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也老了!
现在是高家、向家的时代。
未来,他的子孙可能就要看高家、向家的脸色过日子了。
所以,趁着他还能动弹,多结善缘才是正道。
向宗良、高公绘立刻就上前,一左一右,扶着曹佾,就像是曹佾的子弟一样。
同时,两人也不忘打探曹佾的口风:“郡王可知,官家这次诏我等入宫陛见,可是有什么差事?”
曹佾依旧是微笑着,像个慈祥、和蔼的邻居老伯,答道:“圣心如狱,做臣子的,怎能去揣测?”
“老朽只知道,官家叫老臣做甚事,老臣就去做甚事……”
“至于个人荣辱、名节……皆可弃之!”
说着,他就语重心长的看向这两个后生晚辈,提点起来:“两位侄孙将来侍奉官家的日子还长……”
“切记切记……我等外戚,最紧要的就是一个‘忠’字!”
“只要不失忠节,其他一切都是小事。”
这是事实!
赵官家们,对外戚就这么一个要求——忠!
只要忠了,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忽略。
典型的例子,就是钱家。
自钱俶献土归宋,钱家世代,就谨守忠字。
所以,即使钱惟演曾经站错了队。
但人家忠上不失,于是依然不失富贵、权势。
人家的子孙,依旧可以和天家联姻。
向宗良、高公绘听着,都是若有所思,然后纷纷拜谢:“郡王教诲,实在是拨云见月,令侄孙等醍醐灌顶……”
曹佾呵呵的笑了笑。
其实,他才不在乎,向宗良、高公绘听不听得进去呢?
他只在乎,当今官家会不会知道他的这一片忠心?
而曹佾知道——当今官家,年纪虽然小,但在探事司上用的力气,却一点不比先帝少,甚至可能犹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