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润甫后,其他执政各自进言。
高帽子不要钱一般的往两宫与赵煦头上扣。
直唬的太皇太后是眉开眼笑。
在她看来,要是宰执大臣们,能天天这么吹捧自己。
那张敦礼天天被这些人拉出来批判,也无所谓了。
骂一骂而已!
了不起罚个俸,贬个官。
最多去地方上监视居住或者到太学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
你张敦礼失去的只是名声、官爵和自由!
但老身得到的就多了!
所以啊……
就受着吧!
倒是赵煦,一直在旁边给着张敦礼说好话,向太后也偶尔帮腔。
奈何,太皇太后是‘大公无私’,而宰执们则是坚持己见。
于是,赵煦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宰执们的意见——接受御史们有关弹劾驸马的意见。
但是,赵煦又找了个借口——驸马,乃皇考亲选!
而他则是古往今来第一孝子!
自然不能使皇考蒙羞。
所以呢,驸马可以惩罚,但不能公开惩罚。
意思就是,咱们内部处理就行了,但处理意见不公开。
这就意味着,对于张敦礼的惩处,实际上将微乎其微!
一般也就是罚铜加磨勘而已!
不会超过这个太多!
宰执们虽然不愿意,但也知道,皇室肯如此让步,已经很难得了。
于是,纷纷躬身领旨。
等他们出了崇政殿,吕公著与其他几位执政对视了一眼。
所有人都是微微吁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极为精彩。
即使是素来被公认为忠厚的苏颂与铁面无私的傅尧俞,脸上的神色,也都是精彩纷呈。
吕公著默默的将视线收回来。
数十年仕宦生涯,让他知道,其实,忠厚的人,心思未必简单,至于铁面无私的清官……
那就更是心眼多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不如此,他们就不可能在这个尔虞我诈,波云诡谲的官场上立足。
而苏颂和傅尧俞,就是这两类人的典型代表!
一个看似忠厚,却浑身长满了技能点,无论朝廷要做什么,都离不开他的协助。
另一个,虽是铁面无私,清正廉洁。
但却总能和人搞好关系。
哪怕是蔡京、王子韶这样朝中公认的小人、奸佞,与他也没有恩怨。
他太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然后,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去维护法纪、公平。
而远离或者无视那些他不能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就像当年的包孝肃公!
这种人,不发难则已,一发难,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一旦发动,就是冲着敌人的命门去。
这样想着,吕公著就对傅尧俞道:“钦之公,您是天下名望之士,也曾执掌中司!”
“今中司阙位,未知钦之公,可愿代表都堂,前去安抚诸位御史……”
“不要让他们真的跪在内东门下,直到宫门落锁!”
“这有碍圣听!”
傅尧俞,没有犹豫直接拱手:“下官谨遵左揆之令!”
然后,他就直接走向了内东门的方向。
吕公著看着,在心中微微点头。
他知道的,他目前执政的这个宰执团队,或许不是大宋史上最团结的。
但一定是最能做事的。
……
傅尧俞走到内东门前,看着那些依然跪伏于地的御史们。
他轻声道:“诸公,请起来吧!”
御史们纹丝不动。
作为清流,傅尧俞知道,清流们最关注的东西是什么?
是弹劾成功吗?
错!
是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弹劾了某位权贵这个事实!
当然,最好他们的弹劾取得了成果。
所以,傅尧俞不紧不慢的说道:“方在崇政殿,吾与左相及诸位执政,已面见了天子与两宫……”
“两宫慈圣,以社稷为主,主上圣哲,以天下为本,已是受了诸公的弹章,不日就会有旨意下降!”
御史们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傅尧俞这个前上司。
然后,集体面朝福宁殿方向,哭着顿首:“臣等死罪!死罪!”
傅尧俞看着这些晚辈年轻人,面无表情的转身,对着福宁殿方向,也拜上了一拜。
……
吕公著回到都堂。
一直被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王棣,就拿着一封官牒,找到了他:“恩相,这是吏部方才送来的急报……”
吕公著点点头,接过官牒,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吕公著忽地有些宿命感袭上心头:“崔平叔,竟在此时抵京了!”
刚好驸马案爆发,天下有数的酷吏头子就回到了汴京。
时间卡的是刚刚好!
巧合吗?
吕公著不知道,但他知道的,崔台符的回京,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搅动起风雨来。
所以,必须加快杜紘出任大理寺卿兼刑部侍郎的流程了。
以免夜长梦多!
这样想着,吕公著就让王棣给他磨墨,然后,他飞快的写了一张帖子,签押上自己的画押,对王棣道:“促仪啊,且送到内东门通见司处,让郭舍人照此排班吧!”
作为首相,吕公著手中有着,安排大臣陛见的权力。
除了天子特旨诏对的臣子外,其他所有非宰执大臣,不分级别,都需要他来安排在什么时候、什么时间、在第几班觐见。
特别是现在,因为天子很少出现在早朝上。
所以,回京述职的大臣,能不能见到天子,真的是全凭他的心思。
他要想卡某人的觐见流程,随随便便就能卡上一年!
王棣接过帖子,躬身一拜,就要去内东门。
吕公著却叫住了他:“促仪啊,今天下值后,且不忙着走,与老夫一起回府,吃个便饭吧!”
王棣楞了一下,但还是很礼貌的拜道:“诺!”
吕公著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来。
他最近忙的很,连带着王棣也跟着连轴转。
但正是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下,让他看出了王棣的本性。
这个王安石的嗣孙,非常勤奋,基本没有一般衙内二代的那些坏毛病。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是在王安石身边,言传身教长大的。
所以他很爱读书,自到了这都堂,只要有空,就会去诸架构库里阅读都堂公文。
几个月下来,他竟掌握了许多都堂条贯与规矩。
这就实在让人欢喜!
若说从前,吕公著想招婿,只是想和王安石斗气。
但现在,他是真的想招这个年轻人为孙婿了。
正好,他的大儿子吕希哲、小儿子吕希绩,都有着待嫁的女儿。
现在,唯一让吕公著头疼的是——王安石那边会不会同意?
毕竟,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都违逆不得。
“过些时日,老夫找王明叟探探风声……”
王觌的哥哥王观,现在就在江宁,在王安石的江宁新学中任教。
江宁新学的成立,是大宋今年士林最大的新闻!
新党领袖、司空、荆国公王安石在江宁立校,天下学子,无分贫富、年龄、新旧……
只要愿意的,来者不拒!
为表诚意,同时也为了取信于天下。
王安石不仅仅召集了大量他的门生、学者,聚集在江宁。
他还把郑侠从泉州,请到了江宁,担任江宁新学的祭酒。
这对师徒,在流民图事件后,再次重归于好,让整个天下士人都为之一振。
即使是最讨厌王安石的范镇,在知道了这个事情后,也对此做出了高度评价。
认为这才是治学的态度!
王安石的江宁新学,蒸蒸日上,也让王棣的行情一路走高。
好多人,都想招这个乘龙快婿!
特别是宋家,天天喊王棣过去吃饭,脸都不要了!
还有韩忠彦,有事没事,总来都堂这里晃悠。
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
夜幕徐徐降临,汴京城中,升起了万家灯火。
朱光庭回到自己租住的民居,他住的地方,是汴京新城北厢的夷门坊。
这地方看名字就知道了。
是汴京城的夷狄胡商聚集地。
什么吐蕃、回鹘、波斯、大食商人都有。
此外,这里也遍地都是胡教的教堂。
祆庙、大食庙、景庙,还有鲜为人知的一赐乐业庙,都集中在这里。
老实说,若非实在囊中羞涩,朱光庭是不愿来这里住的。
但没办法!
他只是以朝请郎为监察御史,他的本官每月俸禄三十贯,监察御史每月料钱三十千,直集贤院的贴职,每月能拿到十贯,另外每个月监察御史能拿到五千钱的餐费。
看似很多,但居汴京,大不易!
京城中,地段稍微好一点,环境稍微好一点的地方的一进的小院子,每个月的房租都在五十贯以上!
稍微大一点,就要七十贯了。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当年的欧阳文忠公还有宛陵先生梅尧臣,在他这个官职的时候,住的也是汴京的破落民居。
这两位先生,都曾写诗,描述过他们的居住环境。
据说,去年汴京学府热卖的时候,有那好事之徒算过账。
按照汴京学府最小的一千平尺的房子,需要五万贯来计算。
那么,一个正常的文臣从七品朝官的合法收入,那么他即使不吃不喝,分毫不花,也需要足足四十年,才能凑够可以买下一套汴京学府最小面积的房子的钱。
不过,如今,随着汴京学府的房价上涨。
可能需要八十年,甚至一百年了。
但,这还算是好的!
想当年,欧阳文忠公做梦都想要在汴京买一套房子,实现以房养老的梦想。
但他到死,也终究没能在汴京买下他的梦中情房,最后,只能在颍州(今阜阳)的西湖畔买了一套二手房。
而文忠公,可是天下文宗啊!
他都买不起京城的房子,甚至只能租住下雨就漏水的破房子。
朱光庭对自己能在京城买房,已不报希望。
他现在就期盼着,攒够钱在洛阳购置一套小院子,将来颐养天年。
但就算是这个梦想,也有些遥不可及!
因为他还有两个小女儿没有嫁出去!
单单是这两个女儿的嫁妆,少说每个人都得预备一千贯!
这还是她们下嫁给贫寒士子的价码。
若向上嫁或者嫁给自己的同阶的同事。
嫁妆就真的凑不齐!
他恩师明道先生程颢的爱女,终生未嫁,为程门之憾。
虽然程门弟子都说,小娘子未嫁,是因为‘才情无双,无有能配者’。
但实际上……
却是因为向上嫁,嫁不起,而向下嫁小娘子自己不愿意。
就这么一直单着单着,最终染病,在芳华之年早逝。
因为有着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所以程门弟子的女儿,基本都是下嫁。
只要对方上进,是个贡生,年纪恰当,人品靠谱,基本都是见几次面,考察一下学问,觉得是潜力股,就立刻抓住。
朱光庭的大女儿、二女儿,就全部是这样嫁出去的。
他运气不错。大女婿范镐现在已经是选人了。
二女婿时操,则是武臣之子,如今也快能出官了。
就是这三女儿、四女儿……
所以,为了能尽早凑齐两个女儿的嫁妆,朱光庭只能租到这夷门坊来。
这里的房东,对文臣士大夫租房,有着优惠!
一套三进的院子,只要四十贯一个月。
比其他地方便宜了一半!
究其原因,还是这里的房主希望能有文臣士大夫尤其台谏的文臣租赁。
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狐假虎威,拿捏那些胡商。
动不动就威胁人家——尔若如何如何,吾便报官!吾家租户有着谁谁谁。
这话一出,胡商多半就不敢吱声了。
朱光庭回到家的时候,他的房东出现在了他面前。
“朱官人……朱官人……”对方神神秘秘的,将一封信,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一位苦主,托俺给您的信!”
朱光庭眉毛跳了跳,他本心不想接,但……想了想,却还是接了下来。
没办法!
这种请托是逃不开的!
租了人家便宜的房子,就该给人家面子。
不过,接下来不等于答应出头,还是要看看事情。
拿着信,回到家,朱光庭拆开来一看,顿时面色无比凝重,他直接转身出了房门,房东依然在原地等着他,朱光庭直接问道:“敢问足下,托您带信的人,现在在何处?”
房东拱手道:“官人请随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