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便把这个病例放下了，旁边煮的咖啡终于熟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咖啡的香气荡漾在空气里，有种严肃的香甜感，我走到咖啡机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心里吁了口气，那是一种帮助别人解决了问题的愉悦感。
你知道的，有时候，我们常常把自己当成圣人，虽然未必有观众，却依然会自动生出道德上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是一种很高级的感觉，我承认，但是也是一种很毁人的玩意，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它具有多么大毁灭性。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完全忘记了这个病人的存在，一则她不属于严重性抑郁，自杀冲动并不是那么明显，二则她人格分裂也不是特别严重，看起来并不觉又摧毁性，比自己遇到的那些严重案例也轻微很多，所以我就把她忘记了。
不过一个多月后，她忽然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
又瘦了，依然很敲出，不过精神还好，不像初来的时候那么躲躲闪闪的，穿着一身白色的格子裙子，显得窈窕苍白。
“你好，李大夫。”她见了我的面就打招呼，比从前主动了很多。
我笑了笑，坐在她对面，上下打量着她，问：“这阵子感觉如何，还能看到镜子里的东西吗？”
“没有了，很感谢你呢。”她犹豫了下回答，顿了顿又咬着嘴唇道：“可是我失眠了。”
“失眠了？”我皱了皱眉，不过也没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往往伴随着失眠，这好说，我沉吟了下道：“我给你开的药，你还继续服用吗？”
“服用的，很有效。”她不停地点头，脸上现出佩服的表情道：‘我早就听说李大夫的威名，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高手，遇到您便药到病除了。”
这话就恭维太过了，让我听得十分不舒服，因为我对她的治疗，并没有太过用心，本身她病得也不是很严重，我不过跟她谈了谈，又给她开了几个药而已，被她这么夸上天的恭维，反而显得她似乎别有用心一般。
我不动声色地抬头藐了她一眼，见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全是一片佩服和仰慕，瞳仁里都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我不由低下了头去，暗道惭愧，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了。
“呐，这是治疗失眠的药，你错开吃。”我开了安眠的药，递给了她，又切切地嘱咐道：“一定要错开吃，一起吃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是确实不太好。”
“好，好。”她坐在对面连连点头，低头看着药方，看了好半天，却不肯动身。
我基于礼貌，却也不好催促，只握着手等着她。
“我想……”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眼帘道：“李大夫，怎么感觉这药有点那个啥？”
“什么？”我奇道，心里过滤了一下这个药方，感觉没什么问题。
心理大夫开药，一般是十分谨慎的，因为它不像是治疗胃病脚痛，人的大脑是最神奇的东西，有千变万化，一旦不好，会出大问题，而自己当然也不会在这方面犯错的。
“吃的太多了。”她皱着眉，抬起头，像是小孩子一样嘟着嘴道：“太多了，我吃不下这么多，你看我每天要吃十几个药片，这也太那个啥了，我觉得消化不了了呢。”
“哦。”我听到这话，检查了一下她的药方，感觉确实有些多，抬头正要说话，忽见她抬手，把桌子上陈列的一个药瓶拿了起来，低头看着。
我扬了扬眉，这是今天一个医药代表刚刚推荐过来的一种抗抑郁药，据说能治疗失眠、抑郁等多种疗效，那医药代表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叫天宇，据说是飞乐药厂新聘的销售，人很黑很瘦，人长得帅，能说会道，唾沫横飞，在我这里掰活了半天，死活要我买他的药。
然而我却不肯松口，毕竟自己本人没有亲眼见到药效，我再强调一遍，自己对于开药，是非常非常谨慎的，不敢有丝毫纰漏，我不是辩解，这是我的工作原则。
然而那个天宇也够缠人的，见我不肯开口，干脆要送，说要送给我这些药试验一下，然后眼泪流下来，哭诉着说自己已经很多日子没有完成推销指标了，再这么下去，自己要完蛋了云云。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自然生出了同情之心，点头道：“好啊，那可以的，你留下几个试验品，我看看效果。”
天宇听到这话，终于满意而去。
因为时间紧迫，他刚走，程淼就来了，我来不及收起那些药来，正好被程淼看到了。
此时，她拿起了桌子上的赠品，低头认真地看着那药的说明，然后指了指瓶子开口：“可以开这个吗？李大夫，感觉比较综合，可以减少药量，也符合我的症状。”说着，她抬起头来，绽开了一个如花的笑容。
这笑容真美，而且很罕见，因为她总是愁眉苦脸的，又或者带着淡淡的哀伤，可是此时却像是遇到阳光绽放了的花朵，所以显得格外绚丽。
我被这种绚丽打动了，可是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显然不能这么做，因为不管那个年轻人如何口吐莲花，新药就是新药，在业内还没有普遍认可的情况下，我真的不敢把这药给病人吃的。
“对不起，这个药的药效我还不熟悉。”我摇了摇头，把那药拿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叫“胺多酚”，是刚刚试验出来的一种新药，药效是综合性的，看成分似乎并不是什么猛药，所以如果吃的话……
“李大夫。”
忽然，程淼开口，盯着我手里的药瓶道：“你知道的，我之所以不愿意吃那么多药片，乃是因为这个。”她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你怀孕了？”我吃惊地道。
她犹豫了下，摇头道：“不是怀孕，是胃不好，我有慢性胃炎，吃药太多，总是胃痛。”说着，她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在回忆胃痛的感觉。
我心里奇怪她对新药的执着，可是却也有些犹豫，因为病人强烈要求试验新药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的，毕竟只要研制出来，肯定经过了长久的人体试验过了的，只是……
总而言之，不知道哪里别扭，我正犹豫呢，程淼已经站起来，拿着那药放入了兜里，拍了拍道：“谢谢您的李大夫。”说着，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我愕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恍恍惚惚的不对头，可是又说不出来什么不对……
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忙着救治更严重的精神病人，忙着考各种职称，参加各种会议，日子就这么匆匆而过，这件事也就抛到脑后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程淼也不是什么严重病人，不需要自己太多关注。
然而没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我接到消息，程淼自杀了！
这个消息吓了我一跳，出于大夫的责任感，我赶忙打的去了医院，据说程淼是割腕自杀的，满室内里都是血，但是还好丈夫发现的早，把她给送到医院来了，我到的时候，她正在手术室里，外面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三十多岁，看起来挺憨厚的，正捂着头坐在那里，脸上灾难重重的。
“你好，我是程淼的心理医生，姓李。”我鼓起勇气走到他跟前，自我介绍。
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凑上去是挨打的份儿，不过没关系，我会承受的，这是一个医生的责任，也是一个大夫应该做的，程淼是我的病人，没有治好她的病，然后让她自杀，是我的实职。
果然，程淼的丈夫生气起来，站起来大声责骂我，说我是骗子，是个蒙古大夫，老婆的病不仅没治好，反而越来越严重是什么鬼，他吵得很厉害，把医院里的很多病人护士都吵了过来，大家围着一圈，看着我们吵架。
因为我没有反驳，只默默地站在那里挨骂，所以局面是一面倒，既然一面倒，就打不起来，大家觉得是安全的，所以都围而不劝，看热闹为主。
程淼的丈夫也是个人物，开始恨天恨地地骂，说我如何如何不负责任，如何瞎开药，如何让程淼的病越来越严重，还把自己的老婆夸成第一等的天仙，就是倒霉遇到了我这种骗子大夫，才会落到如此下场云云。
骂了半天，我有点明白了，对方是要敲诈自己，因此捡了个空挡，我开口：“好吧，这位先生，您不就是埋怨我没治好吗？是不是想要赔偿？”
对方果然眼前一喜，吼道：“当然要赔偿，出了人命你负责！”
我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自己律师的名片道：“你要打官司，或者要求如何起诉赔偿，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他是律师，可以跟你直接谈判。”
程淼丈夫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犹豫地接过了那名片，脸色微变。
我以前听程淼说过，他丈夫是个司机，看起来在他的生涯里，大概也没有这种经过法律程序的赔偿，因此多少还是有点怯的。
我呢，却也不想再说什么，只盯着手术室的灯，一会儿灯灭了，程淼被人推了出来，挂着氧气瓶，紧紧闭着眼，面白如纸，手上缠着各种绷带，我之所以一直在这里杵着挨骂，就是为了看到结果，见人出来了，忙问：“怎么样？”
旁边大夫以为我是家属，忙答：“总算救过来了，你们以后要小心病人情绪，可不能再出现这种问题了。”
我心下吁了口气，低头看着床上的程淼。
此时她的刚做完手术，自然憔悴不堪，人又瘦了，几乎成了麻杆了，骨楞楞的有些可怕。
“闪开。”程淼丈夫厌弃地推开我，跟护士大夫一起扶着那担架床向病房走去。
此时人才散了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想着哪里出了问题，讲真，程淼最后看病的时候，情绪已经基本稳定了，而且临走前，还对我灿烂一笑，哦，对了，那是她拿走那个药瓶的时候笑的，所以……
所以……
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慢慢浮上来——难不成是那个药出了问题？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寒战，几乎有些恐惧起来，那个时候，医院的长廊里空荡荡的，外面窗户的寒风吹了进来，不知道哪里的一股寒意，渐渐从我的四肢百骸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