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候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可眼前景象却让人禁不住看痴了。
蔼蔼暮色之下,眼前并不能看得格外分明,而那一整条街灯火宛若银河缀于山壑之中,两侧是一些明明昧昧村落,隐现逶迤曲折河流。
它不是酣睡,而是明亮,鲜活。
如同千千万万流转闪动繁星,在一片苍茫山野中升腾起喧嚷繁华烟火气。
她忍不住抬头看天,广袤辽远夜空中横缀一条明亮星河,斑斑点点星子似乎触手可及。
她眯起眼,伸手捉到一颗星,然后做出丢在他眼前动作,笑意清甜:“厂督,您送我河里星星,我送你天上星星,您看看喜欢哪一颗,我给您摘下便是。”
梁寒抿唇,笑她憨傻,垂眸时却见她眼中点点星光,忍不住戏弄:“把你眼睛摘下来,你会不会怕?”
见喜嘴角笑容顿时僵住,这老祖宗脑子里都装什么!
她白他一眼,气呼呼地往山下走。
梁寒跟在后面笑,姑娘生气时腮帮总是鼓鼓,让人忍不住想要吻下去,可再想想还是作罢。
日日如此缠腻,往后若是出京办事,几个月见不着她,他怕是要疯。
越往下走,那条蜿蜒火龙便越发清晰,见喜扫了一眼四周围,还是忍不住问:“镇子很偏,怎么会有这么热闹地方?”
梁寒注视着前方,边走边道:“这地方原本叫九华镇,后来改名叫彩灯镇,镇上人几乎都是靠卖灯笼起家,手艺一代代传下去,才慢慢有了如今繁华。这儿民风较京城要开放很多,镇上人全靠手艺说话。只有夜晚才能见到华灯初上,所以集肆都是在晚上才格外热闹。”
见喜讶异道:“您对这地方好生熟悉。”
梁寒负手,叹一声道:“自然,坐到这个位置不得不多想一些事情。在外置办宅院,方圆百里都要了如指掌,否则被人钻了空子,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见喜瘪瘪嘴,瞪他一眼:“说什么死不死,您别整日将这个字挂在嘴边,给老天爷听到了,回头可劲儿注意您。”
梁寒倒是很听话地缄口,默默牵起她手,抿唇不再言语。
见喜远远瞧过去,发现街市上确有一半都是卖各式灯笼摊贩,其余肉铺、果铺、茶铺以及各种杂食摊子应有尽有,摊子之间隔得极近,中间几乎余不出一丝罅隙,路上行人如织,欢笑声不绝如缕。
越走近,耳边喧闹声越是清晰,摊贩吆喝声,孩童嬉闹声,风过时铃铛声和拨浪鼓声,以及耳边清脆虫鸣,交织成人间最美妙声音。
集肆忽然多了一男一女两副陌生面孔,男人容貌昳丽,风姿卓绝,姑娘皓齿朱唇,天真伶俐。两人一个春风和煦,一个星月灿烂,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镇子上姑娘们爱穿彩衣,多是披红戴绿,以鲜亮为美,以光彩富丽为荣。
可这两人皆着一身浅色,用却是上好面料,丝毫看不出寡淡寻常,反而将人衬出一种飘然若仙之气。
那姑娘倒还好,一身粉白烟水百花裙,腰间系镶金攒珠带,妆容精致,发髻两侧珍珠步摇格外显眼,只是容貌并非天上有地上无,尤其在身旁男子压倒性映衬之下,可以说过目即忘。
那男子却是彩灯镇这么多年难得一见相貌。五官挑不出一丝毛病,肤若白瓷,唇角似乎是天生微微上扬,一抹若有若无笑意勾得漫不经心,是让姑娘家都能自惭形秽好看。
而他身姿清瘦颀长,一身荼白大袖袍更是走出了霁月清风般气质。
绸缎庄内正在挑选绢帕两个姑娘伸脖朝外看过去,又连忙唤来同伴一道来瞧。
“咱们彩灯何时出过这般好看男子!你们瞧瞧,那姑娘可是同他一起来?难不成已经婚配了么?”
另一人更是夸张:“他身边竟还有个姑娘么,我只顾着瞧他了!”
几人躲在绸缎庄里偷偷笑着,“我看也不像是夫妇二人,手都没牵在一处。”
“外地人不像咱们,矜持着呢。许多大户人家主母贵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当街碰手。”
“那公子看着是富贵人家出身,姑娘或许是他侍女。”
“侍女能穿这么好看衣裳么?我瞧是兄妹两个。”
“若是一母同胞兄妹,这模样也相差忒大了!”
……
见喜左手一包蛋黄酥卷,右手一串糖葫芦,自打走到集肆,嘴巴就没闲着,只知道路边不少人朝她这边看,却不知众人七嘴八舌,私底下给他们编排了多少故事。
梁寒负手走在她身边,身姿挺拔,宽袍飘逸,整个人气质与这条街格格不入,仿佛仙人落下凡尘。
起初见喜以为大伙看是她和厂督两个人,毕竟他们是外头来,穿着又与当地人不太一样,多看几眼也没有什么。
她光顾着吃和看,走着走着,便慢慢与梁寒拉远了些距离。
这才发现人家只是略略瞥她一眼,真正看却是走在前面那个仙气飘飘厂督。
那些姑娘可不仅是盯着瞧那般简单,眼珠子简直都要长在厂督脸上了。
这还了得!
见喜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在口中鼓鼓囊囊嚼得噼啪响,刚要上前劝他不要如此招摇,却被身边两个姑娘忽然喊住。
身着桃红绣花裙姑娘凑过来,笑问她:“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见喜心急想要跟上梁寒,一时却又走不开,出于礼貌还是回了一笑:“京城人。”
那姑娘咧开了嘴,露出一排齐整贝齿,“姑娘来此地,是亲戚间走动还是做生意呢?”
见喜给她瞧了瞧手上杂嚼,眨眨眼道:“没什么特别目,就是出来走走逛逛。”
姑娘往梁寒背影偷瞄一眼,又回过头来瞧她,面颊晕出了一副不胜娇羞模样,“敢问你家公子婚配可否?”
见喜就知道要问这个,已经不大想搭理她,冷声冷气道:“他不是我家公子,我也不是他丫鬟。”
另一个身着翠绿百褶裙姑娘道:“那是姑娘兄长?”
见喜脸色一阵青白,气咻咻地刚要回话,耳边传来男子清湛嗓音,“还不过来?”
这一声清冽如泉,又如纤羽落在心间,轻轻松松酥倒一片。话中隐隐藏着一种不容置喙味道,更显出男人不寻常地位。
正当身侧那两个姑娘还因心潮涌动,怔愣在原地之时,见喜愤愤地回头,掐着嗓子喊了一句:“夫君,我来啦。”
梁寒伸出那只手明显僵了僵,心头一软,仿佛被火苗灼得发烫,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招她过来。
见喜很自然地小跑过去,靠在他身侧,两人并行,她低头吃糖葫芦,而他在她瞧不见地方牵起唇角,笑意加深几分。
不止方才那两个姑娘,几乎方圆几丈之内姑娘们都听到了那一声甜甜“夫君”,刹那间绮梦碎了一地。
也有人猜到是夫妻,可大伙内心都不肯承认这个结果,那声“夫君”简直猝不及防,灰心之余也只剩下满满羡慕漫上心头。
见喜有些闷闷不乐,梁寒也看出来了,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愉悦。
她囫囵吞了口蛋卷,闷声道:“我知道了,您穿成这样压根不是为了我,是来招惹别姑娘吧?京城姑娘都怕您,不敢正眼瞧您,所以您便将魔爪伸到彩灯镇来了。也是,您在京城是让人闻风丧胆掌印提督,如今撇开那个身份,却是个能招桃花翩翩公子,谁不喜欢呢?”
说完幽幽叹了口气,满身酸味仿佛将自己淹死在醋坛子里。
梁寒却很高兴,偏头去看她,清凌凌姑娘,脸颊泛着淡淡红色,不知是热,还是胭脂色过浓,给这张小脸又添几分娇俏。
见他不说话,见喜又阴阳怪气道:“来时还知道牵着我,这会也不牵了,怕别姑娘瞧见,以为您早已婚配,便对您断了念想,啧啧,那真是可惜了。”
梁寒嗤笑一声,抬手弹她脑门儿,眉梢微挑,“你两手塞满了吃食,从来时候便没停过,哪里腾得出手来让我牵着?”
见喜心里气闷,被他说得舌头打结,可就是想无理取闹一番,“吃东西怎么了?吃东西影响到我是你娘子么?我可不管,您自己想办法。”
他脚步顿住,伸手抬起她尖尖下巴,眸光忽明忽暗,灯火在里面挑动,有种让人捉摸不透味道。
良久才牵起唇角,垂眸与她对视:“她们让你不高兴,全都杀了给你解气可好?”
凉飕飕话一落,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言不合就要屠村,若放到从前,他是能办得到。
她害怕这样眼神,后背一阵阵发凉,却又拉不开脸就这么放过他,于是咬咬牙,绕开了他视线,嘴里嘟囔着,“您就只会吓唬人了!”
他这话没被旁人听见,吓唬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说完其实有些后悔,一不留神让她看到那个阴晦自己,而她好像也当了真。
一瞬间,从前试图做所有转变似乎都变成徒劳无功。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见喜用余光偷偷瞥他一眼,只可惜面色平静夷然,压根看不出喜怒。
他在想什么?难不成真动了杀人念头。
往常她大胆,敢在骑到老虎头上拔须,可真遇到事儿,心里又比谁都害怕。
方才身体一个哆嗦,应当是被他瞧见了。
她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嘴上常常没个把门。可他心思又太过敏感,哪怕是无意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他生出不一样情绪。
气氛僵持着,耳边忽然传来卖花灯小摊贩热情吆喝声。
见喜无意间转过头去看,立刻被货架上两只金色兔儿灯吸引了视线。
梁寒走在前面,离她大约半丈距离,却没注意她脚步顿了下来,直到耳边传来姑娘清脆甘甜声音。
“老板,要一对兔儿灯,我和夫君一人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