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钱途性命,袁癞子无可退让,表现得很激烈。
所以吴安平到场时,便听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这帮赤佬,见阿拉脾气好,就蹬鼻子上脸,给阿拉来这一手?你们,你们,莫以为阿拉好欺负!阿拉从战场死尸堆里爬出来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你们拿些柴火棍、切菜刀,以为阿拉就会怕?告诉你们,想造阿拉的反,没门!弟兄们,上,我看谁敢动手?”
看场面,显然已经对峙一阵。郑大钧、骆春琴这边,老弱妇孺都已经退到后面,那些青壮虽很多不是乞丐,但都已经持着菜刀、棍棒、铁条及砖砾瓦块,成一个半圆围住了袁癞子,不让他威胁到衣衫更褴褛的乞丐们。而袁癞子这边,有十一个人,因为没准备没预料,都空着手,与好几百人对峙,不免有些形单势孤,双腿打颤。
但是,袁癞子终于掏出了枪。他虽然不是真癞子,但脸上确实有些麻子,此刻气急败坏,那些麻子也似乎一颗颗激动起来,尤其是鼻头上的几个,堪称粒粒通红。
骆春琴大声道:“你别逞凶!我们不欠你什么!也不怕你!”
袁癞子上前一步,拿枪指着骆春琴吼道:“就是你这娘们多事!你算哪个裤裆露出来的,这跟你屁关系,用得着你个婊子强出头?识相的,快点把老子的人叫出来,不然老子一枪打死你!看是你的命硬,还是老子的子弹硬!”
骆春琴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是东西!来,有种的朝老娘开枪!朝这里!你要是不敢开,就不是带把的爷们!趁早夹起那条腿,滚回你妈的裤裆去吧!”女人若撒起泼来,个个都是高手。骆春琴是苏州河上的船娘,什么龌龊话没听过,什么龌龊话不会说?若真比起来,袁癞子还真不够看。
袁癞子已经怒火攻心,只是那枪举着,抖啊抖的,还真不敢开。旁边的兄弟胆战心惊看着他,生怕他一时激动,坏了善良之枪的名声。只是讨生活而已,战场上都没沾过血,这时更犯不上背条人命。
对面的人可不知道实情是这样,见那枪口黑洞洞的,似乎随时有子弹射出,都有些心惊。这时,那个拿着吴安平的左轮枪的当过猎户的男人,也战战兢兢掏出枪来,对准了抖啊抖的袁癞子。
袁癞子大惊。他是不敢开枪,也觉得对方不敢开枪,可他知道子弹这玩意不长眼,要是万一走火,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看对方持枪的样子,明显对左轮不是很熟悉,这他娘的,走火的风险更大。
他走些骑虎难下,无论是眼前的事,还是还高利贷的事。
一个逃兵兄弟见事情凶险,打起感情牌来:“你们扪心想想,袁老大比原来的‘孙大王八’如何?每天分账,该多少给多少,可克扣过?可向你们索要过敬奉?可折磨过那些小鬼?可让女人陪过睡?”
“奶婆子,谁都知道你奶子又大又白,你们自己人有时还动手动脚摸上一摸,袁老大可摸过你?还有你,溧水排骨,前儿个你婆姨被人弄进巷子,裤子都扒下来了,差点就干上,要不是袁老大赶到,你脑瓜子是不是就绿油油的了?”
“你们现在想过河拆桥,背良心哪!你们以为袁老大扒你们的钱?怎么不想想,不拿钱往上缴,你们上哪儿站着要饭,跪着要钱?”
他这话没说假,只是内情并不是袁癞子有多善良,而是这人以前从没当过头,现在有机会当几百人的头,哪怕是乞丐头,也生出一种特别的心理,愿意讲些身份,听别人的恭维,受别人的致谢。这大概是袁癞子三十来岁从没享受过的成就感,他很享受。而且还有一点很关键,那些招惹他手下乞丐的人,是比他更不如的瘪三,他惹得起。
这些事骆春琴不知情,郑大钧也不知情,但看身后一些人尴尬的样子便知道,袁癞子即便不是什么好东西,似乎也真没坏到哪里。
场面一时竟僵住了。除了袁癞子和那猎户,持枪的手越来越抖,脸上的汗越来越多,表情越来越紧张,其他方面的气氛竟有些缓和。
骆春琴、郑大钧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吴安平也没想到会上演这么一出,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再进行下去,刚要出声制止双方,就听袁癞子如被抽了脊梁骨,手臂突然软下去,浑身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道:“你们有种!老子今天认栽了!可你们别得意!今天老子认怂,可老子是洪帮的,上海滩洪帮几万兄弟,可不会认怂,自然会给老子做主,咱们走着瞧!”
袁癞子是真怕了。
对面那人的手指头一直哆哆嗦嗦,随时都可能碰到扳机,就算不是故意,就算他也能开枪还击,可命是自己的,不管怎么样都是赔本的买卖。杀一个够本,在他看,那是纯扯淡!本都没了,还怎么计较“够”或“不够”!
他为人的第一原则,就是“保命要紧”,当然不愿意拿自己的命,来给别人定罪。况且,能不能定罪还是两说,上海每天死的人多了,上刑场的可没几个。感觉到危险,自然要撤,可就这么撤实在太怂,当然不免要说几句硬话,撑撑场面。实际自家的事自家知,要是洪帮待见他,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种地步了。
袁癞子想赶紧离开,但吴安平见他如此脾性,又自报家门入过洪帮,就突然冒出个想法。他记起张树声曾在他面前演示过一些江湖秘诀,便起意要试一试。
吴安平稍作回想,很快找了一只碗摆上车头,又把一双筷子横在了碗前。当然,这“摆”和“横”都有些特别,并非常见的式样。摆弄完碗筷,他便朝正往外走的袁癞子喊道:“袁癞子,你说你在洪帮,可懂这些规矩?”
袁癞子其实早就在注意他,生怕这个身穿洋服的人为乞丐们出头,之所以认怂离开,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正愁眉苦脸想着高利贷的事,突听有人喊自己的外号,他心里一抖,立刻转身朝着出声的方向看了过去。
见是穿洋装开洋车的吴安平招呼他,袁癞子有些心惊,但一眼瞅过去没注意,再瞅第二眼就看到了车头摆设的碗筷,这更让他心神大跳。这是洪门的切口,弟兄相认的招牌,没料到眼前这人竟挂了起来。
由吴安平的衣着、汽车、姿态,他知道这人来头一定不小,不敢怠慢,立刻照洪门的规矩,快步走到车头前面,对着吴安平正襟躬身道:“敢问这位老大在门槛没有?”
吴安平也中规中矩,起身同样正襟躬身道:“不敢,沾祖师爷的光。”
袁癞子接着对道:“贵前人是哪一位?”
吴安平答道:“在家,子不敢言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师姓张,名上树,下声。”在洪门,一般徒弟是不能说师父名讳的,如确实有需要说,便须分三次说出,只有这样,才能表示对师长的恭敬。
袁癞子既然真入过洪帮,自然也在洪门香堂当过新马,听主香的香长介绍过洪门一些情况,知道身份最高的几位前辈龙头的名讳,而且张树声在上海开过山门,这件事洪帮也有传说,所以吴安平“声”字尚未说完,他已脸色大变,纳头便拜,口中不停念道:“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他没见过张树声,也没见过吴安平,但切口和暗语不假,眼前这人的身份也断不会假。洪门的切口和暗语,非在帮的人是绝不会知道的,也不大可能泄密流传,因为一百零八誓例之中,就有相关的大誓,若有人违反,是要受整个洪门追杀的。
不过他也想不到,吴安平的身份已经足以高到令张树声破誓的地步。况且,在张树声而言,他也不认为自己破誓,由西北的情形看,帮会势力是注定要没落的,吴安平以黑水公司统领一些帮会作外围组织,这恰恰是洪门的机会。当然,要适应变化,洪门也需要改制,他告诉吴安平洪门内情,就是为此提前张目。
吴安平只觉有趣,不过诀要既然灵验,倒没必要再和袁癞子继续纠缠,遂故意说道:“我早前得过这里人的恩,必要报答,你既也在洪门,当知我们的规矩,不用我再往下说了吧?”
袁癞子脸比苦瓜还苦,哭丧着脸道:“老大既有吩咐,小人自当照办。日后小人决不再来此地骚扰,也不再骚扰这里的人,若有一字一词不实不诚,便叫小人肚肠烂穿,化为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吴安平摇头道:“也无须发那样毒的誓,总归记下就是。这里的事也不必向外宣扬,嗯,你该知道我的意思吧?嘴上最好带上门闩。喏,这里是五十块的银元券,你拿去吃茶吧。”
袁癞子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喜出望外道:“谢老大赏!”这五十块银元如果立刻去还高利贷,虽还不够,但却能削去些本,剩下的虽还有些,压力自然要减轻不少。
袁癞子拿起银元券,稍抬起脸观察一下吴安平,见他没再说话,便小声试探道:“老大要是没什么吩咐,那小人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吴安平似笑非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想走?”
袁癞子忙挤出笑道:“哪敢?老大有事请吩咐!小人一定赴汤蹈火!”他也就是说说,并不以为吴安平这样的大人物,会用得上他赴汤蹈火。
吴安平点着头道:“说你坏,你还坏不到哪去,说你好,你也没什么好的。不过既是同门,又有缘相见,能帮衬,多少还是要帮衬一些。我现在正缺人使唤,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加入。当然,前提条件是,必须要守我定的规矩,万一有所触犯,就不仅仅是逐出的事,小命或许也难保。”
袁癞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才傻乎乎地问道:“老大,小人没听错吧?您是想收留小人?”
吴安平故意冷着脸道:“我无所谓,你若不想干就算了。”
袁癞子狂喜道:“如何不想干?想干,当真想干!”突然看到十来个逃兵兄弟正一脸艳羡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我这些兄弟?”
吴安平摆手道:“一起过来吧。也不差养这几个人。”
那十来个逃兵连滚带爬到了车前,和袁癞子一样,连连躬身行礼,嘴里直喊:“多谢老大,多谢老大。”
吴安平皱眉道:“老大只是个切口,当不得称呼。以后你们叫老板或先生就行,不要老大老大的,听着别扭!”
“是,老......老板!”十几个人齐声答应。刚从骆春琴、郑大钧那里吃了瘪,没想到竟能遇到这样的好事,这些战场表现极度善良的逃兵们,一个个重又腆肚挺胸起来。
吴安平招呼道:“你们跟我过来!”
他得把这件事和骆春琴、郑大钧他们交待一下,化解掉刚才双方的仇怨。袁癞子这些人眼皮子都活,不用他说,自己就会上杆子赔罪,骆春琴、郑大钧他们其实更关心通没通过考验,吴安平既然对这边七百多人都有安排,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这真是皆大欢喜,只是谁都没想到中间转折这么大。
已经七点,时间不早,要办的事很多,吴安平和夏听白商量一下,便把事情都交待下去,由这些人分别出动,中午之前,把所有该做的事都要干完。
袁癞子他们十一个人,要和另外抽出的四十九人,每两人结成一组,仔细把闸北、南市、公共租界及法租界内,一些待售房产的情况摸一下底,按照吴安平对周围环境、交通、内部设施、面积等的具体要求归好类,然后通知卖主集中到白渡桥的礼查饭店及金华街的大东旅社、西藏路的爵禄饭店交易。
吴安平道:“钱不怕多花,但要快,至少十一点前要完成部分交易。另外,消息好查,来回摸底却费时间,你们赶着紧来,不怕花钱,黄包车、马车能雇就雇能包就包,我会给你们足够的钱。还有,不要提我的名字,需要提供买主信息的,就把这张户籍卡给他看,但记得收回,决不能遗失。”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他拿出一大叠户籍卡,数出三十张,一组一张发了下去。
众人见户籍卡上登记的是“夏听白”的名字,下面的经历、来历也写的很详细。他们已知夏听白是吴安平身边这位绝美的女人,只是没想到关于她的户籍卡,竟一下出现三十张,而且属地各有不同,盖得印也是有上海县的,有租界工部局的。
但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这......”袁癞子是本地人,他自然知道上海的户籍卡是怎样的,只可能有一张,绝不可能出现第二张,更别说还盖着不同管理机构的章,虽然指印似乎很相同。
不过,更令人惊骇的是,他能分辨出,这些户籍卡竟然都不像假的。袁癞子被吓出一身冷汗,不知道该佩服吴安平胆大包天,还是该佩服他神通广大。
吴安平看在眼中,轻描淡写地道:“不用惊讶,确实都是假的。不过,更不用害怕,实际它们比真的还真,绝不会被人识破。你们回头也各报一下真实性命,会给你们也各办一张,以后会用得着。”
袁癞子拼命抹着冷汗道:“是,是,老板。”
这些户籍卡自然是吴安平和夏听白从后世仿的假证,但确实如吴安平所说,比真的还真,无论租界工部局,还是上海县政府,绝不可能识破。
现在没有联网系统,查证本就不容易,而且受战乱影响,人口流动迁徙频繁,也难以有序管理,户籍登记本就很混乱。当然,还有一点,现在的户籍卡只有极个别有相片,绝大部分都是手写的无相片的纸张,辨别真假只凭指印和钢印,造假再容易不过。
吴安平为自己“黄启东”这个假身份,也准备了很多假户籍卡,而且除此以外,他还另外准备了五百多个全国各地不同籍贯的假身份证明。
这些假身份拥有不同姓名、不同性别、不同年龄及不同经历,实际是完全并不存在的虚构人物,但却要通过跨时空造假,需要证明他们曾在这时空“活生生”存在过。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做一些类似现在准备要做的事,另一个则更为重要,需要为引入后世的文化成果提前铺路。
比如一些文学著作,一些理论著作,一些音乐作品,一些影视作品等等,很多在这时空已不一定会出现,但其优秀性及重要性却都不容错过,要没有这些假身份,总不能将所有的著述者,都归于吴安平和夏听白两人。
谁都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创作成百上千部小说、论著及音乐剧、电影剧本,也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研究领域能横跨众多学科,并都取得辉煌成就,而且成千上万的经典歌曲、交响曲、协奏曲等,似乎也不可能由一人完成。
这是常识,也是精力问题,不可能用“天才”之类的借口敷衍,最起码,单说小说,一个人从生到死不吃饭不睡觉,又能写出几部来?一百部,还是两百部?总不可能是一千部!
吴安平同时又吩咐郑大钧、骆春琴,带一些人去采购成衣,每人买上两套,顺便再买些沐浴用品,回窝棚这边统一换上,然后再三五成群到周边的浴池梳洗打扮。
等一切完成差不多正是中午,然后他们就搬。往租界搬,往买下的住宅搬。至于这里的窝棚,自然连里面的摆设都要一并扔掉,留着也没任何意义了。
只有先将答应张树声、马英图的两座小军火库和一座物资库准备好,他才有时间琢磨这些人接下来如何发展的问题。
现在嘛,还是先花钱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