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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一附院,数千职工,数万患者,每日,人来人往穿梭于各栋楼宇间,要见到一个人,远比见不到一个人更难。
黎糯时隔几个月终于和路心和相约吃上了顿饭,两个人都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又瘦了啊你!”黎糯同学先羡慕嫉妒恨一阵。
她自己属于“压力性肥胖”体质,即压力越大,吃得越多,长得越胖,汗。
路美女横她一眼,埋怨道:“你以为我想啊?我哪有你个转辅助科室的人幸福。可怜我一月心内,二月外二,三月外三,差点没在c24壮烈牺牲……”
“要不要我替异国他乡的沈老师亲你一个?”她坏笑。
“谢了……”路美女严词拒绝,把盘子推到她面前,“亲你的炒刀削去。”
黎糯拿过筷子,看着面条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是得再胖些,省得了下半年命丧外科。”
她们这一年的实习安排,分为内科+急诊+辅助和外科+妇儿+心内的两大模块,时间不长,大科倒多能转遍。故路心和的今天就是黎糯的明天。
“话说你跟着谁干?”实习医生中继“xx科忙吗”之后第二流行的问句。
“现在的外三么?楼下c3开肠的,跟前组,岳芪洋。”
黎糯动作忽的一滞,接着又若无其事继续捞她的刀削面。
“很苦么?”她问。
“苦不堪言……去了大外,就知道医生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每天七点到岗,八点查房,然后换药,九点上台,这一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了,早则七八点,晚则无止尽,通宵也是常事。下了台还得把新病人收掉、把出院写完,你要知道外科一贯大进大出,一天进十几个不稀奇,那我们就崩溃了,一个新病人入院当天写八份东西,十个病人就有八十份东西,首程、住院、首主治、首主任、术前小结、术前讨论、术前病程、各种同意书,所以我们在大外的状态就是要么在台上,要么在病区乱窜。”
“乱窜什么?”黎糯暗叹临床的可怕。她和路美女同一屋檐下睡了四年,算得熟知其坚韧温柔的性格,这么抓狂的状态……额,还真没见过。
“签字呗!病人都认为自己的病是天底下最重的,医生是和护士一样打个铃随叫随到的。我来找你签字,你就必须在,不许上楼开刀,不许跑去会诊,不许吃饭上厕所,不然就是你擅自离岗;或者只要穿着白大褂,才不管你分属哪组的,医生就理所当然对全病区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你去看看投诉办的本子里尽是这种荒唐事。殊不知现在c3百多张床,百多个肠癌,三个组管,每个组都有三四十个病人,我连自己床位上的都记不全,还要记别组的?说到签字吧更气人,找家属,不在,找病人,说找家属,一次,两次,三次,捉家属像捉贼似的,你们是想把我们训练成特种兵吧。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拿着笔还尽说些酸溜溜的话,什么‘反正开坏了跟你们无关我们自认倒霉’咯,听得好想打人……”
路美女喝了口汤歇气,幽怨道:“总之,他们就是想把医生当私家保姆使,最好24小时待命。哎,我已经连着几天睡办公室了,腰酸背疼腿抽筋。”
黎糯惊讶于大外的工作量,问道:“真有那么多肠癌?”
“病房里的只是一小部分好吗?”路心和再次叹气,“你知道每张床位后面排着多少人么?他们每个组都有一个抽屉,就跟移植中心等肾源一般,划成一格格,按顺序塞进去。毛毛都说岳主任手里的入院单,一拿一抽,一拿一抽,擤鼻涕的话用到死也用不完。”
她听得有些乍舌,“那要多久才能开完啊?”
“开不完,不可能开完。全上海四十秒诊断出一个肿瘤,肠癌又是发病前三的,一台根治术照岳芪洋的速度也要四五个小时,你算算一台手术的时间又多了多少后备病人……何况还不止上海的,外省自费病人占了半壁江山。”
两人面对面不住怨声载道,一个为了现在,一个为了不久的将来。
“幸好跟的是岳芪洋。”她说,“他虽然可怕了些,但是绝对的负责任。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自己去收病人写首程的副主任,而且我们的换药、打结、拆线也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据说他开刀不说中文的?”
“是啊,正因为如此术语被逼得突飞猛进了。听不懂的时候,护士姐姐会一边飞白眼一边翻译。反正岳芪洋他只管动手,几乎不动口。”
“你确定他不会骂学生?”黎糯又被惊讶到了。
“不会啊,他是很严厉,但绝对没骂过学生。”路心和言之凿凿地点头。
额?那她第一次上台的经历难道是幻听么?
“跟他还是不错的啦,虐归虐,能学到不少。”路心和总结道,“不过,不知道你去的时候能碰上他伐,科里的人说他下个月就要走了。”
“去哪里?”
“援边。”
果然,黎糯第二天就在食堂楼梯转角的通知栏看到了这个消息。
一附院第xx批援边建设项目,共分两队,一路北上青海,一路南下云南。北上队包括外四至外六、整形、骨科、烧伤和四大内科,南下队则由外一到外三以及神外、妇产、儿科和其它内科组成。
放眼名单,几乎囊括了相关科室明年晋升正高、副高、中级的热门人选。
其中,南下队的领队是刚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及银蛇奖终身成就奖的胸心外科大主任,而岳芪洋被选为副领队。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岳芪洋明年副高升定了,且前途无量。
围观的群众有人在说:“冷医生真是可以啊,上得了哈佛,下得了山区。”
“不过大外的人去援边约等于去长期会诊加开刀来着,那些边疆小医院知道上海专家要去,囤了一堆择期,以往的经验都是下飞机当晚就开始开刀,比在院更苦。”
“是哦,去过的人都说那种地方什么仪器都没有,最多有台胸透,完全靠手摸,洗手还用肥皂和毛刷。就是岳芪洋去了那儿,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她驻足了片刻,转身离开。
无论他去哪里,都与她无关。
上海也好,云南也罢,院内也好,院外也罢,咫尺天涯,天各一方。
她自有她的事情,管她的床位,照顾她的妈妈。
自打一身轻松从影像中心出科,投入消化科的怀抱,黎糯的好日子就过到了头。
c大医学院的传统是精英教学,附属医院也基本不接受外校实习医生,听着高端,实则愁煞了本校学生们。
一附院的内科半数都是国家重点专科,床位数多,加床更多。整个病区就她和盛青阳两个实习生,和消化科本科室的硕博士以及基地医生一分,每个人也要管十来张床。
要是每张床收些单纯的上血啊溃疡啊gerd啊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躺着的都是转院过来的重症,要不就是一些很“妖”的病。
每次她那组的副主任从门诊打电话上来,黎糯的小心肝就不由地一颤。
尤其还恰逢值班夜。
虽然她家主任一直客客气气先问一句:“小同学,我们组还有床没?”
黎糯扫一眼电脑,哭答:“报告主任,还有最后一张加床……”
“那辛苦你把我下面门诊的一个病人收了呗,人家从外省来的,还借着宾馆呢。”
“好……病人什么病?”
“门静脉高压食管胃底静脉曲张,明天去内镜中心做eis。你就把他常规的准备先上,该抽的血抽了,心电图拉一个,还有告个病危,病人情况不太乐观……”
黎糯一边刷刷记着,一边哭:好了,今天又没的睡了。
新病人果然情况不好,甚至收上来没多久开始出血。黎糯赶到床边的时候,就看到病人捧了个脸盆大吐特吐。
无奈,拖来二班,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上止血药。
偏偏这时内线铃声大作,内科急诊急唤。
她还没学会怎样插管,便被二班支到楼下查看情况。
急诊送来一个急性上血,她赶到时,正捧着个脸盆大呕特呕……
那晚她为了伺候这两位“血条狂掉”的新病人,自然是一分钟都没合过眼。
半夜在病房来回蹦哒的时候,中班和夜班护士正在交接班,中班姐姐指着黎糯抱怨道:“这妞一值班事儿就特多,你千万要小心。”
她顿时耷拉下脑袋,扶墙抹泪。
中午才出休,穿过寸步难行的挂号大厅,接着步入另一个寸步难行的挂号大厅。人多加通宵加没食欲没吃饭的后果就是,她实在也想捧个脸盆呕上一阵。
上次出院前,妈妈的相关辅助检查证明她的猜测没有错,的确已经骨转移。这次入院,化疗的同时进行唑来膦酸治疗。
她方来到病房,与同病室推出的一辆包裹严实的平车撞了个正着。
黎糯定住,像着了魔般目送平车推入通往太平间的货梯,没法移开脚步。
死亡于她,并不陌生,她的手上也送走过病人。只是她在科室忙碌的分分秒秒,忘却了妈妈即将离开自己的现实,而来到了这里,恐惧再次生切地勒住心底。
于是,转身飞速跑向妈妈床边。
黎妈妈的床边严严实实拉起了帘子,病人面色苍白,呆坐在床上。
她走进去不由分说抓起妈妈的手,一遍一遍安抚道:“妈,别怕,没事的。”
妈妈抬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摆出稍显僵硬的笑容,附和着说:“嗯,我知道,没事的。”
可是,妈妈的手不住地在颤抖。
黎糯也笑了,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为,她的手比病人颤抖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