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奇怪,穿着水蓝色的披肩和白色优雅襦裙,头顶却端端正正地戴了个男子才会戴的紫金冠,浓眉入鬓,春风吹拂之下似乎有些水汽扑在她的面庞上,将她如墨如画的五官衬托得更浓郁。
“所以,这一切都是甄文君和卫庭煦的计谋?”阿香喉头发紧,双腿就要支撑不住她的身子,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阿燎双眼就没从手头上轮廓越来越清晰的玩意儿上移开:“具体的过程在下不太清楚,只知道她们曾经彻夜商议,如何才能从内部将姚氏瓦解。庭煦说文君能当诱饵,诱敌上钩。一开始我和文君都不信的,没想到还真成了。”
“诱敌……上钩?”
“没错,说起来,阿香算是我让你派来的。”甄文君站在姚照仪面前,巍然不动,挡住了姚照仪唯一可以逃离的通道。
姚照仪身后和左边是悬崖,右边是岩壁,正前方面对的就是甄文君。
“在丰县你放走我,也是做戏。”姚照仪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后脑的痛感和所有的真相都在越来越清晰。
甄文君道:“燕行之战卫家死了那么多人,我们怎么可能不弄清楚敌人的身份?即便敌人的真面目难查,是男是女我当然得一早就有数。姚照仪,姚家嫡长子姚霖的女儿,擅长箭术,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可惜除此之外,腿脚功夫一般亦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在燕行大获成功之后定会有所松懈,自满自大。在丰县我完全可以直接杀了你,不过为了更长远的计划,我放了你一条命。你以为我抱了你那一下因为你是女子的身份而心软,又知道我和子卓之间过往诸多牵连,下一步最有可能的计策便是挑拨我和子卓的关系。毕竟离间之计乃是战场之上久盛不衰最好用的谋略,本以为你会自己来,没想到居然派了另一人来。也罢,阿香,比你更适合反间。”
阿香听完阿燎所言,脑中嗡嗡直响。
“为什么,为什么我更适合?”
阿燎道:“你可是庶出?自小跟随在姚照仪身边,就像个家奴?”
阿香脸色一白。
“听说这次你千里迢迢不惧危险跟随姚照仪来到巨鹿,想必对她也是情深义重。”说到此处阿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气道,“年轻貌美,又这般痴情,庭煦你为何总是让我做这种事。哎……”
“你,你接着说!我对姐姐情深义重又如何!”
“都说到这份上了阿香娘子还不明白吗?正因为你一向不被姚家看重,又太想要在姚照仪面前表现,才会急功近利失去判断,让我们有机可乘嘛。”
阿香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冒进,百日的时间不算短,她正是在慢慢离间甄卫二人。
可仔细想一想,这次任务她的确太过顺利。若不是想要为姐姐办好这件要事的心态作祟,她的确会察觉到更多异常的。
“那现在,甄文君是去,是去……”
阿燎笑了笑,这表情似乎在说“你真是个傻瓜”:“当然了,文君妹妹憋了这么久,就等着这一日呢。文君妹妹除了是领兵作战的奇才之外,还有一点想必你们没有调查到。她是个用毒高手。昨夜她服下解药之后便在帐篷内插上了一品桃源香,闻了桃源香便要去世外桃源中品一品。阿香娘子可品到了心中的桃源?而文君妹妹则趁夜带兵赶了回去,此时应该已经和庭煦汇合了吧。姚氏啊,怕是要倒霉了。”
林沐和黄簿率领的大军从山野上杀出来时曹翡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升起四个字——大限已至。
黄簿骑着雄壮战马手持长矛,左冲右突挑杀无数,银色的铠甲杀入敌阵时还散发银辉,冲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耀眼鲜红。
林沐轻巧地飞身下马,两把砍刀在手,所到之处敌军胳膊掉了满地,惨叫声此起彼伏。林沐跃回马背之时再收割两枚头颅,狠辣不在黄簿之下。
二人都是有勇有谋的年轻将领,经验不及甄文君,但甄文君将大军交给他们丝毫不必多担心。
姚照仪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在演戏。”
甄文君:“也不算全部是演戏,我告诉阿香的话多数都是真的,我和子卓之间的确很多解不开的矛盾,只不过我们都知道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说到此处她神色暗了暗,旋即笑了,“也不必和你说太多了,姚照仪,明白了这些你便安心上路吧。”
黄簿冲进了保护曹翡的方阵之中,一剑刺穿了曹翡的肩头。曹翡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姚家将士拼死保护他,将他架起来逃跑。
“援军……”曹翡用最后的力气叫道,“援军在什么地方!我已分出一支以防万一!”
“回军师!没有援军!全部都被杀了!”
曹翡面若死灰之时,一抹温热的血喷在他脸上,这血来自眼前人,此人上一刻还在与他说话,下一刻脑袋便掉在了地上。
血溅三尺。
士兵们倒在曹翡的身边,尸首像一间囚牢,将他困在其中。
骑在白马上的卫庭煦和数千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就在前方,将他的视野遮得严严实实。
卫庭煦从怀中拿出一枚玉,这枚玉是小花来到卫家那年,她送给小花的。小花在世时一直带在身上,从未摘下。
小花死在燕行,尸首难寻。
甄文君她们将燕行打下来之后卫庭煦的伤还没好全,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到城中一寸一寸地扒,将所有的尸体都翻起来找,找了两天两夜,总算找到了小花的尸体。
那个陪伴她成长,日日夜夜都守护在她身边毫无怨言的人就这样死在陌生异乡,卫庭煦数月之后才寻到她,将她埋葬,那种无能为力的伤和痛刻在她的心中,不可能抹去。她对着小花的玉发过誓,对着卫家死在燕行的数千英魂发过誓,她一定会将姚氏连根拔起。
今日,只是第一步。
卫庭煦将玉紧紧握入掌心之内:“小花,我知道你在看着,看着我如何封疆万里。”
曹翡被大军踏成肉泥,面目全非。
阿燎语毕,阿香已近崩溃。
本以为已经离间成功,没想到这才是敌人的陷阱。
甄文君和卫庭煦正是将刀悄悄递到她的手中,蒙起她的双眼,一把将她推到了前方,让她以手中的刀刺破姚氏的胸膛。
阿香哈哈大笑之后呜呜地痛哭:“姐姐!是我无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姚氏!我没脸再见你……你对我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说完抽出匕首,那把没能刺破甄文君喉咙的匕首最后割开的却是自己的喉咙。
顷刻之间热血狂喷,阿沁及时冲上来撑开伞,将阿燎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伞后,没让她沾到半点污血。一直在旁守护的阿诤也想到了为阿燎遮挡,却慢了阿沁半拍。见阿燎在阿沁怀里十分惬意,她便不再上去了。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见阿香睁着一双大眼睛倒在地上,阿燎哀叹不已。
阿沁拿了手绢为她擦眼泪:“美人香消玉殒的确可惜,但若是好花不败,盛放之时便没那么珍贵了。”
阿沁一句话便让阿燎停止了哭泣。
阿沁抚摸着阿燎的脸庞,回头瞟了阿香一眼道:“如今,才是她最美的时刻。”
曹翡战死将军又被杀,姚家军被突如其来的进攻打得方寸大乱溃不成军,姚照仪选的位置非常好,起初是想要看清敌军动向,能够一箭制敌。现在她依旧能够看清全貌,她的士兵们是如何被切割被斩杀,一目了然。
而她的性命也在须臾之间。
甄文君的左肩微微往上浮了一浮,这是她要进攻的信号。
她们两人之间只有两步的距离,以甄文君的身手或许都不用一个眨眼,便能让这两步的距离消失。
姚照仪站立不稳,一只手扶在峭壁之上。
南方的山岩不只是坚硬的石头,春季潮湿,能扣下一把带着泥土的青苔。
就在甄文君如电一般迅速攻来的瞬间,姚照仪将手里的青苔丢向她的眼睛。
视野被模糊住的同时甄文君并没有后退,而是更迅猛地攻击,伸手一捣却捣在山壁之上,姚照仪飞身而起踩在甄文君的肩膀,利用她的肩膀为踏板极其轻巧地再点在山壁上,只两下便拉开了和甄文君的距离。
甄文君身高臂长,一把抓向她的脚。
姚照仪心中一荡,感觉整个魂魄已经被甄文君拽下去了,幸运的是甄文君没能成功。
只差一点点。
姚照仪从空中落回地面,打了个滚,根本没往后看一眼,立即扑向不远处的树林。她在南崖长大,姚家有一整片茂密的山林,小时候她和阿香常去山里玩,她所有的轻功都是在树梢上学会的。只要到了树林之间即便一条腿已经不好使,她依旧有自信能够利用双臂之力在林间自由穿梭甩开甄文君。
生死一瞬,姚照仪不仅没有时间回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树叶和树枝刮在脸上、身上,全世界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她不想死,不能死。即便浑身是汗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每一次从一根树枝翻到另一根树枝,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她都觉得下一刻便要精疲力竭而亡。可每一次听到身后甄文君紧追不舍的声音都让她的心狂跳。
巨大的恐惧感支撑着她让她继续苦撑,每一次跳跃都痛苦得犹如脱了一层皮。
向月升,就在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
“女郎!”
姚照仪就要到达曹翡安置向月升的秘密地点,还差十多步时便见向月升已经离地,上面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姚家人。他们也看见了姚照仪,对她大叫。
不远处喊杀声大作,甄卫家的大军已经发现了这儿,马上就要杀到。
姚照仪借着树枝荡了两趟,扑进了向月升中。
这个向月升是阿燎所制的翻版,小很多,最多只能容纳四个人升空,空间极其有限。姚照仪刚刚气喘吁吁地在他人搀扶下站起来,忽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袖子,整个向月升向着一方倾斜。
“休想逃!”竟还是那阴魂不散的甄文君!
士兵一刀割破了姚照仪的袖子,甄文君大叫一声摔回地面。幸好向月升还未升得太高,甄文君及时调整了姿势,否则也要摔出个好歹。
黄簿率兵追到此处,正要喊“放箭”,忽然看见甄文君手背在身后向他摇了摇,示意不要放箭,黄簿这到嘴边的指令才没说出口,纳闷地看着甄文君。
直到向月升越飞越高,飞出了视线范围,黄簿才疑惑地问甄文君:“将军,你这是……”
甄文君道:“回头再跟你说,此人还不能死。”
甄文君话音刚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向月升的球体居然爆炸了,下面的吊篮急速掉落。
众人皆惊,甄文君更是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
甄文君拽了马来奔向坠落地点,一条湍急之河挡住了她的去路。
此时卫庭煦也赶来,两人望着哗哗的流水,难得露出步调一致的茫然。
“怎么会突然爆炸。”卫庭煦道,“阿燎都已经研究出了一个现成的给她模仿,居然还模仿到当空爆炸,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甄文君也觉得大看姚照仪之时,阿鹤和阿叙出现了。
阿沁看阿燎手里握着个新鲜玩意儿,便问她这是什么。
“它么,名字还没想好,却是个相当厉害的宝贝儿。姚氏居然模仿我的蝠翼装,想必模仿我的向月升也不远了。这东西别看它小,威力却是惊人,能够追踪向月升。只要有向月升升空,将它放出,定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追踪并将让其爆炸!”
“这么厉害?”
“对,我已经让阿鹤和阿叙带去支援庭煦了。让那姚氏插翅难逃,哼哼。”
卫庭煦和甄文君对一脸灿烂笑容的阿鹤和阿叙道:“所以刚才是你们所为?”
阿鹤依旧兴高采烈:“对呀!”
卫庭煦深吸一口气:“难得文君全程投入演得极好,就连最后都在全力追杀。这个阿燎,我已经习惯她每次都姗姗来迟,没想到这回算到了一切唯独算漏了她。”
甄文君:“什么叫难得……”
阿鹤的笑容渐渐僵硬:“什么意思?莫非二位女郎不想让那姚氏死?”
甄文君哈哈一笑:“算了子卓,她若是命大说不定掉入水中捡回小命,现在也只能看天意了。”
卫庭煦点了点头:“也对,如今只能盼着老天眷顾。接下来的那部分依旧按计划行事。在探得姚氏生死之前。”她转头看向甄文君胖了一圈的脸蛋,“咱们还有一笔账要算。”
甄文君难以置信:“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你的计划行事!怎么事成之后却要找我算帐?!”
“计划之中可没有让你当真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这件事的确在意料之外。”甄文君低头清了清嗓子,感叹世事竟如此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