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敲了敲门后,她侧耳倾听,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零乱的步伐,片刻,门被打开,她刚刚一抬头就被一团黑影罩住。
软绵而厚实……
蔻儿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抬手慢吞吞摸了摸后,把罩在脸上的男子斗篷取下来,这才看见门口站着的青袍青年,他面上似有无奈看着眼前在斗篷中挣扎的女孩儿:“冷不冷?”
他不过是知道太后邀了蔻儿来,忙完之后紧赶慢赶过来想看看她,只是碍于礼法,悄悄在偏房看她,临到入夜,隔着窗瞧着她那边的窗,等着何时会推开。
不料窗子没推开,人倒是来了,听见她敲门声和悠悠然的含笑说话声,他心中一咯噔,差点漏跳了半拍。
为了防止自己心随意动唐突了她,开门时他顺手拿起自己的斗篷,先把人裹起来,平复平复心情。
他的斗篷厚重而长,蔻儿抱不住,他主动替她抖开来,兜帽也给戴上,系带在她颈肩打了个结,包裹了蔻儿整个人的斗篷长得已经垂在地上了。
宣瑾昱顺手就解下腰间佩戴的九环佩,把斗篷往起来拎了拎,用九环佩在蔻儿腰间绕了一圈,一扣,人工将斗篷变短了些。
蔻儿低着头看在自己腰间隔着一些位置扣着九环佩的手,眼睛弯弯,按着自己微动的手指满口称赞道:“陛下真是一双巧手!”
宣瑾昱毫不意外离了宫中,蔻儿本性暴露。以往他们之间还没有定下什么盟约,她都敢出言调戏,如今差一步就是夫妻了,她能不占占嘴上便宜么。
宣瑾昱把人裹成了一个棉花包子,满意地点点头:“我送你回去。”
蔻儿完全没有之前夜跑过来戳破人的模样,乖巧地应了:“嗯。”
夜里廊下的灯早就被吹熄了,唯一的光源是来自被薄薄云层遮住的月亮,清冷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庭院中只有铺在地上的鹅卵石上泛着冷冷的光,木质廊檐下,蔻儿和宣瑾昱借着淡淡的一层光一前一后,绕着回廊走着。
深夜时分,一片寂静,蔻儿来时就盘算了,穿着软软底子的靴,宣瑾昱脚上的皂靴底子偏硬,踩在木板回廊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哒哒声。
他俩一前一后,蔻儿裹成了一个几乎椭圆葫芦的形状,努力扛着很沉重的宣瑾昱的斗篷,身后的宣瑾昱穿的比较单薄,夜风一灌,吹得他袖子猎猎作响。
宣瑾昱跟在蔻儿的身后,她个子小,步子碎,他一步要顶她三步有余,为了保持节奏,他放慢了速度,看着前面的蔻儿圆滚滚的背影,有些怀念。
宫中一别,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她了,每次都只是听着方令贺说,听着浓香花香京香说,仅仅靠着这些,度过了两个月。
终于能见上一见了。
他眼神柔软,嘴角噙着笑,正处于一种对蔻儿前来让他们见上一面的行动极为满意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蔻儿的话。
“来多久了,身边可带了人?”蔻儿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和她一起保持着节奏的声音,一样有种满足感。
宣瑾昱顿了顿,道:“刚到。”
其实不是的,他早早就来了,蔻儿和太后在房间里审问明城母女的时候,他就在隔间,顺着一条门缝,看着他的姑娘。
可是这话他没脸说。总觉着会被蔻儿欺负。
好歹是帝王,好歹是她夫婿,一定要稳住!
宣瑾昱若无其事:“刚来就被你发现了,蔻儿好眼力。”
听到宣瑾昱这话,蔻儿笑眯眯道:“哦?刚来哦……”
她低着头轻笑,想了想,问道:“我那样处理长公主她们,会不会不好?”
宣瑾昱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陷阱,谨慎着回答:“听娘说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没有什么不好,你安排的妥当。”
蔻儿慢悠悠道:“……哦。”
罢了,看来是从他嘴里得不到什么话了。
刚刚来时长长的回廊如今却十分的短,两个人不过走了片刻,就已经到了蔻儿厢房门口,里头本来想要出来迎接的浓香一眼看见姑娘身后还跟着陛下,刚迈出的脚步又悄悄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从后头绕到了厢房正门口,蔻儿脚抵着门槛,笑吟吟回头看着一直在她身后默默注视着她的宣瑾昱道:“那我进去了。”
宣瑾昱迟疑了下,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贪心,轻柔地看着蔻儿,叹道:“再等等吧。”
今日一别,恐怕再见就是立夏,中间时日太长,他还是贪心不足。
蔻儿慢吞吞缩回脚,顺着宣瑾昱所指,两个人站在回廊边,早早有眼见的浓香已经悄无声息在这里放了两个厚厚的棉花蒲团,旁边甚至心细的准备了滚茶和毯子。
京城的冬季干冷,外头吹着一股股寒入侵骨的风,回廊廊檐上还有之前结的冰棱,滴滴答答慢慢化成的水珠在滚落。蔻儿把绵绵的厚毯子抖开,给宣瑾昱递过去:“喏,陛下可不敢冻着了。”
宣瑾昱知道轻重,若只是回廊走一走,他穿着单衣倒也无妨,在外头多坐一会儿,若是没有保暖做好,只怕第二天要风寒,他老老实实接过了一半的毯子,心中一动,道:“蔻儿也不可冻着,不如……”
“免了。”蔻儿笑着指指自己身上的厚重斗篷,“我已经够厚了,可不敢和陛下争夺毯子。”
虽然是已经定下的婚事,到底还没有成婚,哪里有两个人裹一个毯子的道理。这个宣瑾昱自然是懂得,怎么就明知故犯了呢?
没有得逞,宣瑾昱也并无失望,或许话提出口的时候就知道不能成,只自己裹了毯子,阻开了寒风,小口小口喝着茶,身体渐渐回暖,驱散了寒意。
回廊檐下有点点月光穿过透明的冰棱,碎碎撒开,蔻儿抬着头看着泛着光的冰棱,居然第一次感觉不到寒冬的刺骨冷意。如果说起来,仿佛还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不多,只是一点,但这一点足以让她温暖。
宣瑾昱捧着茶杯侧眸停留在蔻儿身上。她不过十四,身形尚未长开,与他并肩而坐,小了一圈,也柔弱不少,却意外的让宣瑾昱觉着,如此甚好。
两个并肩而坐的人都没有说话,蔻儿目光落在庭院中,房檐下,扫来扫去,最后漫不经心扫过宣瑾昱的脸,然后低头无声轻笑。宣瑾昱总觉着蔻儿扫来的目光中带有炽炽温度,他想说什么,又舍不得说,只能努力悄悄调整着自己脸的角度,力求在蔻儿眼中最好看。
以往总要猫冬的蔻儿今夜似乎是提前睡好了,没有困倦,精神百倍,总觉着能这样在廊下坐一晚上都不累。
只是他明天还要上朝,熬夜时间长了,只怕会影响到第二天……
蔻儿想了想,微微侧过头轻声道:“回去吧,您明儿还要早起呢。”
宣瑾昱何尝不知道,他只是……舍不得想起来正事罢了。
手中的茶杯已经暖了冷,冷了暖,来来回回添了几次水,廊下的冰棱滴滴答答的水在庭院边石头上已经积了小小一滩水洼,这一坐,只一恍惚就是许久许久。
宣瑾昱放下手中茶杯,抬起眼细细看着身侧的姑娘,用视线化作笔锋,把女孩儿的容颜细细绘制了一遍,这才轻叹了声:”嗯。“
蔻儿坐在廊下时候长了,腿有些发麻,她小心翼翼起身,揉了揉裹在厚厚衣服下的腿,待酸麻过去,才慢慢起身,只是她裹得太厚了,行动有些不便,脚下一步一绊,差点摔倒。
宣瑾昱毯子一掀,连忙把人稳稳扶住,手紧紧抓着她一层又一层的袖子上,心有余悸:“慢着点。”
蔻儿有些赧然,站稳了脚就松开了宣瑾昱,低低道:“谢谢。”
宣瑾昱定定看着蔻儿半天,突然道:“口头上的谢谢我不需要。”
蔻儿眼睛一眨,看着宣瑾昱,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意,慢悠悠道:“那蔻儿回去后,给陛下补上一份谢礼?”
“如此甚好。”宣瑾昱颔首。
有了谢礼,起码她也要记得他三分,总能占据她两份心思,而且说不定,还能再见上一面呢?
宣瑾昱心里头升起了希望,面上也带了出来,含着笑看着蔻儿:“那我就等着了。”
蔻儿一脸意味深长:“放心,一定会让陛下满意的。”
两个人面对面各自藏着心思,笑容满满。
此时已经快到寅时,再有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他们只是在廊下默不作声坐着,就已经花费了许多的功夫,的确不能再待下去了。
宣瑾昱把人送进了房门,不过几步路,又磨蹭了片刻,等蔻儿房门关上,他才大步而去。
回廊边沿上,还有两个棉蒲团,旁边放着早已经冷却的茶杯和一个失去了温度的毯子,廊檐上冰棱化作的水珠在冰尖处汇集,嘀嗒一声滴落在地,发出轻不可闻的啪嗒声。
蔻儿回到房间睡不着,翻来翻去,几乎天明时分才睡下,一觉睡得很沉,巳时了才醒来,赶紧穿衣打扮,去了蒲心道长那儿。
昨晚儿俩年轻人的事儿,蒲心哪里有不知道的,她一个字儿也没有提,只拉着自己儿媳闲聊,因她腿疼,出去不得,两人索性就在房间内下棋消磨时间。蒲心这才发现,儿媳还是个其中好手,不由感慨:“我儿当真好福气,只怕除了妻子,连知音也有了。”
蔻儿捏着棋子直笑不说话。知音,听起来倒是不错……
蒲心腿疼,大冬天的难有消遣,蔻儿索性在道观陪了她小十天,等到了快要入年时,才叩拜了蒲心而去。
回到方家,蔻儿就紧锣密鼓开始准备在道观时,宣瑾昱要的谢礼,忙碌了两日终于做好了,笑眯眯拜托了哥哥替代她送了去。
宣瑾昱那晚上到底睡的觉少了,回来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当天多睡了一个时辰才补回来。之后就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在勤政殿继续日以继夜操劳国事。作为肱骨之臣的方令贺,也是经常的陪着熬夜,一旬里有一半的时间都要和几个同僚睡在外头偏殿。
这天君臣几人照例挑灯夜战,胡侍郎困地头一点一点,宣瑾昱看看时间,收起了奏章,道:“夜已经深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去安寝吧。”
几个大臣叩拜了而去,方令贺磨蹭了下,落在最后。
眼下勤政殿中只有宣瑾昱和方令贺,之外就是黄门宫侍,宣瑾昱很随意笑道:“大舅哥还有何事?”
方令贺嘴角一抽,慢吞吞从袖子里取出来一个巴掌宽的木质盒子,双手呈上:“禀陛下,臣……不过是信差,帮忙送信的。”
宣瑾昱眼前一亮,立即接过木盒,笑眯眯道:“有劳大舅哥,朕不留你了,去吧。”
什么叫做用过就扔,方令贺没有在政事上面感受过,却在家事上面体会了个深,无奈对着乐呵呵眼睛锃亮的陛下行了礼而去,自己还在想着,妹妹到底送给了陛下什么,让人这么期待?
来自小半月前的谢礼,终于在今日递到了他手上,宣瑾昱无不期待小心翼翼打开木盒上的扣锁,咔哒一声,搭扣打开,然后他掀起木盒,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一张……卷起来的纸。
宣瑾昱取了出来,把卷纸上的丝带抽掉,慢慢展开来看。
他嘴角的笑容随着纸上的画面出现的一半而一僵,犹豫再三,充满了压力地再次把卷纸推开。
随着卷纸完全展开,上面的画面也跃然眼前,清清楚楚,完全找不到第二个说法。
蔻儿的画工,宣瑾昱只听过没有见过,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不得不说,蔻儿画画有着天赋,寥寥数笔,把道观小院回廊庭院画的栩栩如生,视角看上去是那天夜里,只不过不是冬日,她画的有花有鸟,庭院中杂草丛生,倒是春夏日的光景。在回廊边沿上,坐在蒲团上,靠着廊柱手中摇着团扇昏昏欲睡的,是一个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袭青衫,系带未系,松松拢拢,头上玉冠微斜,簪不住的发落在他背肩,偶有两缕搭在他鬓角眉前,头歪在廊柱上,眼睛半瞌半睡,一股慵懒跃然纸上。
好一副春困美人图!
也还好,画里的主角儿是他。
宣瑾昱气笑了。
小心翼翼把画压在桌案上,宣瑾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暗忖着,皇后好色,他是不是该……喝点什么美容养颜的大补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