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卫氏一族的人后,盛言楚也该启程打道回府,临走前,盛言楚忐忑的提了提夏修贤的事。
卫敬站在马车外,笑的意味深长:“本官巡回科考考的是秀才们的学识和品行,和旁人无关。”
呆在卫敬身边久了,盛言楚已经渐渐习惯卫敬的处事风格,卫敬在大事上分毫不让,但在小事上时能简就简。
所以夏修贤的担忧纯属多余。
回静绥走的很快,路边的冰雪化的干干净净,杜氏临行前又给他换了两匹矫健的汗血马,所以从临朔郡城赶回静绥足足缩短了三日,马车进了静绥后,刚好迎来静绥县试放榜。
“杭云兄——”盛言楚坐在车板上,老远就看到了一行学子中最为惹眼的梁杭云。
梁杭云这两年一直在书肆抄书,去年盛言楚点拨梁杭云去写一些话本,梁杭云起先还不愿意,后来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情急之下梁杭云便写了一个书生和富家小姐的话本子交给了书肆,穷书生和富小姐的故事很快在静绥风靡开来,盛言楚只看了一眼便知那云端先生就是梁杭云。
在县学的这段日子,盛言楚没有跟梁杭云断过联系,但凡舅舅程有福来静绥看他,他都会让舅舅给康家的梁杭云捎去一封信,或者书院的一些试题等等。
梁杭云每隔一段时间会给盛言楚送一顶家中妹妹绣的书袋或者秀才帽,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关系比之前两年还要好。
“楚哥儿!”梁杭云从人堆里挤出来,笑着昂首,“怎么样?一路可顺畅?”
盛言楚跳下马车,一把揽住比他高不了太多的梁杭云:“吃的好喝的好,一切都好,你呢?”
他扫了一眼乌泱泱的发案现场,笑容可掬:“当初咱俩可说好了的,你得考个案首才不辜负我这一年里寄给你的那些试题!”
梁杭云愧疚的拜了拜盛言楚,笑的如沐春风:“让盛秀才失望了,学生没能拿到案首。”
盛言楚怔住,梁杭云立马道:“侥幸拿了第二,倒也还成。”
“怎么就没拿第一呢?”盛言楚像个老学究一样凝视着梁杭云,审问道,“不应该啊,每每县学的试题你做好了我都拿给赵教谕看了,赵教谕说你的答卷相当不错…”
一直吃不停的祝永章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到盛言楚跟前,见盛言楚像审学生一样看梁杭云,连忙给梁杭云解围:“梁家伯母前些天病了,杭云兄不分昼夜的伺候在床前,差点就错过了县试。”
盛言楚这才注意到梁杭云眼底下的青黑,幽幽叹了口气,道:“带病还能考第二名,是我错怪你了。”
“伯母身子怎么样了?好些没?”
梁杭云站立如松,轻笑道:“受了点风寒,已经找丁大夫看过了,丁大夫说给我娘炖点排骨汤喝就成,旁的药不用吃。”
盛言楚又叹了一口气,梁母为什么病倒不起,还不是因为营养跟不上。
他拉了拉梁杭云,小声问:“端云先生的书不出了吗?”否则怎么会没钱养身子。
问及这个,梁杭云摇头,一脸窘态:“廖家夫子不知从哪知晓了端云先生就是我,他是秀才,又是夫子,他想跟书肆合作出书自然比我要方便。”
“所以廖经业抢了你的吃饭银?”盛言楚赶紧发问,“他一夫子也好意思跟你争这个?”
读书人都爱名声,很多读书人宁愿抄书累一些也不愿去碰话本子,像梁杭云当初进军话本若不是因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给梁杭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愿碰那玩意。
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写那些情情爱爱话本子的书生都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现实中过的不如意,只能在虚拟的话本世界中和富家小姐痴云腻雨。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流传下来的话本子会那么不合常理,试问哪家贵小姐眼瞎了能钟情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
总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去碰话本子,何况廖经业还是私塾的夫子。
县衙门口人多眼杂,梁杭云排出十来个铜板:“今日我做东,给你接风洗尘如何,走,咱们边吃边说。”
梁杭云带盛言楚吃的是活珠子。
“敢不敢吃?”梁杭云挑衅的问。
活珠子和毛鸡蛋不同,毛鸡蛋是死胎鸡蛋,而活珠子是拿正在孵的鸡蛋来吃,食客嚼的时候能感觉到小鸡头和脚的骨头感。
老百姓哪里舍得将孵化的鸡蛋拿来卖,还不是因为到了春天家里的老母鸡一抱就抱了好几窝,养太多养不起,还容易造成鸡瘟,所以每逢晚春,大街小巷都会有小贩挑着活珠子四处贩卖。
因是应季的吃食,所以活珠子并不贵,但毕竟是已经孵化半个月的小鸡胚胎,食客还能吃出鸡肉的滋味,鉴于此,一个活珠子的定价一般在两到三文。
见盛言楚不挑食,梁杭云一口气要了八个,一人四个。
卖活珠子的摊子并没有桌椅,而是蹲坐在小巷口,看到有食客过来,小贩立马支起脚边的小竹椅,然后挑了八个热腾腾的活珠子放在刚切开的新鲜竹板上,两人端着小竹板坐在巷子口就这样直接吃起来。
梁杭云敲开一个活珠子,吮吸一口.活珠子上的鲜汁,笑了笑:“我还以为楚哥儿你不会吃这玩意。”
吸完汤水,盛言楚美滋滋的咬了一口鸡蛋,道:“我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沾不得地面的浊物,活珠子肉质鲜美堪比水里的河豚肉,汁水香滑,既能吃到鸡肉还能兼顾到鸡蛋,干嘛不吃?”
梁杭云点头:“活珠子还是大补的东西,只不过有些人觉得恶心,所以我才担心你也……”
盛言楚睨了一眼手中的活珠子,撇开鸡蛋壳就能看到小鸡身上的经脉纹路,红的紫的都有,乍一看没什么,仔细一看还真的有些反胃。
但买都买了,总不能扔了不吃。
眼不见心不烦,他闭着眼张大嘴一口包下活珠子,鲜滑的鸡肉混合着汁水在舌头上翩翩起舞,独特的滋味勾着盛言楚将手伸向下一个活珠子。
吃完后,两人又要了碗新鲜出锅的豆腐脑,放糖还是放咸菜惹得两个少年在摊子前‘大吵’了一架,最后小贩看不下去,一人给了糖,一人放了咸菜,这才止住两人的纷争。
吃好喝好,该说正事了。
“上回你表哥和石大河考童生,廖夫子在赌坊砸了六十两在石大河身上,石大河没考中,可想而知廖夫子亏了多少本银!”
这个事他有印象,那次他被赌坊的人拉着丢了二三两银子在里边,后来出发去县学的时候,赌坊的人拿了二十多两给他,翻了十倍不止。
思及此,盛言楚挑眉:“那六十两银子不是是廖经业的棺材本吧?赔了钱所以盯上了你的话本子?”
梁杭云点头,好笑道:“说来也是奇怪,今年廖家私塾竟然一个蒙童都没收到,那些人像约定好了似的,都找上了康家。”
“康家先是出了状元俞庚,再有便是你一举拿下案首成为秀才,紧接着你表哥考中童生…反观康家,这两年愣是一个童生都能考出来,且还闹出了辛华池那蠢事,总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哪家私塾好。”
“辛华池?”盛言楚都快忘了这个人。
梁杭云胳膊肘碰了下盛言楚,眨眨眼道:“廖经业对外瞒着辛华池在礼院诬陷你的事,也不知道是谁看廖经业不顺眼将此事传扬了出去,如今怀镇的百姓,一半骂廖经业苛责学生,另外一半则是替你骂辛华池的,辛华池从大牢里出来就搬离了怀镇,若是不搬,哼哼,恐怕天天都要遭受白眼。”
“看那——”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正一勺一勺的吃着豆腐脑呢,盛言楚一抬头就看到对面巷子口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辛华池搬到静绥来了?”梁杭云嗤笑一声,“要不是张大人勒令不准无功名的人进到县学,我怀疑辛家人肯定会将他弄到县学,他若进了县学,到时候与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盛言楚撇嘴:“是他诬陷我在先,真要在县学撞上了,也该他辛华池尴尬才对。”
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他怕什么?
不过辛华池今年进县学几乎没可能了,因为衙门刚贴出来的县试发案上,辛华池在圆案外边。
只要张郢坐镇静绥,那辛华池想以白身进县学的机会就很渺茫。
辛华池也注意到了盛言楚,搁着好几个活珠子摊子,辛华池一眼就看到个头和他差不了多少的盛言楚。
望着已经成为秀才的盛言楚,辛华池恍惚记起三年前在康家院子里初次见到盛言楚的画面,那时候的盛言楚长的又矮又瘦,才三年的光景啊,那个曾经被他嘲笑过的商户子竟成了城中家家户户赞赏的小恩人。
辛华池往嘴里塞了一个活珠子,视线则定定的落在几步之遥的盛言楚身上。
乳白的毛颈,配上青松束腰长袍,腰间还挂了一块不知名的小印章,整个人就跟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似的,哪里还看着出来此人是个狡诈商户之子。
辛华池越看越嫉恨,恨不得将盛言楚当成口中的活珠子咬碎,吃盛言楚的肉,喝盛言楚的血,囫囵吞下去连渣都不剩才甘心。
盛言楚长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眼中的厌恶,别开脸对梁杭云道:“你瞧瞧他看我的那副眼神,就跟小姑娘看负心郎似的,我又不欠他,他作甚那般瞪着我?真要计较起来,该生气的人不应是我这个在礼院被他折辱的人吗?”
梁杭云擦擦嘴,一脸的神清气爽:“他看你不顺眼呗,当年他以为出头将你赶出康家他就能入了康夫子的眼,实则康夫子最烦的就是他这种无事生非的人,三年前康夫子首招走科举的学生,但凡他懂事一些,康夫子都会收了他,谁叫自作聪明和你反着来。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康廖两家都不要他,他只能搬来静绥县城,县城除了县学,其余的私塾束脩一年要好几两呢,哎。”
吃完豆腐,两人起身走了,路过辛华池身边时,盛言楚连个眼神都没给辛华池,反倒是辛华池的目光追着盛言楚跑了半里路。
今年康家出来下场的学子有八个,六个过了县试,剩下两个没过的早早回了家,其余六个并盛言楚还有康夫子去酒楼搓了一顿。
宴席间,听闻盛言楚做了临朔郡郡守卫大人的义子,几个昔日的同窗惊的下巴都没合上,就连康夫子都愕然的追问了好几句。
“这事当真?”康夫子这两年老了不少,胡子已然白花花一片,此时康夫子的手托着胡子忘了挪开,紧张的问,“卫大人没强迫你什么吧?”
进了县学后,盛言楚喊了无数位先生为夫子,如今回过头来,却觉得康夫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依旧屹立不倒,见康夫子问起这个,盛言楚笑着道:“并没有什么胁迫之说。”
“那子嗣方面?”康夫子到底老成,一句话问到了关键之处。
几位同窗齐齐看着盛言楚,叽叽喳喳道:“卫大人有没有让你的头胎孩子跟卫家姓?”
“肯定有的!卫大人四十好几了膝下还没一子,如今收了楚哥儿可不就为了接楚哥儿的儿子养吗?”
康夫子也是这样想的:“你既喊了他为义父,过继孩子给他是应该的,只是你以后娶妻……这个过继孩子的事该怎么跟你妻子讲?”
天下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将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给一个外人养,何况盛言楚喊卫敬为爹,若是盛言楚的孩子过继给卫敬,那盛言楚和这个孩子该怎么相处?至少称呼是一个问题。
听了康夫子和同窗们的话后,盛言楚这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好像擅自做主将自己的儿子/孙子许给卫敬了。
且没经过他娘,以及他未来的妻子同意。
从酒楼出来后,盛言楚整个人就跟踩在棉花糖上似的,一路飘飘的进了家门。
一推,院门锁着。
“娘。”盛言楚有气无力的趴在门边喊,然而喊了半天也没人应。
过了好久,孟双停好马车领着官差过来搬运东西。
盛言楚家所在的小巷子太窄,马车进不来,孟双只能喊手底下的人帮盛言楚将杜氏准备的两大车东西一件一件的搬进来。
“楚哥儿——”见盛言楚萎靡不振的坐在门口,孟双大步走过去,急道,“可是身子不适?”
盛言楚咬着腮帮子抬起头,闷声闷气的问:“孟双大哥,张大人把我娘照顾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坐在这候了半个多时辰了,他娘若是去绣坊也早该回来了…
孟双语气很无辜:“自然是在县衙啊!”
“县衙?”
“对啊!”孟双说的很轻松,“你去郡城后,张大人就将你娘接到县衙住了,你不知道?”
盛言楚:“……”我该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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