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卷宗阁有不下千间屋子,里边收藏的全是老皇帝在位期间朝中所有官员的升降罢黜条文,每间屋子都按照年份做了标注,盛言楚径直往十年前的那几间屋子走。
小吏是吏部打杂的小官,见盛言楚徘徊在十年前的卷宗屋子里,小吏挣扎了好久,终究忍不住喊住盛言楚。
“大人,您不是答应过四殿下不再继续查朱门楼的案子吗?”
盛言楚探手将最上面的卷宗取下来,轻轻一吹腾起一片灰,捂着口鼻,盛言楚拿着卷宗往外走。
“谁说本官要查朱门楼的案子了?”盛言楚边说边抬起袖子。
小吏跳到前面抢先扯袖子帮盛言楚擦好板凳。
盛言楚莞尔坐下,续道:“本官不过是对这宗案子略有些好奇罢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摸到这些卷宗,本官自然要看一看。”
小吏在吏部看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官员,很不厚道地拆穿盛言楚的谎话。
“大人若真的只是想看一看,就不会专挑当年受牵连官员的升降折子,直接看朱门楼卷宗不就行了?”
盛言楚抿了抿唇,赧色一笑:“你小子眼睛倒精。”
这边卷宗楼常年没人经过打扫,高高的卷宗格子上堆满了灰尘,盛言楚适才拿起时故意按住了卷宗外的封批,没想到小吏竟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的原就是在卷宗楼负责茶点的人。”
小吏怪不好意思的,矜持地笑笑:“小的是京城人,祖上曾是吏部的官奴,打会会走路就在吏部帮衬。现如今爹娘都在尚书大人府中做管事,嘿嘿,小的能有机会在大人您跟前伺候,都是我爹从吏部尚书那求来的。”
见盛言楚一页一页地往后翻卷宗,小吏斗胆道:“大人若信得过小的,不若直接翻到最后四五页,小的记得是——”
盛言楚顺着小吏的说辞往后翻,卷宗年代久远,好几张黏在一起生了书虫,盛言楚不敢用力去扯。
小吏将卷宗拿到手,从怀中倒了点白.粉到几页纸上搓了搓。
“喏,小人没记错,就是这一页。”
好多字发黄看得不真切,盛言楚捧着书走到廊下光亮处。
“…都察院佥都御史尤丰弹劾有误,失御史言官体面,罪加三等,其子尤邈受连坐,革除翰林院编修之位…”
后面模糊的太严重,盛言楚端详半天也没看清。
小吏惦着脚扫了眼卷宗,忽道:“若小的没看错,这后面记得应该是尤氏一族弹劾朝中大臣的事。”
“弹劾谁?”
小吏挠挠头:“朝堂上的事小的不知道,不过尤氏一族当年被收监下狱一事在京城闹得风风雨雨,毕竟尤家嫡女才嫁进四皇子府当皇子妃没多久…”
盛言楚将卷宗高抬,试图看清上面的字,陆陆续续的他将后边的字认全了,可就是看不准尤氏父子弹劾的是谁。
上面的痕迹像是有人故意将字给抹了去。
“去找找这一年同一时间段其他的卷宗。”
小吏得令,很快将一摞卷宗搬了过来。
可惜,盛言楚眼睛都看懵了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小吏见盛言楚指腹翻卷宗起了厚厚一层黑灰,忍不住道:“大人您就别忙活尤氏一族的事了,小的当年就在吏部打杂,记得那时候吏部压根就没人聊起过尤氏一族弹劾的是谁,您看——”
顺着小吏的手指,盛言楚目光落到另一份卷宗上。
“喏,这份卷宗是要拓印一份送到皇宫的,您看,这上面省略了被弹劾人的名字,只写了尤丰身为佥都御史敷衍公事…”
这才是盛言楚最为震惊的事,尤丰都做到了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一职,下狱处死的罪名竟然这么含糊其辞,究竟是谁在其中周旋,竟让老皇帝都没发现尤丰当年所犯罪行的蹊跷?
‘叩叩——’
这时门一开,盛言楚忙看向门口。
“哎呦,盛大人让我等好找,您怎么跑这来了?”
迎面急匆匆走来的人正是四皇子的狗腿,上来就甩了小吏一巴掌:“让你伺候大人怎么伺候的,这种犄角旮旯竟也敢带盛大人过来?”
说着,赔着笑脸对着盛言楚:“盛大人,您请吧——”
逐客令下得这般干脆,盛言楚只好放下手中攥着的卷宗,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四皇子的人有了这回疏忽,余下的日子盯盛言楚愈发的牢。
防得越紧,说明四皇子心里越有鬼。
不过盛言楚不想在这时候跟四皇子闹得太难看,便偷偷摸摸地寻人打听。
小吏是个不错的人选,只不过被四皇子的人教训了一顿后便不敢再对盛言楚多言,好在盛言楚不是威逼利诱的人,小吏渐渐放下了防备心,时不时地跟盛言楚嘴炮几句。
“…朱门楼出事时,朝中好多重臣貌似都在场,那事不光彩,所以官家才不好大张旗鼓的追究…”
这事盛言楚已经验证过了,的确如此,不然也不会将这种案子交给吏部去查,明显有划水的意思。
“…不过小人记得那时候西北蛮族的人还在京城闹了一场,这事搁谁谁不恼火?朱门楼是胡人酒馆,那些重臣在胡人地盘作乱,他们不气才怪呢。”
顿了下,小吏扫了一眼四周,怪声怪气地说:“大人,你知道三公主吗?”
天热,盛言楚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一节手腕,闻言抬眸:“是那位和亲到西北的公主?”
“正是呢!”
小吏娴熟地扇风,低低道:“小人听说,那朱门楼是三公主着人开在京城的,三公主既嫁到了西北,那就是西北的人,官家听闻朱门楼是三公主的产业,闹出事后就连夜让人将朱门楼查封了。”
盛言楚若有所思的往椅背上一躺,他只想查襄林侯和朱门楼的关系,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三公主?
夜里,盛言楚来到小公寓洗漱。
这几日忙得够呛,有秀浓盯着,他不好来小公寓。
在这期间,白雾出现过两次,小公寓空间不大,收集的白雾玻璃瓶已经堆了满满一客厅,再收集脚都放不下,索性他就不卡bug再往小公寓塞玻璃瓶。
小公寓天然存在的东西对白雾吸收的能力比外来物要好很多,因此他将小书房劈成两部分,靠窗的那边专门存放他从外边带进来的东西,比方做蓝墨石要用的材料。
左边依旧当书房,只不过空间小了很多东西存放不下,盛言楚只能忍痛割爱,前前后后收拾一通后,整理出两百多副幼年时期不堪入目的字画。
这些字画都是他当年刚入康家私塾的练笔,字体歪歪扭扭如蚯蚓,更别提那些他从小到大都不太擅长的丹青,总之惨不忍睹。
不过这些字画长久挂在小公寓,所用纸张又是他将小公寓存留的白色卫生纸浸湿后粘贴而成的长款纸张,因而上面的白雾比他卖给金子桑的蓝墨石要纯很多。
望着腾出来挂在楼梯处的一张张鬼画符字画,盛言楚难过的捂胸口,蓝墨石都能卖几万两,这些拿出去岂不是……
可惜呀可惜,他的身份被五皇子知道了,如今是半张鬼画符也卖不出去。
收拾好书房,盛言楚跑到窗前喊盛小黑,盛小黑这狗崽子现在野的很,趁他不注意就会蹿出窗。
哈着气钻进小公寓的盛小黑摇头摆尾,盛言楚撸了一把白毛,上面水汽依旧很重,依盛言楚的猜测,窗下很可能是深渊寒潭。
盛小黑大概是在外边跑累了,一回来就趴在盛言楚脚下睡觉,好在小公寓里有空调,不然在这种燥热的天气,盛言楚双脚指不定要捂出痱子。
开着窗吹着空调,能奢侈到这种地步的,大抵也就盛言楚了。
摊开日记本,盛言楚开始记录这几日的事。
日记本记录的日期停留在李兰恪和他说华宓君那件事的前一天,补日记时,盛言楚一时不知怎么下笔好。
那件事以后,李兰恪在翰林院总是不敢正眼看他,想来是担心他嫌弃华宓君吧?
他最近忙得应接不暇,倒忽略了和李兰恪交心,也不知李家人有没有多想。
空出一页,他直接提笔记录襄林侯的死,批注中,他将十年前的朱门楼案子补充了进去,末尾来了一句点睛之笔:死得活该。
古代被雷劈死是最耻辱的死法,如果襄林侯还在世,宁愿带上枷锁落个砍头的下场,怕是也不想遭雷劈死。
老皇帝碍于面子,对外封锁了襄林侯的死因,只说襄林后暴毙而亡。
京城百姓自然不信,但老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们只能听从皇上的洗脑,渐渐的,坊间有关襄林侯的死因竟真的变成了病逝。
盛言楚对老皇帝这种搪塞人的方式表示恶心,可他又不敢在外边吐槽,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日记本中。
洁白的本子上,盛言楚握着中性笔流利地写着:“襄林侯是被雷劈死的,是被雷劈死的!是被雷劈死的!”
望着上面三排宛若蛟龙的行书,盛言楚想,这大概是他作为文人最后的倔强吧?
认真写完襄林侯的事,盛言楚开始记录朱门楼。
经过他这一段时间的摸索,他发现现如今有关朱门楼的信息除了像小吏那样口口相传歪,就只剩下吏部卷宗阁里的几册文书,好些文书还被书虫毁了。
朱门楼的案子其实并不出奇,怪就怪在朱门楼是胡人酒馆。
十年前,嘉和朝南北动乱不堪,老皇帝重文轻武,朝中尚且能带出去作战的士兵并不多,为此,整个朝野陷入了该先攻打南域还是西北的难题之中。
就在这时,朱门楼案子爆发,西北部落出现奸细致使几位王子反目成仇,内忧外患中嘉和朝不战而胜。
西北蛮人收拾好残局后缴械投诚,谁料老皇帝没答应,派兵将西北蛮族占为己有,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西北蛮族不再是单独的部落,而成了嘉和朝的属国。
同样也是在这一年,襄林侯出击南域得胜归来,皇商金家于南域战事提供军需有功,他才得以用商户子的身份下场科考。
这一环一环的串起来,他的科举之路合该追溯到朱门楼案子中。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朱门楼前脚被查封,紧接着西北蛮族部落就起了内讧?
再有,西北距京城相较于南域要近一点,不出意外,老皇帝应该会派兵先去解决西北这个隐患才对。
至于朝臣们之所以争论不休,无非是西北蛮族战斗力强,嘉和朝武将未必能打得过西北蛮族,若第一场就败了下来,军心会溃散,届时如何扭头去攻打南域?
可就是这样的战斗民族,竟在短短几日之中俯首系颈向嘉和朝投了降,据传蛮族皇室的人死得几乎没了后人,如今蛮族首领是族人后选的,身上流得早已不是皇室的血。
一个小小的朱门楼案就令兵勇将猛的西北蛮族不战而溃,盛言楚只要一想想就激动。
十年前,位于城东地界的朱门楼像往常一样接待来往的客官,城东因有国子监官学,处在书香之地的朱门楼格外受朝中文武百官的欢迎,每每散衙疲累了,官员们都会去朱门楼喝上一盅。
葡萄美酒夜光杯,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若说朱门楼背后的东家是三公主倒也说得通,三公主嫁给蛮族首领后几年,蛮族和嘉和朝的关系十分的融洽,只不过三公主身子娇弱,似乎是不太能适应西北野蛮的气候,多年来都没有诞下子嗣,许是思乡心切,三公主的身子每况愈下,老皇帝为了女儿身子着想,便将三公主接回皇城暂居了几年。
在京城住下后,坊间说三公主又舍不得西北的夫君,思念成积后便令人造了这栋朱门楼,三五日的,三公主就会来朱门楼喝点西北小酒。
有三公主坐镇,朱门楼胡人和本朝的老百姓十分的要好,可惜,后来出了一桩丑闻。
胡人姑娘生得异域风情,极为受本朝富贵人家的喜欢,但喜欢归喜欢,不论是官宦还是平头百姓,大家都对胡人有着一份刻在骨子里的歧视,所以那些漂亮勾人的胡人姑娘跟随三公主来到嘉和朝后,只能在朱门楼做着最为低贱的事。
久而久之,朱门楼的胡人姑娘们诞下不少两族混血的孩子,也不知为何,好多孩子生下来后看似正常,还继承了胡人姑娘的美貌,可慢慢长开后,这些孩子多多少少都出现了问题。
眼斜、怪脸、大嘴、流口水……
总之,不忍直视。
那些和胡人姑娘苟合的官宦吓坏了,渐渐不敢再去朱门楼玩乐,谁料没过几年,朱门楼的生意又开始如日中天。
而将朱门楼撑起来的竟是那些畸形的孩子。
这些孩子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胜在面孔极为出色,又都是些稚嫩的孩童…一时间朱门楼的门槛险些都踩踏了。
达官贵族平日行得肮脏事实则比朱门楼要恶心十倍不止,所以胡人小孩接客的事并没有在京城闹起涟漪,直到西北蛮族突然起兵欲攻打嘉和朝,也就是在这时候,老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人关了朱门楼。
有关朱门楼涉案的官员下狱的下狱,砍杀的砍杀,草草结案。
紧接着不到半个月,原本立誓和嘉和朝一较高下的西北蛮族俯首称臣。
朱门楼的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盛言楚的笔停在‘畸形孩童’处,拧了拧紧皱的眉心,余光瞥了眼客厅的钟,再过两个时辰外边天就要亮了,他得去睡觉,不然明天没精力和四皇子周旋。
翌日,盛言楚照旧先去翰林院点卯。
“楚哥儿。”
廊下喊人的是李兰恪。
盛言楚脚步一顿,笑着问安:“兰哥。”
李兰恪暗窥盛言楚的脸色,见盛言楚待他如常,当即松了口气。
“那日我…”
“嘘。”盛言楚手压着唇,轻笑道:“罪魁祸首的襄林侯都已经不再了,此事还望兰哥莫要再提。”
李兰恪楞了下,旋即举拳轻捶了一把盛言楚的肩膀。
“我还以为你…”
声音有些哑,眼眶发红,想来李兰恪在家哭过了。
“这两日我过得生不如死,宓姐儿的亲事若是被我一手毁了,我便是死也…”
“说这种丧气话这什么?”盛言楚不爱听,淡淡道,“这件事还望兰哥日后咽在肚子里一辈子都别再拿出来说好。”
“自然自然。”李兰恪郑重点头,这回爷爷狠狠教训了他,他日后行事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绕过游廊,盛言楚脚蹬在轿撵的小杌子上,见李兰恪还跟着他,他挥手让小吏驱使轿子去二门外等他。
“兰哥还有事?”
李兰恪支支吾吾:“楚哥儿,我听说你收了个通房?”
问这话时,李兰恪羞得想钻地缝,做官的人谁身边没一两个红袖添香的娇娘?
他管天管地怎么也管不到未来外甥女婿的房中事,只外甥女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他这个做舅舅看不下去,只好厚着脸皮过来探口风。
盛言楚发笑,原来是这事。
“是收了个丫鬟。”
李兰恪一脸沮丧,不会是因为嫌弃宓姐儿才……
“真收了?”
盛言楚戏谑一笑:“真收了。”
李兰恪脸色发白,‘哦’地耷拉下脑袋,丧丧的同手同脚往回走。
“兰哥。”
盛言楚敛起笑,“人的确收了,不过这会子人在四皇子府,不巧,那丫鬟才到我家没两天,事儿就传到了官家耳里,官家勒令我将人送了回去。”
他没说是他主动想送走,说了李兰恪不一定会信,索性将老皇帝搬出来。
李兰恪心头微震,果然神色一霁,忙笑着催促盛言楚别耽误了去吏部。
五黄六月京城闷得很,盛言楚坐得官轿逼.仄,一路过去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小吏手中的扇子摇个不停,便是这样,盛言楚身上的燥热感粘着他心情都跟着不爽起来。
快到吏部司时,一阵凉风袭来,盛言楚舒爽地探出头,然而迎面而来的烘臭味刺激的他当场吐了出来。
“什么味这么臭?”盛言楚捂住鼻子。
院中行走的吏部官员皆摇头叹气,捂着脸快速地跑开。
见盛言楚过来,四皇子的狗腿子上前拱手:“盛大人快些进来。”
瞥了眼院中场景,盛言楚大步往内院走。
“啧,遭罪哟,这不,天一热就臭了…”
狗腿子两手搭在一块无奈的拍了拍,下巴往外边抬,“棺材摆在吏部得有四五天了,若这事儿还没办好,这…这侯爷的尸身岂不是要臭得长蛆?”
“呕…”盛言楚不敢想那画面,扶着墙干呕。
小吏帮着顺气,狗腿子续道:“侯爷生前好歹也个枭雄,如今因为天雷落到这步凄惨田地,于心何忍呐~”
盛言楚半晌无语,咕了茶水漱口,扔下帕子方道:“大人同情襄林侯?若是让四殿下知晓…”
狗腿子脸上的肥肉激烈颤抖,忙拱手讪笑:“误会了误会了,本官只是觉得侯爷尸身放在吏部总不是办法,想着盛大人若能早些督查四殿下将此案了结,如此吏部上下每日就不用再受这等臭气熏天的煎熬。”
盛言楚冷哼一声,暗道这是四皇子的意思吧?
四皇子才得了皇上训斥,再不抓紧将手中的脏水往襄林侯头上泼可就来不及了,尸臭味若是传到吏部外边,人言可畏,到时候老皇帝只能命人将襄林侯下葬。
一旦襄林侯下葬,那些没查出来的事就会跟着棺材一并沉入地底。
四皇子将一些事栽赃陷害到襄林侯身上,其实都无伤大雅,毕竟襄林侯的功劳太大,以后的史书肯定还是会正面的去介绍襄林侯。
盛言楚牙根咬得咯嘣响,有他在,他绝不会让襄林侯得逞。
生前他没能力对抗襄林侯这个畜生,难道他还敌不过一个死人?
“四殿下在哪?”
狗腿子忙道:“早早就去了侯府,宫里的史官也在。”
盛言楚眉头紧锁,看来真的如他所料了,史官要修襄林侯的传记。
抵御南域海盗的大功臣啊,肯定要青史留名。
自那年唐家史官被贬后,老皇帝对史官就极为的敬重,想来史官去襄林侯府连老皇帝都没拦住,也难怪老皇帝催着四皇子赶紧将襄林侯生前办得罪恶证据摆出来。
但,人非圣贤,还是那句话,四皇子嫁祸出去的罪名根本就拦不住史官在国史上给襄林侯编写个好声誉。
盛言楚赶到侯府时,四皇子急得在屋外跳脚。
“可把你盼来了,此时我不和你多说闲话,父皇让你我处理襄林侯的身后事,想来你清楚父皇的意思。”
见四皇子打来天窗说亮话,盛言楚白了四皇子一眼。
蠢货!这种事也能跟他这个监察人士说?
敢情他四皇子将自己做过的坏事往襄林侯身上栽赃是老皇帝下得令?老皇帝可没有明说哦。
甫一进侯府,盛言楚耳边就充斥着断续的哭声,没有棺材的灵堂里跪满了人,盛言楚越过妇孺径直走到史官跟前。
面前这位史官生的干瘦,不爱笑,坐那听侯府女人们哭了半天也没掉一滴眼泪,沉着的命人将襄林侯平日做的好文章拿给他抄录。
盛言楚斜睨了一眼,就这架势,史官是偏向襄林侯了。
不过也能理解,干编纂国史这一行的人都比较刻板正直,只要于朝廷有大作为的人,他们都会给一个比较正面的评价。
但襄林侯他配吗?
眼瞅着史官要抄录襄林侯的文章,四皇子耐不住了,使劲地拿眼神示意盛言楚。
落笔无悔,这可不是玩笑事。
盛言楚这次没驳四皇子的面子,抬手握住史官的笔:“大人——”
史官是个小老头,目光如炬,直看得盛言楚头皮发麻。
盛言楚松开手,干笑两声:“直书其事,不掩其瑕,这是史官的职责,大人在侯爷身上是否做得过于偏袒?”
和这种刚正不阿的史官说话最忌讳的就是拐弯抹角,所以盛言楚直白而言。
史官耷拉的眉眼一立,捧着书执笔顿在那,不苟言笑道:“国史院上下皆秉持不掩恶,不虚美的原则,盛大人何出此言?”
盛言楚正色道:“下官知道襄林侯于南域战事有大功,但你我也都清楚他死于天雷而非坊间所传的病逝,天公为何要对一个大功臣发怒火,想来此人生前恶事做尽,故而没能善终!”
史官沉思不语,盛言楚怨声地往下说:“祸因恶积,老天爷都不放过他,大人难道还要替他立忠臣君子的牌坊?”
史官嘴唇嚅动,盛言楚冷冷道:“神怒人弃的恶人罪不可恕,大人下笔前可得三思啊——”
为了保护国史的真实性,故而下笔不可更改,因此史官都会字斟句酌的去写,一旦国史上有修改的痕迹,下一任帝王上位后,会不由分说地将这份国史毁掉重新命人书写。
不是当事史官写出来的国史能有真实性?因而朝廷便下了死命令,国史上的字落笔后不可以更改,史官想改也行,自刎谢罪。
用通俗的话说,改一个字就当场死一个史官。
史官喉咙滚动,哑着嗓音说:“盛大人所言极是,但这是国史院上下的意思……”
“本官执笔多年,叛臣贼子不是没见过,襄林侯手中犯的罪搁在南域战事上,都是小菜一碟,当然,本官不会文过饰非,襄林侯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本官亦会一笔一笔地写下。”
盛言楚一噎,他上辈子写八百字作文都知道侧重中心思想,史官会不懂?几千年之后,后人只会记得襄林侯曾经替嘉和朝守卫过南域,其余的罪行都看不到!
就好比家喻户晓的司马光砸缸,这件事就是从《宋史》中流传下来的。
可后世有多少人知道司马光升任宰相后,重审十七年旧案,狠心斩杀了一个和他无冤无仇的农家女阿云?就因为和王安石政见不合?
“大人,”盛言楚硬着头皮,心一横道:“瑕不掩瑜的道理下官懂,但襄林侯委实不堪载入史册!”
“盛大人说话才要三思!”
史官不悦地甩袖,瞥了眼一旁急得嘴皮冒泡的四皇子,史官冷哼一声:“本官知道朝中有人早已看不惯襄林侯,但事实就是事实——”
说着扭头看向盛言楚,铿锵道:“盛大人所在的临朔郡离南域并不远,十年前盛大人也有五六岁了吧?那时想来已经记事,南域战事致使南边百姓苦不堪言,盛大人难道没看到?战事平息是襄林侯训兵有素,这种功劳能抵千金!”
枯老的手一斜,指着四皇子,史官目光讥诮:“四殿下,下官本不欲多说,但您偏偏要找盛大人来当说客,哼,您以为你栽赃给襄林侯的事国史院的史官查不出来?不拆穿是给您留面子!”
一语道破心事,四皇子脸色转了几转,然而连老皇帝都不敢对史官不敬,拼搏皇位的四皇子更不敢跟史官顶嘴,只能默默地咽下怨气,唇颤如筛地别开脸。
埋汰完四皇子,史官拢手端正地站在那:“盛大人若没别的事,烦请盛大人挪步出去——”
盛言楚愤恨地握拳,连连退步出去时,忽顿住脚。
“大人,若襄林侯生前参与了朱门楼一案呢?”
屋外的四皇子听到‘朱门楼’三个字,顿觉不妙,可管不住盛言楚嘴快。
盛言楚长腿阔步,快走立到史官面前,面颊阴沉,字字透着寒意:“朱门楼底下埋着多少骸骨,大人应该清楚。”
“这跟襄林侯有何干系?”史官语气不佳。
“怎么就没有?”
盛言楚不理四皇子的阻拦,锵声道:“十年前,南北各有外患,朝中原是主张先攻打西北,再去抵抗南域,可众人中偏偏就襄林侯一人力争先攻打南域?”
“大人,山高水远呐!”
盛言楚声线拔高,清清朗朗道:“当年临朔郡雪灾,京城派过来的赈灾官员楞是因为水土不服半道折返回了京城,试问襄林侯当年操练的虎贲营是如何做到长途跋涉进到南域后,连休整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上到战场厮杀海贼,还杀了个片甲不留?!”
史官眼中现出几分犹疑,连四皇子都不由呆愣在侧,盛言楚鼓足勇气,掷地有声地说:“南域海贼是海中霸王,盘踞南边对我朝虎视眈眈百余年,他们既有心举兵和我朝对战,想来准备的足够充分,这样一支披靡兵马,怎么可能会轻易败在襄林侯手下?”
这就跟让气喘吁吁的老人去打身强力壮的青年人是一个道理,何况两军交战地点是青年人的地盘,老人怎么可能会取胜?
查看了朱门楼案后,盛言楚就对当年西北蛮族不战而降的事起了疑心,但朱门楼案子明显有老皇帝在其中周旋的痕迹,既然老皇帝不想让人知道,那他就掐灭好奇心。
可十年前那场南域之战呢?为何襄林侯能在短短数月就制服了南域海贼?
盛言楚的几句质问激得史官哑口无言。
“南域一战是襄林侯的成名战,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待本官回了官家再做定夺。”
史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勉强冲盛言楚笑笑。
如若南域一战真的有鬼,而史官又将襄林侯因南域一战而获得的荣耀写进史册,届时史官这条命焉能保住?
史官脸色惨白离去,侯府哭啼不休的妇孺儿孙均楞住了。
“大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不是说替我爹撰写文章吗?大人您别走啊——”
史官跑得比兔子还快,盛言楚负手走出灵堂,侯府长子发了疯地冲到盛言楚跟前。
“是你——”
“是你毁了我爹!”
盛言楚定定站着没动,反倒是四皇子急了。
“还不快拦住世子!没看到有人想谋害盛大人吗!”
侯府世子被几人桎梏得动弹不得,嘴里不停叫骂:“不就是个小小的翰林官吗,竟也敢在我侯府撒泼?”
“我爹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你凭什么阻拦史官记入史册?”
凭什么?
盛言楚冷嗤,在心里作答:因为你爹德不配位。
孔夫子有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襄林侯罪恶多端,人虽死了,但临头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呢!
从侯府出来,四皇子笑着跟朵向日葵似的,盛言楚到哪四皇子就跟到哪。
“盛大人不愧是父皇钦点的状元之才,能说动国史院老头的可没几个,就连父皇对他们都束手无策…”
盛言楚笑而不语,老皇帝当年不就流放了唐史官吗?怎么就束手无策了?
四皇子犹自在那喋喋不休:“…国史院那帮老头最是谨慎小心,盛大人既将南域一战的疑云说了出来,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怕是要磨着父皇彻查当年南域一战…”
“…一时半伙不能撰写国史,那咱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搜罗襄林侯的罪证,届时太子大哥那边就有得苦吃咯。”
咱们?
盛言楚挑眉,这四皇子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盛大人,”四皇子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絮絮叨叨:“送秀浓上盛家非我本意,秀浓那丫鬟被我娇惯过了头,我在这里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四殿下折煞我了。”盛言楚慵懒轻笑。
四皇子得寸进尺:“盛大人不怪秀浓是盛大人大气,但我于心有愧,今日盛大人又以一己之力说服了史官…这样吧,盛大人给我个面子,不若去我府上坐坐?到时候顺手领几个颜色好,伺候人功夫了得的丫鬟回去?”
盛言楚:“……”
这四皇子看来是有些越俎代庖在身上的。
这么快就忘了老皇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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