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凤娇睡到四点多钟才起来,这一大家子人,每星期聚一次,让她觉得比上班还累。不过,她喜欢热闹,累点不要紧,只要心里高兴就行。起来后觉得奇怪,怎么老娘还没起来?往常可不是这样,她顶多也就睡个把钟头。
李铁柱下午没事,一直在湖边钓鱼。今天他运气不错,钓起一条十来斤重的大鱼。兴冲冲地提回家,进门就对媳妇嚷:“凤娇,凤娇,看看我钓到什么,这么大个,没见过吧?”
罗凤娇从厨房里出来,轻声对铁柱嘘道:“小点声,老娘还在睡觉。”
“这么晚还在睡?不会是哪儿不舒服吧?”他把鱼递给媳妇,担心地说:“我去看看。”
正要进屋,李大娘已从里屋出来,神情略显憔悴:“放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妈,您怎么老把死字挂在嘴上,让人心里很不舒服。”铁柱先是埋怨,见老娘神情有些萎靡,想逗逗她高兴,指着大鱼说:“看,我钓的,多大个。”
“用盐腌了,”李大娘瞅一眼鱼后转头对媳妇说:“帮我烧壶水,身上痒的难受。”
吃过晚饭,铁柱到槐树下去听况大爷说书,罗凤娇则打着毛线衣往隔壁左右去窜门。
李大娘洗完澡后坐在老式梳妆台前细细打扮自己,头上抹了些油,又在手上脸上涂些雪肤膏。本想在脸上扑点粉,抹点胭脂,一来没这东西,二来怕吓着孩子,被人看成老妖怪。她从抽屉里拿张红纸,用嘴唇轻轻抿了抿,对着镜子端详半天,觉得这模样还行。虽说是老了点,但年青时的影子还在。
此刻李大娘的心情真的很难说的清楚,仿佛有种等候情人的期盼,又似乎是盼望亲人归来。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心里不由大为焦躁。实际上时辰还早,天都没完全黑下来。可她等不住,把老大买的东西放进篮子里,迈着小脚朝金娣家走去。
代钰冬正在厨房洗碗,见李大娘进来,他把手在抹布上蹭了蹭,拭尽水说:“你怎么过来了?我还准备忙完就上你那儿去。”
李大娘放下篮子道:“我在屋里等的心焦,又怕你不来。孩子们呢?”
“金娣上医院送饭去了,三娃搁下饭碗就跑,霞根本没回来吃饭,还在隔壁家玩。”代钰冬挑条干净的抹布,领着她走到门前的树下,边擦竹床边说:“屋里太小,待着气闷,就在这坐吧。”
李大娘接过抹布说:“我来,你快去把碗洗了吧。”
钰冬洗完碗,又拿根粗大的蚊香点燃后插在竹床边上,摇着扇子坐在李大娘身边,大多数是把那风扇向李大娘。
没见到钰冬时,李大娘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可真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两人都默不做声,还是代钰冬先打破沉寂:“这些年多亏你在后头照顾发旺和金娣。”
李大娘却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听说吃了不少苦。”
“这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钰冬给李大娘扇几下风后说:“都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也没啥感觉,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
“咱们都老了,”李大娘叹气道:“这几年脑子里总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可这二、三十年怎么一次都不到城里来?难道就不知道我也牵挂你吗?”
“知道,”钰冬语调仍是很平缓:“可来了又能怎样?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再说我也不能连累你。”
“当年他们说你回不来,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娘故意让人说的。可你一走就没音信,倒底出了什么事?”李大娘平复住心情,淡淡地说:“当年的事一直压在我心上,现在咱俩都是快入土的人,有些事该说开来。”
她见钰冬沉默不语,又幽幽地说:“这些年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又不好跟发旺打听,只能在心里盼你好。”
“那年我在长江跑船,专跑汉口到下江,来回一趟差不多个把月。挣得是比做短工强,可要靠那点钱娶你,起码得攒个十几年。有回一个四川人押个大樟木箱子从上海去汉口,行到湖口时突然变天,风急浪高,一下子把船掀翻。好在那船小,又是靠在岸边上走,要是走在江中间,只怕这命就真的没了。”代钰冬把手上的扇子递给九香,自己摸出旱烟袋塞上烟丝,点上火猛吸一口,一明一暗的火星在黑夜中闪烁。
代钰冬说的平淡,但李大娘听的揪心,问道:“后来呢?你怎么不回家来看我?”
钰冬磕掉烟嘴上的灰,又撮一小团烟丝点上:“也是我们命大,除船老大腿受点伤,三个人都拣了条命。等风停雨止后,那四川人对我说,要是把樟木箱子弄上来就给我十块现大洋。我瞅沉船地儿离岸近,看在十块大洋的份上答应试试。就在翻船附近到处摸,还真让我在下游四、五米地方摸着。但那箱子挺沉,根本搬不动。四川人急了,说只要弄上来再加十块大洋。船老大出个主意,让我潜回船上拿根长麻绳把箱子捆住往岸上拉。捆箱子时我就起了溜溜心,里面都是什么东西能值二十块大洋?就在箱边上摸,发现一处铰链已经撞松,便使力扯了去,抓出一根长形的东西,沉甸甸的。江底下浑浊,我也看不出是什么,趁着换气的功夫偷偷瞅一眼,黄灿灿的是金子!当时就起了贪心,钻下去又摸出几根塞在岸边石头缝里。那四川人倒也大方,身上的现大洋都落在水里,就给了根金条与我,等和他们分手后我又偷偷溜回来取金子。”
李大娘就跟在听故事一样,一下子入了迷,问道:“那你怎么不赶紧回来?”
代钰冬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那船上还有我攒下的几块银洋,摸是摸出来了,可也把腿折了,在湖口躺了小半年。等再上你家提亲,你娘说你嫁到城里。当时脑袋就炸了,整个人懵懵懂懂分不出东南西北,也不晓得吃喝拉撒。心里头只是恨,恨你薄情寡义,又恨自己窝囊。直到听村里人说是你妈骗你,才知道错怪你。当时就想着找你,要是那男人待你不好,我就带你走。可到城里一打听,你男人是忠厚实在人,又待你不错,关键是你心里还有他。看你俩口子恩恩爱爱,我心也凉了。本想回去,可又想离你近些,能时常看你一眼也好,这才在城里开个杂货行。开始只想混碗饭吃,没指望挣多大的钱。谁晓得生意越做越大,那些县里的、乡里的都上我这进货,这才买下那两个临街店面和楼上的房,开起良茂商行。”
李大娘笑道:“你也算是城里名人,说起良茂商行的东家,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都说你为人厚道,童叟无欺,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回去买地。要是留在城里,顶多算小商人。公私一合营,也能捞个国营正式工,孩子们也不会跟着受苦。你呀,就是听不进我的话。”
李大娘嘴里虽是这样说,但那时心里却是不愿钰冬离自己太远。毕竟在这城里,她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能指望搭把手帮上忙的也只有他。
“买地是不想孩子们走我老路,有地就有吃的,再说我跟人无冤无仇怕什么。何况我的根在那,迟早是要回去。城里只不过是暂住的地方,临时落落脚罢了。”代钰冬将烟杆放在鞋底上磕磕,叹道:“这人啊就是个命,命里该你的跑也跑不掉,命里不该有的就是抓住也会失去。开那商行的钱本就不是我的,任你做的再大,到头来还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