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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向园晚上的飞机回北京。
徐燕时开车送她到机场,彼时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在人头涌动的安检口,这个点,都是即将分别的亲眷或情侣,整个大厅很静谧,耳边荡着如蝇虫般低嗡的说话声,缠绵缱绻令人心醉的情话以及长辈亲属间不厌其烦的叮嘱……那些平日里从不曾提及的直白情绪,此刻却在这川流不息、跌宕交替的人群中,如燎烧的火源,不断蔓延。
离别,重逢,再见,拥抱,一幕幕,潮水般来来去去不断上演。分别的愁绪如鲠在喉,唏嘘不已,再难压回去。
其实来时在车里,向园甚至还有点没心没肺地坐在副驾驶上跟徐燕时聊西安那边的趣事:“施天佑忽然有一天开始也不喝太太静心口服液,不过他跟尤智还是照常拌嘴,那天还因为六耳猕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六耳猕猴这个事情大吵了一架,团队里新来了个组长接你的位置,他叫薛逸程,哦你知道,就是那个跆拳道很厉害的……对,他还是上海人呢,你别看他那么会打架,其实很腼腆的,所以大家其实都有点不太听他的,尤其是高冷,经常欺负他,薛逸程一说话,高冷就学,薛逸程就急了死活也不肯开会了。每周我都得给他做好久的心理建设……”
安检口有个小咖啡厅,人不多,三三两两几对情侣,徐燕时带她过去坐了会。
两人对坐着,向园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们今天晚上还有局?”
徐燕时敞腿懒靠着,抱着胳膊看着她,嗯了声。彼时服务员正好把点的两杯咖啡送上来了,徐燕时一言不发地把两杯咖啡一齐推过去。
向园一愣,“你不喝吗?”
男人格外了解她,“你刚不是两杯都想喝?”
确实,刚刚向园点单的时候在这两杯之间犹豫不决,想喝拿铁,又想喝摩卡。
“那我也喝不下两杯呀。”
所以在向园点完拿铁之后,徐燕时要了杯摩卡。
向园当时还奇怪了一会儿,他不是以前不喜欢喝甜的么?
谁料,是给她的。
“你先喝,喝不下给我。”他手搭在桌上,看了眼隔窗外的安检口,说了句。
如愿以偿啊。
于是,向园心满意足地一口拿铁一口摩卡喝了起来。
心里七上八下地满是感慨,她以前碰到的那些都是个什么牛鬼蛇神,这才是神仙男人啊,然而,这么一想,更悲伤了,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薄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等会就得走了么?”
徐燕时转回头,看她,“嗯,等你喝完吧。”
其实男人跟女人的情绪元不一样,或许也是徐燕时跟向园的不同,向园是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种,不到真正分离的那刻感受不到这种依依不舍的情绪。甚至昨天晚上还拉着他看电影说是要看到两点半,结果十二点不到就枕着他的肩睡着了。徐燕时靠着沙发也没动,生生给她垫了近三个小时,把电影从头到尾看完了,还看了两遍才抱她去睡觉。
后半夜,徐燕时一个人在卧室的小阳台看着她没心没肺地酣然入梦,自己则闷不吭声地抽了半宿的烟,也就在那时,把她明天要走的情绪全在那刻给消化完了。因为他知道,这丫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天估计要难受。
他也不能火上浇油了,得哄她开心。男人有些情绪还真得自己消化,不然异地恋这么辛苦,真怕她坚持不下去。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跟高冷是同学?”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他倒是难得会主动跟她提起过去的事情,向园还挺惊讶的,顺他的话说下去:“没有,但是我听高冷说过,你们都是武大的。尤智是理工的吧?其实相对来说,我觉得尤智更像你,高冷他有点幼稚,陈书都快气死了。”
他点头,“这大概就是程序员的爱情观,容不下任何bug。高冷跟陈书不合适,高冷太幼稚,陈书太成熟,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李弛后来发生的这些事,他都比高冷适合陈书,陈书是两个极端,刺激和稳定,高冷两边不沾。”
“那男人比女人成熟呢?”向园第一次跟他正儿八经讨论到感情观,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你也是个程序员,那你的爱情观?”
两人在宁静的咖啡厅里对视,目光灼灼,玻璃窗外人流涌动,行李哐当哐当一个个送上传送带。
徐燕时那眉目似巍峨的远山,深然不经意,盯了会儿她随即轻撇开头,轻描淡写地抿唇说了句:“不知道,但我应该没bug,所以一旦执行,就是个死循环。”
向园冷不丁问:“那现在执行没有?”
“你说呢?”他转回头,抱着胳膊轻笑。
向园低头,咬着杯壁,默不作声。耳边,紧听他道:“我们大学刚上课,有个编程教授,劝我们大学的时候赶紧找女朋友,不然等毕了业,就很难了,还特地给我们看了这两年程序员的单身率大数据。甚至,还真情实感地建议我们在追女孩的途中你还不能告诉别人你是学编程的,不然大多女生一听是个程序员,会觉得你是个没情趣的直男。”
向园很喜欢听他说话,语调平缓,却又带着男人独有的懒散声线,听得入神,嘴还咬着杯壁,含糊不清地问:“然后呢?”
徐燕时接着说,“然后高冷就在外交联谊会上认识了一个女生,传媒系的,对方问他学什么的,他想起教授的谆谆教诲,没说什么,送了对方一本书。后来,对方知道真相后,气得不行。”
“什么书呀?”
“沈从文的《边城》,”徐燕时说,“那姑娘是想找个学文学的,高冷送了这么一本书之后,对方以为他真是学文学的。”
那阵子高冷整个人都文绉绉的,那时还是用q/q,签名上到处都是网上搜刮来的文人名句,隔一阵一换,栀子花开,他就放汪曾祺的,栀子花粗粗大大的,香得掸都掸不开之类的。
边城,编程。
向园噗嗤被逗笑,眼睛笑成一道弯,明月似的,整个人前和后仰,男人则只是抱臂靠着椅子看着她。
向园喝了口咖啡,“你怎么想到跟我说这个呀。”
“没什么,”他拿起一旁的摩卡也抿了口,目光淡淡地转向一侧,“就是忽然想到了。”
其实那时候向园还没察觉,他也从来没说过,是后来,很久很久后,他俩每次分别,不管是他从上海过来,还是她从西安过去,在各个安检口,他总是会漫不经心地跟她说些她没听过的趣事,逗得她哈哈大笑。才反应过来,是不想她难过。他平时话不多,可是脑袋里总装着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小故事,信手拈来,随时随地都能逗她。甚至在后来,向园还在某乎上答了一道题,——拥有一个会说故事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体验?
向园的高赞回答:每一次见面都是惊喜,每一次分离我都还来不及伤感就被他逗上了飞机。唯一一个让我谈了恋爱不想分手的人。
徐燕时把向园送进安检口,没直接走,而是一个人在咖啡厅里坐了会儿,把她剩下的两杯咖啡一一喝完才起身离开。
服务员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
那个人好像是down,那天也就在直播上看了一两眼,不太敢确认,可那冷淡的眉眼跟那天视频上的男人如出一辙,于是悄悄过去,小声地问了句,“先生……”
徐燕时转头看过去,真的是冷淡得不行,刚刚明明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还挺温柔的。
服务员差点吓退回去,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卯足了劲儿,硬着头皮接着往下问:“你是不是上次在直播上那个down,以前玩魔兽的那个?”
“是吧。”
脾气好像有点不太好,听起来不太爽的样子。
服务员掏出小本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给我签个名,我女朋友特别喜欢你……”
—
向园斗志昂扬回了北京,去了趟总部,人还没进门,就听老爷子中气十足、气冲斗牛地责问声:“翱翔那边怎么回事,我听说他们明年的项目还没签下来啊?”
向园刚巧走到门口,门已经推开,里头两人,俱是一惊,回头,瞧见她笑眯眯地小脸,司徒明天随手捞了本书就朝她这边直直砸过来。
“不知道敲门?”
向园眼疾手快“砰”锁上门。
书不偏不倚砸在门板上,应声而落,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三秒后,向园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司徒明天仍是没好气:“滚回去给你姥姥上香。”
向园这才反应过来,前几天好像是姥姥的忌日,她被林卿卿那事儿刺激地连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忘记了。
“我等会就去,我这有事儿跟您商量。”她厚颜无耻地在老爷子面前坐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司徒明天没搭理他,继续跟赖飞白讨论翱翔的事儿。
话到后面,向园脸色微变,如坐针毡。
赖飞白全程都没有看向园,微微弓着背,油头梳得一丝不苟,毕恭毕敬地跟老爷子汇报:“我听说,翱翔之前跟上海凯盛谈好了,但最近似乎合同没谈拢,还在磨细节,其他具体的人家也没透露。而且,还有件事儿也挺巧的,凯盛新上任的副总,是前不久从我们西安分部辞职的技术部组长,徐燕时。”
“陈珊那徒弟?”老爷子哼一声,“是不是这小子背后做了什么交易?副总?哪这么好当?”
赖飞白满脸的意味深长,嘴上却说:“这就无从得知了。”
向园听不下去,“这事儿跟徐燕时没关系啊,你们别在这乱给人扣帽子。凯盛在徐燕时去之前就已经跟翱翔谈好了,翱翔本来就没打算跟我们合作了——”
“那你知不知道,段总跟我们是有违约赔偿的?续约是有时限的,没有在时限内通知我们忽然提出解约是要支付违约金的,以段总那种小气的男人,会冒着支付违约金的风险在这种关头忽然提出解约?”司徒明天这才把目光转到她身上,“而且还偏偏这么巧,徐燕时一离开,人家就跟着走了,好死不死,还偏偏到了他跳槽的公司,你说这事儿巧不巧?气人不气人?”
向园准备好好跟他理论一番,司徒明天直接一挥手,“算了,我懒得跟你争,从小就说不过你,翱翔这个单子,没了就没了,但徐燕时这个人,我合理怀疑一下人品可以吧?你在这边跳什么脚?跟你有毛钱关系?”
“没事,我跟你说不着,我找奶奶说去,”向园作势要走,“我给奶奶烧柱香去,顺便跟奶奶说说你这几年越发没样子了,抽烟喝酒烫头,干嘛?你以为你还是二三十岁小年轻啊?锡纸烫,也不怕人笑话,都七十好几了还锡纸烫,你也不怕自己变成渣老头,不对,你现在就是渣老头,恶意揣测别人,给人扣上这么大一罪名,还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合理怀疑,你知道造谣一时爽,辟谣跑断腿吗?你有证据拿证据,没证据就给我闭嘴!你也不就活了七十年?你忘记奶奶说的?不管你活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你都没资格对一个你不熟悉也不了解的人妄下判断,徐燕时是怎样的人,我跟他相处了那么久我了解,他不会背叛,永远都不会。”
—
向园回了趟老宅,郑重其事地给奶奶上了炷香,刘姨见她这模样,也猜她是跟老爷子吵架了,然后就站在门口听见她跟老夫人絮絮叨叨好久,说了些有的没的。
向园每回一跟老爷子吵架,就找奶奶告状,老爷子有时候就会梦见奶奶,第二天,两人就和好了。
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这次也灵,当晚司徒明天就梦见她奶奶了,一头热汗,醒来一抓,屋子里空空荡荡,只余窗帘在风中飘。
司徒明天那个委屈啊,窝在被子里,瘪着嘴。
“你个死老婆子,我给你上香,你当听不见,向园给你上香,你就夜里来找我了。到底还是不如孩子在你心里重要啊。”
不过这次两人没那么快和好,司徒明天觉得向园单纯,对徐燕时的人品始终抱着合理怀疑。不过,这次事件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他的注意,西安,必须要整顿了,不整顿,恐怕接下去要发展成杨平山的后花园了。这事儿,之前他跟向园正儿八经地商议过,向园当时其实给了个馊主意,司徒明天当时觉得馊,现在仔细静下来想想,似乎也可以,西安这边的关系网本来就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乱,他和几个老董事之前执意要关门,也是因为这个关系网太大,如今只有关闭后将牌全部打乱,才有重新洗牌的可能。
向园当时给的馊主意是,陈珊离职,正好让应茵茵的伯父赵钱先掌管先技术部这边的部分项目,先从杨平山手上分走一部分,而赵钱这人精于算计,城府深,一定不甘于人下,到时候就看他跟杨平山狗咬狗,就是应茵茵这人,怕是赵钱升了直管部门,这蠢姑娘要横着走了。
公文批示很快下来,公司这段时间人员调动大,跟埋地雷似的,冷不丁炸一个,大家也都习惯了。
与此同时,应茵茵的转正名额也下来了,不过转了正也得留在西安,总部目前还没有多余的岗位可以够她调动。然而,她伯父升了之后,应茵茵反而更低调了,全然没了以前的嚣张跋扈。大约是被赵钱义正言辞地教育过了。
这天下了晨会,人密密从会议室涌出,陈书跟向园去天台日常小聚抽烟闲聊,吹着风,陈书晃着摇曳的小火苗点燃烟,把打火机踹回兜里说:“看得出来,黎沁铁了心要让林卿卿当副组。”
向园笑笑,似乎不以为意:“升呗,她不升,我都得给她升。”
陈书一愣,笑了下,“你这趟从上海回来,怎么从容了这么多?不焦虑了?”
向园目视远方,惆怅叹气:“要不说这个技术部怎么都那么依赖他呢?”
“啧啧,这家伙真是在哪都散发着耶稣的光芒啊,合着就这么两天,又给你指导明白了?”陈书一顿,斜眼看她,故意逗她:“我最近也挺迷茫的,要不我也买张机票去上海找他聊聊?”
陈书这人精,八成也是想套她话,但现在时机未到,倒不是她不相信陈书,现在公司事情多,加上老爷子现在对徐燕时一脑门误会,传到他耳朵里是麻烦,向园脑子也尖着呢,就是不上套,滴水不漏地回:“去呗,反正也不是我男朋友。”
林卿卿升副组长的任调下来,向园看都没看就放在一边,无动于衷,只在开晨会的时候提了一嘴,“以后林卿卿就是我们的副组长了,之前的副组长是我,所以等会来我办公室交接一下之前的工作。”
这段时间人事变动大,大家都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悻悻地鼓了掌,尤智问了句,“那我之前手里还有副组的几个项目要不要也交接给她?”
向园一沉吟,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文件说了句:“不用,那几个项目你你熟悉,自己做,提成还按以前那样算。”
意思是让尤智干活,让林卿卿白拿提成?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眼林卿卿,后者脸色涮白,尤智敢怒不敢言,只在桌底下悄悄给徐燕时发了一条消息。
尤智:老大,我真不是爱告状的人,我跟你说,向园自从当了部长,她就变了她!她变得冷酷,变得残暴!变得无情!变得无理取闹!
xys:?
尤智:我真的觉得,这女人以后谁娶着,谁倒霉。
xys:?
尤智不怕死的还在继续:她休了三天假回来,不知道跟哪个挨千刀的鬼混了三天,回来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的冷血又残暴,简直是秒变周扒皮。
xys:可能是我。
尤智反应过来:她去上海找你了?
xys:嗯。
尤智:……打扰了,新年快乐。
尤智又补了一条:刚刚向部长从我身后走过去,哼了首歌,好可爱哦。
—
一周后,林卿卿提出辞职。
向园挺意外地抱着胳膊看着她,“好不容易攀上了黎沁,怎么决定要走了?”
林卿卿穿着件黑色羊绒大衣,长发披散,黑框眼镜,模样看上去很清丽,模样其实不出众,偏就是那双眼睛还挺有灵气,看起来倒也是干净无害。
她说话也是平静的,不像黎沁那么咄咄逼人,又透着一种得逞的肆意,林卿卿全然是淡定从容地看着她,“我从答应黎沁那天起,我就想好了会有这一天,只是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发现。”
向园笑笑,低头翻阅着手里的文件,没头没脑地忽然蹦出一句:“对方给你开多少钱?”
林卿卿一愣。
向园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说:“你从答应黎沁那天起,就想好了会有一天?你想的应该不止这么多吧?或者我说,你可能比黎沁更早一点,你早就准备要辞职了吧?你是不是以为西安一定会倒?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结果黎沁刚好找上你,你俩达成了交易,你让黎沁帮你提到副组,或者干脆想把我这部长也给代替了,这样找下家的时候,至少手里有谈的筹码。”
说完,她坐在桌子上,一条腿挂着,慢悠悠地似关切地问了句:“怎么样,对方给的条件还满意吗?一个副组能谈到多少月薪?五千?还是六千?”
林卿卿脸色顿时刷白。
全被她说中了。
“你知道,徐燕时跳槽的时候,对方专门空出一个项目组在等他,而你呢?我要是不批,你说,对方会等你多久?三个月,还是半年?”
哪能那么久,一周不入职恐怕就直接取消资格了。
“我已经报告打到总部了。”林卿卿别开头,避开她直白如刀的视线,低声说。
“我让总部打回来了。并且一个月之内都没人会受理你的辞职信。”
她慢条斯理地把信撕碎,冷笑道:“抱歉,你暂时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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