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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玲玉(1 / 1)

千千玲珑月!

十一月初,秋意渐深,悬铃木的黄叶飘飘洒洒,给城市点缀出华美丰厚的秋妆。求岳走在上海街头,看见安龙毛巾的广告海报与力士香皂、可口可乐比肩而立,海报上的美人捧着粉红的毛巾巧笑倩兮,正是民国一代影后阮玲玉。

冯六爷的面子,要用阮小姐,自然是一句话的事情。

阮玲玉刚从香港回来,得了这消息,欣然应允。为显郑重,专赴南京来,在莫愁湖水榭里拍了这套“美人浴面”的照片——风景古、芳容却新,推陈出新,是个横塘莫愁今又再的意思。

广告词写得也很精巧,左右对仗。

右写:爱它柔软胜云。

左写:祝您光洁如玉。

最下面用花体字打着横标——靡百客毛巾,使您面目一新。

好广告,有文采。

金总起初只觉得民国的广告商真特么有才,随便一搞都跟古诗一样对仗对偶的,拿着文案羡慕了半天。后来经人一说才明白,这广告词里原来还含了阮玲玉的绯闻噱头。

阮小姐正和茶叶富商唐季珊暧昧不清,绯闻铺天盖地,唐老板是一向地善于拈花惹草,在认识阮玲玉之前就包养了中国第一位电影皇后张织云。只是云不如玉,唐老板一见阮玲玉,顿时将张织云抛在脑后,再加上张织云已经过气,阮玲玉却是如日中天,糊咖对流量,打不过打不过。只恨美人如花隔云端,一时不能上手。

用21世纪粉圈儿术语形容,此时阮小姐和唐先生属于同框且有私拍,但是官方还没承认,给了群众激情吃瓜的广大空间。

如果1932年有微博的话,这三位的狗血新闻估计免不了一个热搜头条。

安龙毛巾的广告词里,“胜云”即是暗指张织云,“如玉”当然就是指阮玲玉,无论哪个时代的广告商,都很会蹭热度。

金总听说了这个解释,惊叹之余,心里总有点不大自在——胜过张织云,美如阮玲玉,很赤|裸|裸地拉踩了。而且拿着人家的绯闻做广告,实在不大厚道,对张小姐不好,对阮小姐也不公平。虽说蹭热度这种事在营销上是天经地义,但想起阮玲玉为情自杀,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自己也仿佛成了把阮小姐推向绝路的键盘侠之一。

这个电影他看过,还是张曼玉演的。

求岳当时就找到广告商:“能不能换个文案?做广告就做广告,干嘛炒绯闻啊?”

阮玲玉就在房间里,他在外头说,阮玲玉就在里头听,听了两三句,和朋友都笑了,不觉走出来道:“金大少,谢谢你这么为人着想。”

求岳吓了一跳,一时没认出这是谁。

阮小姐又道:“出来拍电影,这种事情免不了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了你的钱,又是六哥发了话,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广告商笑道:“这个文案是阮小姐亲自看过的。”

那天他有幸和这位民国女神短暂地交谈,有梅大师和蒋将军在前,金总对历史名人已经不那么诚惶诚恐了,看见阮玲玉,他心里更多的是惋惜,也有些意外,因为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忧郁。

阮玲玉请他到外面的花园里随意走走。

阮小姐本人身材娇小,不过比例很好,即便放在日后也是很上镜的那一类身材。秋日清寒,她在长旗袍外罩了一件薄呢大衣,笼着围巾,仍然是迎风摇摇,有些娇弱的样子,笑起来很甜美,忧郁是源自她深沉的眼睛和单薄的身形。

她说话是很浓重的南方口音,三句里两句是上海话,还有半句是广东腔,只有剩下半句的普通话,还能艰难维持金总和她沟通。不过美人呢什么腔调都婉转,南方口音倒给她增添一点莺声燕语的娇媚。

阮小姐道:“上午刚在莫愁湖拍完了照片,所以下午我来广告公司,跟密斯脱黄办办余下的手续。未想到金公子大驾亲躬来为我约谈,怎么敢当呢?”

求岳有些尴尬,总不能说这绯闻以后要害你英年早逝,见她态度落落大方,不由得也放缓了语气,耿直笑道:“我是觉得拿男女关系做噱头,说到底吃亏的是女孩子,你帮我宣传,我用的是你的名气,不是你的私生活,弄成这样有点难看。”

“您是个新绅士,对女性真尊重。”阮小姐嫣然一笑:“其实原本的广告词更加不好,斟酌之后,才选了这个。”

“原本是什么?”

“原本是‘爱它轻盈胜蝶,祝您光洁如玉’。”

求岳迷茫了一下。

阮玲玉笑道:“蝶字是说胡蝶,这是拿我跟胡蝶打擂台。”

“……”

金总头都大了。

要论没节操,民国的广告商真是前人不逊后人,这含沙射影拉踩搞事,简直是引战的好榜样,可惜了你们没有网络战场兴风作浪,给你八十年后的条件估计新浪都给你日翻。

阮玲玉轻叹道:“我是不愿意跟胡蝶针锋相对,我的拥趸者,她的拥趸者,天天口水战争已经好不消停,即便要打擂台,也应该是票房上一较高低,借着广告自吹自擂,又有什么意思。”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更怕的是胡蝶身后一样权势如云,得罪胡蝶不要紧,再使得这些闲得拔腿毛的名流叫起板来,难免自取其辱。

金总见她垂首忧郁,心里是有点弄不懂:“所以张织云就好欺负吗?”

阮玲玉不料他说话这么不讲究,愣了片刻,又是一笑。

“您这是为张小姐抱不平?”

“呃,也没有。”金总心想,我是本能地参考一下后世的后车之鉴,在下只是一条小毛巾,不想被粉丝的撕逼大战殃及池鱼啊!

“张小姐心思已经不在表演上,你看她最近还有什么新作品?好莱坞铩羽而归,她心中恐怕很是消沉。”阮玲玉坦然道:“她是我的前辈,我对她很尊敬。如果和我的比较能令张小姐振作向前,那么我愿意来做这根刺痛她的针。”

张织云在最当红的时候做唐季珊的外室,又跑去好莱坞淘金,结果皆是不如意。这些事金总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此时听阮玲玉略提几句,也大概明白了。

阮小姐扬起娇小的脸:“在这一行,就是人比人,我当然愿意一枝独秀,但也不愿意看到曾经的同行就此陨落。花王要有百花衬,没有百花齐放,花王做得也名不副实。”

这话真有野心,金总刮目相看。

两人走在南京满是秋叶的园林道上,高跟鞋和皮鞋踩着红叶黄叶,一前一后的轻响,绅士淑女的声音。

阮玲玉又道:“其实这次有六哥的意思,也有我自己的意思。”她指一指楼上嘻嘻张望的美少女:“那是我的朋友,她叫黎莉莉,是她劝我接下这个广告。”

金总举目望去,美少女看见他了,在楼上哈哈一乐,很天真可爱的样子。

金总跟她举爪问好。

“莉莉是个很积极的女孩,她很有爱国热情。”阮玲玉娴雅地回眸,“她说你的毛巾是要和日商正面对抗,东北还没有收复,我们的国家需要民众的力量。她左一遍说,右一遍说,我就被她给说动啦。”

求岳笑道:“要是阮女神你自己不愿意,那她说一百遍也没有用。”

玲玉被他“女神”两个字逗笑了:“我在观众心里,总是像一个风流女子,可以演妓|女、姨太太,却不能代表真正的劳工。不瞒你说,我是想要转型了,我也想在电影里表达一些对时局和战争的看法,扮演一些新时代的普通女性。”

求岳赞同地看着她,说实话,虽然不知道阮小姐今后要演什么东西,不过这个思路很正确。

“说来总是奇怪,好像别人都不相信我们女演员是愿意为抗战呐喊助威的。”玲玉认真道:“我们联华影业,从九一八之后就在策划一些爱国的电影,可是我总是没有机会,卜导演、孙导演,都说我不合适。接你这个广告,也是向业内表明我的一个态度吧。”

上海守住了,但东北依然沦陷,金求岳的历史不好,不知道东北什么时候才能光复,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都一样,虽不知未来,但衷心希望国家能一雪前耻,争回国土。

金总没的话说,只能诚恳道:“你一定没问题,女神,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知道你的。”

“百年后、千年后、谁还留名?”阮玲玉微笑道:“不过我也相信,能名留青史的,应该是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作品。”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绕着广告公司的小楼转了一圈儿,金总把要说绯闻的事情也忘了。见阮小姐招手,让莉莉把包包拿下来,知道她是要回去了。

阮玲玉道:“时候不早了,跟金公子聊天,真令人开心。希望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合作。”

求岳一肚子话,开不了口,憋了又憋,搓着手道:“阮小姐,你跟唐季珊——”

“我和唐先生只是朋友,算不到暧昧的关系。”阮玲玉温柔道:“广告牵强附会,不必理会它,总之也是为你的商品多些话题。”

她已经这样说了,金总也是没得好劝,见她携了黎莉莉,挥手向楼上广告经理告别,忍不住冲口而出:

“阮小姐,祝你下部电影大卖座。还有——”他尴尬却恳切地说:“无论遇到什么事,希望你珍重自己,别为不值得的人想不开。”

他是真不记得阮玲玉几几年才自杀,看她眼前顾盼嫣然的样子,好好一个姑娘,实在觉得可惜。

穿越者要是连个自杀的妹子都挽救不了,那还穿越个屁啊。

玲玉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以为是他在说自己的前夫张达民,又以为他是暗指唐季珊这人生性风流,非是良人——无论怎样,这话虽然尴尬,却是好意,因此不以为忤,只看这位金大少快人快语,有些愣头青的做派,心里生了顽皮:“金公子,我们素昧平生,这句话对你我来说,有些太亲密了?”她娇俏一笑:“要叫那些小报的人看见,也许会写你对我有意。”

金总:“……!”

不不不别别别,金总心想我一个新晋基佬,请你尊重一下我gay的尊严好吗?

阮玲玉见他大惊失色,哈哈大笑起来,后头黎莉莉下楼,也听见了,一齐大乐。笑罢,她向求岳伸出手,轻轻一握:“谢谢您,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金总这才知道她是开玩笑,挠头也乐。

广告就这么定下了。

它和力士香皂、可口可乐一齐在上海和南京的街头比肩而立,画面上的美人是真正的民国淑媛,手里捧着的却是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金总站在广告牌下,举目仰望,感觉自己似乎改变了历史,不知阮小姐能否逃脱芳华早谢的命运,也不知这些油彩涂刷的广告,是否能保留到八十年后。

渐渐地,他好像真的融进这个时空了,历史的面目有时真是模糊不清,其实要叫金求岳自己说,他也不知道八十年前阮玲玉代言过哪些东西。

有些大事是板上钉钉,许多小事却是可有可无,但可有可无的小事们恰恰才是历史的细胞。它们也许改变不了历史的方向,却也在细微处,用小小的力量推动历史的车轮向前滚动。

如同阮小姐所说,百年后、千年后,谁还留名?但参与过历史的每一个生命,都会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

无论怎样,安龙毛巾走出南京了,脱离了网红的身份,真正以大众畅销的姿态刻在了1932年的商业史册里。

虽然是以赔本的代价。

这两个月亏了好几万,不过金总不着急,价格只是一时的,十一月,才是大战展开的时刻。

逆天改命,就是今年,纺织业驱除鞑虏,也就是这个月!

海报上的美人捧着毛巾微笑,含蓄而坚定的眼神。

夜色垂落,广告牌上的霓虹也亮了。

金总很没出息地掏出相机,还是从郑海琳那里借来的,给广告拍个照片,留作纪念。

毕竟是阮玲玉诶!

好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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