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无声,夜风在窗棂外呜咽作响。
寝殿里,曲冰先为连沉处理伤口。如此血肉模糊,皮连着肉,筋连着骨,根本无从下手,若放在寻常修士身上,这种伤已经致命,而所有的治疗手段,不过是减少痛楚。
系统一直在提示着哪里需要紧急处理,曲冰脸色苍白,长眸在魔焰照耀下水光泠泠,飞快动作的指尖隐隐发颤。
容翡斜躺在圆榻上冷眼瞧着她,唇角的笑意快要伪装不下去。若不是需要神魔躯,他这会儿恨不能直接让缚神链与封魔绫将连沉搅个稀巴烂。
偏偏连沉明明重伤至此,死死盯着他的眼眸里,依然还带着股自上而下,统御者的桀骜。
诡异的气氛里,容翡忽然低笑。他好像一直在追逐不愿意属于他的东西。母亲有别的孩子,曲冰有凌霄行有连沉,而他,哪怕披上漂亮的皮囊,坐上魔尊之位,依然不被接受。
魔讯铃时不时传来消息,诸如“上清门再次向魔域入口发起冲击,我方拟诱敌深入”,“三大长老率领的旧部即将抵达子虚谷,阵法一触即发。”
曲冰长睫轻颤,手上微顿后很快继续小心为连沉上药。
容翡满意曲冰听到“上清门”三个字时的动容。是人,就有弱点,而他就是那个手持弱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棋手。
“约定的时辰已到,夫人是不是该给为夫疗伤了?”他起身举起断臂,在眼前晃了又晃,仿佛那一节冷白色的手臂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玩意。
再次听到容翡称呼曲冰为“夫人”,连沉瞬间击出一道狠戾的灵力,正中对方下颌,将容翡打得唇齿溢血。与此同时,锁链骤绞,连沉亦咳出一大口鲜血。
这个时候对容翡动用灵力,不仅需要承受突破压制带来的摧残,而且还会遭到灵力反噬,全然不值得。
曲冰心脏蓦地一紧,她背对容翡侧身挡在连沉面前,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抿嘴摇摇头。再等等,转机或许很快就到。
续接断肢宜快,故容翡没给她和连沉多留时间。好不容易简单处理过的伤口,经方才挥出的一记灵力,进一步崩裂。她得赶紧先为容翡接上断臂,才好继续帮连沉疗伤。
曲冰转身来到容翡面前,面无表情地接过断肢,转身前行数步,跪坐在案几前凝神清理创面。
白衣曳地,如自幽暗地面开出纯澈的花。侧颜清冷,在认真做着某件事情的时候仿佛渡着柔和的光。
容翡微眯着眼睛望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续接断肢是一场高度精细的手术,曲冰一旦全神贯注,便会自动进入忘我境界。肌理骨骼清晰展现在系统的示意光屏上,灵力凝成的丝线将断口一点点连接。
容翡水盈盈的桃花眼没有落在伤口上,只认真望着近在咫尺的曲冰,将她的轮廓在心里仔细临摹,无心分神。
时间一点点流逝,容翡的心思旖旎是连沉的内心焦灼。他趁曲冰活动手指的间隙,凌肃的面容露出难耐的表情,一声闷哼,嘴角涌出大口鲜血。
被“打扰”的容翡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没驱使缚神链与封魔绫啊,连沉吐什么血?
曲冰的身子因为连沉的这声闷哼,僵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留意到她的变化,容翡再次望向连沉的眼眸里闪过愕然、猜疑、愤怒等神情。故意的!在曲冰为他续接断臂的时候,故意做出此等凄惨哀戚的模样!好让人分心!
曲冰再度俯首,果然手上提速。灵力丝丝缕缕,将手臂缝合如初,除去一圈淡粉色的断口痕迹,竟看不出才受过伤。
容翡满意地活动活动手指,却见曲冰已经去到连沉身边。
怒从心来,他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窄缝,看起来像是如临大敌的猫,野性、危险。
“吉时将近,夫人,我们去证契台吧!”说着,容翡旁若无人地解开玄袍,露出白皙匀称、修长紧实的身体。
未等他玄袍自腰间落下,连沉温暖干燥的手已经捂上曲冰的眼睛,低头贴着她耳朵轻声道:“师尊,别回头看。”太丑。
曲冰恍惚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流塘村初遇平安时,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的少年,如今已长成愿意倾尽全力,护她周全的男子。
容翡冷笑着将喜袍披上,与此前的随意懒散不同,他穿戴端正齐整,同第一次见曲冰一样。
这副皮囊已是强弩之末,很快,他将以整个上清门为代价,要挟曲冰为他换上连沉的身体。虽然顶着连沉的脸会让他心生不甘,但假如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处中,能让曲冰逐渐接受他,也未尝不可以牺牲一下。
“师尊,徒儿现在就带你走。”哪怕拼到气绝,他也绝不允许容翡染指师尊半分。
仿佛会预知,隔着覆在眼睛上的手掌,曲冰握上连沉另一只手,准确阻止他掌心凝出灵力。
她深知,容翡放心她和连沉站在一处,欲对上清门诱敌深入,足以证明已经做好了让她无法离开的准备。
“沉儿,不会有事,相信为师。”
曲冰其实也没万全的把握,不过事到如今,成败全凭天意,她必须迎难而上,沉稳应对。好在只要她发话,连沉多半不会轻举妄动,这才能少受些苦。
檀口微张,玲珑精致,看不到师尊的眼睛,带着几分水润无辜的樱唇蓦地让连沉在这样的时刻,生出非常不合时宜的,吻上去的冲动。
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忍了又忍,终于松开手掌低下头。
当真要疯!
容翡已经换好喜袍,并将嫁衣递到曲冰面前,“夫人穿上,想必极好看。”
曲冰没多扭捏,刻意忽略容翡眼神里的真挚,接过嫁衣径直绕到屏风后。
魔焰颤颤巍巍地跳跃,映出透光的屏风后,纤秾合度。
连沉以灵力驱使被容翡扔在地上的玄色长袍覆上屏风,哪怕只是轮廓也足以让他无法冷静,自然更加不能让容翡看到。
容翡眉尾轻挑,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
自屏风后走出的身影长发披散,苍白的脸被红衣衬得瓷白耀目,明明再清冷不过的神情,愣是在嫁衣下显出几分艳丽夺目。
连沉呼吸一滞,手心莫名出汗,半天没能开口。
容翡半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嘴角的笑意快要爬上眼尾眉梢。
“夫人,请!”
寝殿外,大红色喜轿悬空,轿帘上绣着满满金色修竹,轿身足有完整房间大。
两侧魔将整齐列队,手中持着各式乐器,神情肃穆。
曲冰目不斜视,径直掀开轿帘进入坐定。轿身刚起,如清泉的声音幽幽自帘后传来,“我是乐修,用不着他们,撤掉吧。”
容翡一怔,很快笑开,“只怪夫人医术太好,为夫险些忘记,夫人还精通音律。”
连沉忍容翡半句话不离“夫人”二字忍了很久,整个人阴郁得周围温度都要低上几分。
“有劳前任魔尊替本尊做见证,请!”
连沉避开容翡那张让他觉得丑极的脸,紧紧跟在喜轿旁。
很快,魔将被唤离轿队,《星夜无眠》的笛声自喜轿悠悠传出,响彻魔宫上空。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前往流塘村的时候,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曲冰陆续有吹奏,连沉已经记住每一个音符。他抬起头,天光乍现,晨空无云,熟悉的曲调将忧虑点点吹散。
容翡也不在意曲冰吹奏的是不是喜乐,一切以“夫人”的意愿为准。
证契台形如太极图,白玉栏外,几天时间被挪来漫山翠竹,随风沙沙,声声不绝。闭上眼睛,会有种此地是碧海峰的错觉。
周围十丈距离外,早已乌压压立着数量庞大的魔将。喜轿停在证契台旁,容翡弯腰掀开轿帘。
清且冷的极致反而会激起别样的渴望。魔域里多的是妖媚入骨的女魔修,何曾见过曲冰这般冰山天颜?一时间,证契台只余竹涛阵阵,风声飒飒。
曲冰无视容翡伸过来的手,才起身离开喜轿,映入眼帘的便是翠意苍茫的竹海。
她长睫微颤,敛眸缓缓登上证契台。
容翡翘起嘴角,精致的面庞在随风纷扬的长卷发和面纱下若隐若现。移山腾海,只为心上人一眼,他自成为魔尊,终于也觉出几分凡人界帝王,博美人一笑的恣意与快活。
一同站上证契台,号角声一浪高过一浪,乘风遥遥送出去。
所有视线集中在白玉砌就的圆台中心,两位红衣美人侧身而立。一旁被锁链压制的连沉血污侵染衣衫,显得如此突兀。
竹香弥漫,让常年被血腥和死亡气息笼罩的魔域也有那么一瞬间清新起来。
结道侣契前,需先结发。
容翡以指为刃,划断一截卷发,双手捧至曲冰面前,弯起嘴角朗声道:“容翡愿与曲冰赤诚相待,生死不离。”
这一句结发词若说给有情人听,或可动容,然而曲冰却觉得脊背发凉。
生死不离,连死都不放过吗?
她抿唇准备划下一截发丝,手腕却被连沉扣住。
够了!到此为止。
风都似乎静止。
正当所有魔将以为那个“不长眼的”很快要当场去世,证契台方圆七_八丈,忽然立起冲天金光,刺得眼睛无法睁开。
曲冰手心紧握微眯起长眸。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