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策凌敦多布的意图太明显了,刘钰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
当然,再多的战术和计谋,都需要战力的支撑。
现在中军只剩下了三个营在抗线,山丘上支援的三个营也跑步前进,纵队行军抵达了预定的位置。
为了以防不测,刘钰又多安排了一个营支援中军。
中军一共七个营,三千五百人,一旦准部的骑兵开始冲锋,就要迅速组成七个互成犄角的空心阵。
如果这七个空心阵撑不住,被准部的精骑冲垮,那么这一仗刘钰就要大败。
如果这七个空心阵撑住了,准部的骑兵无法冲开,那么这一仗刘钰就要大胜。
现在双方都拿出了最后一搏的勇气,没什么可以再押上去的东西了。
刚才机动过来展开的大炮,都已经部署到了预定的炮位内,正在准备试射。
但这一次刘钰的命令不是让炮兵把准部的那几门大炮反掉,而是占据山丘和侧翼的优势,轰击准部冲击的骑兵。
山丘北侧,最后的机动兵力,一个掷弹兵营、三个步兵营、五百轻骑,八门轻便的随行快速展开的骑炮,在等待刘钰的命令。
一旦准部最后的精骑被中军黏住,无法突破,这些在北侧的最后预备队,就要利用快速行军的优势,从北侧直插准部的侧翼。
以营纵队快速行军和变阵的特点,打开缺口,完成包围。准部但凡有十几门大炮,刘钰就不太敢这么用纵队,然而没有,他用起来也就得心用手。
至于南线,已经没有意义去关注了,准部冲不开南线的,这一点刘钰信心满满。
而中军,步兵配合骑兵,骑兵逼出方阵后,步兵跟进对射这样的配合……这要是准部的人能玩出,早把大顺再打出个土木堡了。
最后看了一眼中军,心道只要中军的七个营方阵,能抗住准部的骑兵最后一冲,这仗就结束了。
或者说,自宋仁宗景祐三年归义军败亡之后,时隔七百年,阿尔泰山以南,将再一次驻扎汉人的军队。
中军。
远处滚滚的烟尘意味着准部的骑兵已经开始集结。
方阵还未组成,并不着急,还在横队对射。
作为鼓乐手的张三彪机械地敲击着腰鼓,就像是平常训练时候一样。
他才十五六岁,背上背着的步枪和他差不多高。
虽然他们这些鼓手发的枪都是骑兵短款,但他终究还小,个子还没长成。
咚咚的鼓声持续不断,趁着敲鼓的间隙,顺势把手往上一抬,将那个宽大的、不断往下落遮住眼睛的毡帽抬上去。
连军帽,都没有一顶合适大小的。
对面准部的火枪手已经开始后撤,阵前堆积着大量的尸体。
军官们知道这是在为骑兵的冲击挪开空间,山坡上的火炮开始轰击对面的火枪手,持续的速射让准部火枪手扛不住了。
“全营!方阵!”
听到军官的叫喊,张三彪下意识地急促敲击了几下鼓,旁边的号手吹出刺耳的唢呐声。
旁边的几个连队迅速从横队转向,变为了纵队,朝着竖起军旗的地方集结。
无数次皮鞭下的机械,使得全营仅仅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就从刚才的横队转为了一个方阵。
他们左边一百二十步外,是另一个方阵。
张三彪个子很矮,躲在了方阵里面后,垫着脚看着后面。他们后面百步远的地方,也有一个方阵。右边还有一个。
再往后就看不清楚了,这种人挨人的感觉,让他很安心。
打仗嘛,总是会死人的。但是死人这种事,那年大灾的时候他见得多了。
他记得刘大人曾说过,灾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兵员,因为他们能够忍受最血腥的对射。
哪个国家把底层弄得苦不堪言,连活着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这个国家的线列兵一定不会太差……前提是发足军饷,吃饱饭。
张三彪就不怕死人,营里的大部分人也都不怕。大部分人都是全家被饿死之后的幸存者,别说死人了,连死了之后鼓胀起来的尸体都不知道见了多少。
据说营里还有几个吃过人肉的,也不知真假。
持续数年的训练,已经把这些人训练的像是木头一般。用刘大人的话,这叫“呆若木鸡”。
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士兵们一旦结阵,一个个全都木讷的像是不会说话的木头。
军官们的命令,就像是养狗的人,嘬嘬嘬叫唤之后,狗就会跑过来一样。
青州军的步兵大部分都是这种状态。
张三彪也是一样。
他可以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听到军官的号令后,手就能自然而然地敲出相应的节奏。
“全营!刺刀准备!”
咚咚咚咚……
就像是唤狗吃饭时一样,军官的口令,张三彪已经不需要任何的思考,手臂急速地震动起来,鼓声奇快。
鼓声停歇,他把背后背着的骑兵短枪取下,也把腰间的刺刀装了上去。
装上了刺刀的法国骑兵枪,比他的个子还高,装填的时候他要用腿夹住火枪歪斜,而不是像那些士兵一样站直了就能装填。
装好了刺刀,又把火枪背好。
一会打起来的时候,鼓声不能停,四面对敌的方阵看不到背后。
鼓声,意味着方阵还在,意味着方阵还没有被冲垮,意味着不用担心背后的敌人。
至于骑兵的冲锋,他们见过比这个更恐怖的。刘公岛上,经常会组织骑兵吓唬这些步兵。
最开始是一个一个的吓唬,拿着棍子刺马的眼睛。后来便是结阵之后,一起拿着棍子,忍受着黑压压的轻骑兵们朝他们冲击的场景。
谁跑,那就十军棍。
最开始,一个人一个人训练的时候,大家都熟悉了。
可真正组成方阵面对黑压压的骑兵冲击的时候,还是会有人下意识地想要跑,数百骑兵冲起来的模样太可怕了。
就像是刘公岛海滩上的巨浪,尤其是去年台风时候的那场巨浪,叫人恐惧。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和恐吓,一次又一次的军棍毒打之后,士兵们再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已经麻木。
彻彻底底的麻木。
前排的士兵蹲在地上,支起刺刀。四排的厚实方阵,人挨着人,无路可退也无处可跑。
远处,就像是夏天打雷一样的声音隆隆传来,黑压压的一群骑兵朝着方阵冲来。
张三彪一边敲击着让同袍稳住的节奏,一边踮起脚尖观望着。
冲的最快的一批准部骑兵拉成了一条海浪,最前面的几个人加快了速度,慢慢形成了一个木楔子的形状。
这些人冲击的不是他们营的方阵,而是冲击他们左侧的那个方阵。
冲的最快的那几个人,夹着长矛。然而才冲了几步,山坡上就传来几声炮响,最前面那几个夹着长矛的战马被打死,几个人飞了出去,落入了烟尘之中。
“倒霉蛋,不摔死也被踩死了。”
张三彪嘀咕一声,又看了看自己营前面的准部骑兵,比起旁边的木楔子,这群人则像是一道大潮,只是越来越乱,越来越散。
“比骑兵营那群人差远了。”
这样想着,军官们下达了第一排开火的命令,张三彪一边吐槽着,一边敲击了腰鼓。
蹲在地上的士兵举起了枪,瞄了瞄远处越发靠近的准部骑兵,营方阵中就升起了一团白色的硝烟。
射完之后,便把枪顶在了地上,斜着插出去,用脚死命地踩住。
砰砰的响声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回荡着,张三彪很怀疑这时候同袍们能不能听到鼓声,但他不敢停下。
既是命令,也是因为他知道方阵要是破了,他也得死。既然军官们说让他继续敲,他就继续敲。
“士兵们!稳住,稳住!一会打完仗,数尸体。明码标价,朝廷不会少了银子的。刘大人说了,打完这一仗,以后就没有大仗了,到时候回去都要去京城当兵,得了赏钱娶媳妇!”
一如青州军上下的风格,既不谈为了陛下,也不谈为了家国,前者扯淡,后者听不懂。倒是银子军饷,说到做到,从不会短缺,开战时候也向来都是说银子来鼓舞士气。
张三彪心想,京城什么样还不曾见过哩,但是刘大人从不骗人。既说打完这一仗,日后能去京城当兵,这倒也能长长见识,总比在那个岛上要强。
眼看着骑兵冲到很近的地方,张三彪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会先吃一记葡萄弹?那玩意打在身上,可比用火枪打中惨多了,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轰……
营队炮手们像是要满足张三彪的愿望一样,最后开了一炮后全都溜到了方阵的里面。
二十多个骑兵被一波扫倒在地,后面的骑兵不得不让开死尸,从旁边绕过去。
乌压压的骑兵终于冲到了方阵的前面,砰砰的枪响,不时传来被击中的惨叫。
战马不敢直接冲这样的方阵,如果这是一条横线,或许战马无处可去,只能冲。
然而这只是个方阵,两个方阵之间还有百余步的空地,准部的骑兵下意识地溜到了空隙中绕圈子。
张三彪觉得,这就像是和同袍们去海边玩水,一群人提着木桶互相泼水。
准部的骑兵沿着方阵的间隔继续往里面冲,后面的骑兵又乌压压地往前挤,在张三彪看不到的地方,一共七个方阵形成一个棋盘样的形状。
准部的骑兵就在这七个方阵的孔隙内来回转圈,不是不想冲,而是冲不起来。
冲的最快的那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先是被各个营的火炮扫了一遍,又被几轮齐射,堆积在各个方阵前的死尸使得后续的战马根本冲不起来。
马本来也害怕尖锐的刺刀,这些堆积的死尸,没有超好的马术,也不可能冲起来。马也是会被绊倒的。
七个方阵就像是七个花洒,沐浴在其中的准部骑兵享受着一场铅弹的淋浴。
他们引以为傲的甲可以挡住130焦耳动能的弓箭,却根本挡不住1800焦耳动能的铅弹。
十倍的差距,需要至少7毫米后的甲,准部没有7毫米厚的甲,估计也穿不动将近一厘米厚的铁板。
被分散的骑兵,比徒步攻击棱堡的步兵还要惨。
一个方阵并没太大的用,可当方阵本身也互为犄角形成交叉的时候,和棱堡的交叉火力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最恐慌的就是骑兵最开始冲击到方阵附近的那一刻,一旦第一波没有冲开,后续冲击力被卸力缓解,方阵就稳定下来了。
准部的骑兵不是会不会墙式冲锋的问题,而是根本不会波次冲击,尤其不能冲不开之后整队后退再冲。不是不懂,不是不会,而是其组织力和训练度做不到。
小策凌敦多布已经杀红了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步兵,更没见过这样的方阵。
根本冲不进去。
他的战马已经被打死了两次,换了第三匹马的时候,属下的人拉住了他,喊道:“退吧,冲不动。”
小策凌敦多布一抬手,将拉着他的亲卫的手臂推开,看着旁边满地的尸体吼道:“这么多勇士,便白死了吗?若是冲不开这阵,咱们准噶尔部就要完了。勇士们,随我再冲一次!”
吆喝了一声,身边聚集着百多亲卫,小策凌敦多布握着弯刀,带着必死一般的勇气,在枪声中整队。
他身边的亲随还有勇气,也还有纪律,很快绕着他重新列阵,冲向了第一个方阵。
只要能冲开第一个,或许就能带来勇气,或许就能把后面的几个阵给冲破。
不断有人被铅弹击中落马,也有人因为冲的太快被地上的尸体绊倒。
前面方阵的四周,堆积的尸体已经有半人多高,一匹匹被击中的战马倒在地上,血把四周的草地都染红了。
红着眼的小策凌敦多布拿出了让本部亲随羡慕的骑术,绕过了一匹死掉的战马,全力抽打着马匹,喊道:“不要退,冲进去!”
最后的吆喝声,鼓舞了身边残存的几十个人,朝着已经有些松动的方阵撞了过去。
嗤……
战马拼死撞开了前排的两个人,更多的刺刀扎在了马的身上,这匹刚换过的战马支撑不住,呼通一下倒在方阵内。
小策凌敦多布被甩进了方阵里,他也是久经战阵,号称准噶尔第一勇士,身体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借势站了起来,抽出弯刀就朝一个背对着他的列兵砍去。
那个列兵正在专心致志地装填,然而就在他的弯刀将要砍下去的一瞬,小策凌敦多布感觉到背后一阵剧痛,像是被大锤砸了一下,浑身的力气顿时被抽走了。
扭过头,他想看看自己这个准噶尔部第一勇士,死在了怎样的勇将手下。
然而回过头,却发现刺死自己的,是个还没有步枪高的半大孩子,带着一个大大的红缨毡帽,腰间还挂着一个腰鼓,手里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着白烟。
“呃……”
小策凌敦多布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最后映入他眼中的,便是那个半大孩子就像汉人农夫在割麦子一样木然。
木讷地把步枪背好,继续木讷而机械地敲击着腰鼓。就像是农夫割麦,木讷地把麦子割倒,木讷地把麦子捆扎成捆。
至于割下的这棵麦子,是不是曾经麦田里最高的、最壮的,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