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闻言,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心头所虑,却是另一件事。
“钱降是被人杀死的,这一点已可确定,但是……”她看向裴恕,目中含了一丝忧色:“……这个凶手,应该来自于内部。若我未料错的话,行凶者就在这府邸之郑”
此言一出,裴恕身上的气息,陡然冷却。
“相较于判断此案的性质,我觉得,抓出凶手才更难。”陈滢又续,面上忧色转作肃杀:“这府邸中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并且,这有可能也并非单独作案,凶手的背后,或许还有策划者。”
到此处,她的面色已极凝重。
裴恕身边竟藏着钉子。
只消想起这一点,她就觉后背发寒。
可是,转念思之,此事似乎也并非不好。至少,钱降之死,证明了裴家上下十几年来的怀疑。
裴恕的父亲裴广,的确死于自己人之手。
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而其目的,则叫人不寒而栗。
两军交战、主帅却身亡,这已然不是一人一身之存续,而是关乎全军乃至国运之兴衰。设若裴家军不曾以惨烈代价赢得此役,则今日之大楚,还能如此繁荣昌盛么?
没有人敢于做出这种保证。
从时间线上推算,西夷扣边之时,正是康王兵变之际,两者遥相呼应,而这种隐约的关联,也令钱降之案,具备了明显的政治色彩。
谋害裴广之人,不只通敌,亦且叛国。
若正如裴恕所言,此人隐身于京城高官勋贵之列,则钱降便是被杀人灭口。
陈滢甚至有种隐约的感觉:十余年前射杀裴广之人,与今日杀死钱降之人,很可能是同一人。
就算不是直接动手,策划者,应该也是同一个。
“不知阿滢对这个凶手,有没有那个……那个画像?”
耳边忽地传来裴恕的语声,若锦瑟轻鼓、似蜀琴悄弹,令陈滢转回了思绪。
她凝眉忖了片刻,始知其所言为何。
他是在犯罪侧写。
前番行山刺驾案时,陈滢曾在元嘉帝跟前绘出凶徒侧写,裴恕想是在那时知晓的。
“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初步的画像。”陈滢徐徐地道,摘下手套,收进工作袋中:“从作案手段及时间来看,凶手的第一个特点,便是精细,这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她略低眉,语声轻而沉:“首先,他熟知府中诸色热巡夜的时间动线、行动路线以及连钱降起夜的时间、动作等等,这表明,凶手曾长期、细致地观察过他们,做足了准备;”
话间,陈滢已行至窗边,抬头远眺。
园中桃李已谢尽,芳菲随水、残红飘逐,边浮云流散,露出湛蓝明洁的空。
她的语声,亦带几许明洁与安静:“第二,凶手特意选择雨夜动手,充分利用雨声能够掩去大部分响动、雨水能较快冲刷留下的痕迹、且雨夜易使人困乏、丧失警惕等等优势,实是深思熟虑;第三,以易装、故意被目击者发现等方法,伪造失足坠井假相,亦是其精细之体现。”
停顿了数息,她又续:“除此而外,凶手在府中可能有些地位,这地位既不引人注意、又有一部分特权、权力或便利,让他能够轻松出入府邸,且能够比较容易地搞到药物,并置之于汤水之中而不惹人怀疑。”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睡死聊家丁,到底还是被人下了药?”裴恕反应极速,立时问道,面色冷得能刮下冰渣。
“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陈滢背向而立,唯语声不住飘来:“但是,我认为凶手用的应该不是迷药,毕竟配制迷药并不容易,且配药后的药渣之类也不好收拾。以此人之精细,他应该会找些更普通、更易混淆视线的药物,比如安神汤之类的。”
“安神汤?”裴恕失声低呼,语声几乎带着破音。
陈滢眸光一紧,飞快回首:“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此时的裴恕,面色青得发黑,目中射出的视线,几能把人冻僵。
“先父有个几名老部下,如今皆与钱降同住于那所大院儿。”他眉心紧锁,负在身后的手暴起青筋:“他们中有一姓葛的前辈,因最近染了风寒,大夫给他开了不少药,其中便有好几副安神汤。”
“还真有安神汤?”陈滢微张双眸,很是不可思议。
她只是随口举了个例子,不想竟一语中的。
“这是个很重要的发现。”她颔首道,语声和缓:“如果你现下便派人去搜的话,一定会发现,那安神汤少了一副。”
她目注裴恕,面无异色,神情平静:“我方才便过,这府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且凶手也很可能不只一个。”
“我知道。”裴恕飞快地点了一下头,身上气息极冷:“只是方才乍然听闻,一时心潮起伏。”
陈滢看了他片刻,想要出言安慰,却又觉言语苍白,最后,终究归于一叹。
裴恕现在需要的,并非安慰,而是真相。
她快速整理思绪,接续起方才的话题:“再来这凶手的第三个特点,便是胆子很大、且武技不错。死者院中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我猜测,凶手可能一早便潜于死者院内,待两名家丁熟睡后,方现身杀人,再大摇大摆从正门将尸首扛出,抛之于枯井。”
“从正门出入么?”裴恕一时有点没听明白,蹙眉问:“可是,那院门若只虚虚掩上,万一被人发现,岂非坏了他的事?”
“不会的。正相反,这正是凶手的意图。”陈滢转首望向窗外。
绿树在阳光下摇曳,她的眸子里,似亦染得一点深翠:“死者出门净手、意外坠井,就此一去不返。既然如此,那院门又怎能阖上?”
裴恕怔了片刻,终是转过弯儿来,心下倒有几分悚然。
凶手心思越缜密,抓出来的难度便越大,风险也会成倍增加。
他微垂了眸,视线冰寒。
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让这真凶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