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一步步拾阶而上。
他的目光从脚下的玻璃阶面,到两侧的扶手,楼层外沿的边栏,向上直到透映暮色天空的天顶。
夕阳金红的光线穿过第一层的大片玻璃,骨架规整的影子在宽阔的大厅棋盘般展开,将地面上的兽人与人类尽圈其中。他们有些三五成群,有些无目的的走动,有些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云深收回眼神,他的身旁站着人类,狼人和龙族,形成了不论身份也有些特殊的群体。另外一些兽人从栏杆旁探出头来,惊异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还未来得及疑问什么,在其中两名狼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后,就不约而同地缩了回去。
只要他们不干扰真正重要的人物,其实没什么人会去注意这些兽人,而被众多这个世界力量体系中的强者所包围的那个人则是像平常一样回答着他人的问题。
“……是的,地基是一个月前开始准备的,只有足够坚硬的基础才能支持这样的结构……不,真正困难的并不是这些问题,期望和结果之间的距离并不比梦境和现实之间更接近……”云深说,然后他的目光变得更柔和,“是的,我也感到十分惊讶。他们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斯卡看了他一眼,嗤了一声。
没什么人在意他的态度,修摩尔和墨拉维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座相当特别的建筑物的内部,其他人,主要是那些参与了整个过程的年轻人们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兴奋表情。“术师”在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即使他从不吝于鼓励和赞扬他们,云深的每一次肯定带给他们的欣悦也从未减淡。不过他们的喜悦和骄傲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他们的范天澜范队长和术师并肩,自然而然地开始后续补缺加固工作的讨论之后……
完全听不懂的墨拉维亚给了这些乖巧地闭上嘴的年轻人们一个安慰的微笑。
云深还不至于迟钝到没感觉到气氛的变化,至少斯卡已经用自己的眼神表达了对此类话题的厌恶,但工程效果受限于建设者们自身知识,实践经验和客观条件的不完善,和这些积极努力的年轻人表现得比他期待的更优秀一样是事实。
虽然除了被压缩到极致的工期,这座半正式的建筑在建设工艺上其实没特别困难的地方,玻璃幕墙的铺设也许能算其中一个,不过采用这个方案并不只是因为它的视觉效果最强烈,而是基于效率优先的综合考量。聚居地建设的时候,为了满足缺口极大的建设需要,在确保一定使用寿命的前提下,各标号的水泥,钢铁和玻璃被越来越广泛地应用到各项工程之中,以尽可能缩短建筑工期,这些材料初期的投入是带着一定试验性质的,经过一年多堪称艰难的学习和磨合,水泥,钢铁和玻璃的班底人员总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生产品质,才能在这个定位为会展中心的工程上进行堪称大胆的尝试。
但材料只是基础。在撒谢尔原住地的土地上设立地标式建筑是早已有之的计划,但具体采用何种方案在与兽人大军作战之前都未能定下来,云深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对网络文学的了解很少,甚至不曾听说过“主角光环”,他只是觉得自己来到之后的运气实在有些……微妙。这种微妙的运气让一些初时看起来步伐太大的设想在现实局势变动之后就有了充分必要,在将这个地标加入正在排布的未来棋局之前,只有模块化和框架结构作为工艺基础被先期决定了下来。
云深也曾看过当年在世博会上一天完成场馆建设的那家公司的相关资料,这项工程也能算某种意义上的“搭积木”,不过无论材料还是施工等方面,显然都是完全无法与专业公司相提并论的,他们能做到的,只是根据实际情况另起一套标准。摒弃设计,统一建材规格,为便利日后替换材料,填充保暖和防火层及安装水暖管道,梁架外的平面大部以贴嵌方式铺设,暂不使用水泥粘合,而梁柱本身的嵌套结构,同样是为日后分层加入钢筋浇筑混凝土而保留余地。即使在不明所以而深受震撼的兽人眼中,他们所见的一切美轮美奂到完全超出想象,这依旧毫无疑问一个半成品。
斯卡早就懒得理会这种看似谦逊的炫耀,倒是修摩尔说道:“但这样的结果仍然值得赞叹。”
“这算是……一次有意义的尝试。”云深说,“我们还需要尝试更多的,更广泛,更深远的领域。”
“这就是您不满足的地方?”修摩尔问。
云深说:“我们正走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
落日沉山前的光辉落在他们身上,那种温暖的光线被这位术师身旁的同伴挡去了大部分,只染金了他的些微发梢,这位术师有一张年轻的,俊秀的,沉静如同雪山深湖的面孔。修摩尔看着他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自然转向的侧脸,心想无论这名黑发术师看起来如何温情而不理俗务,本质上,他仍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统治者。
当然,他的道路并不是不值得期待。
晚霞的余晖铺在粼粼的河面上,□□的柔毯一直铺到视线尽头,岸边的苇草摇曳,风吹过土屋草檐下悬挂的小图腾柱,图腾在笃笃的轻响中转换着面孔,风也吹过大萨满长长的胡须和和弯起的鼻尖。他单手持杖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抬头看向对岸,松弛的眼皮覆盖下眼珠反射着波光,他悠远的视线越过众多障碍,落到那座晶莹剔透的建筑锐利的边线之上。
他沉默着,路撒也安静地单膝跪在他的身侧,只有风吹动着他耳尖上的毛稍。
这名赫克尔狐族很乖巧,在这个部落中也算得上聪明伶俐,能够将他的吩咐都完成。而今天回来之后,虽然这名年轻的兽人有意掩饰自己的表情,但他的呼吸和心跳,以及微妙改变的汗水气味都说明他远远比外表兴奋得多,无论他的兴奋是因为终于给他带来了一个有用的消息还是其他,大萨满并不想去追究。
这名耳目和信使应该还没有赌上整个部落命运的勇气。
他终于垂下了目光,苍老的手在掌中木杖上一擦,取下了一枚骨珠。
路撒将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接过了这份赏赐,没有询问它的用途。
大萨满慢慢翻下皮袍的袖口,问道:“你的族长将在明日前往狼族召开的慕撒大会?”
“是的。”路撒说。
“我与你们同往。”大萨满说。
“这是赫克尔的荣幸,感谢您的赐福!”路撒欣喜地说。
大萨满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之后又进了小屋。
对这个消息,阿奎那族长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实际上,他对向那位大萨满示好一事甚至有些后悔。他当初必须这么做,没有人能够承担怠慢一位大萨满的后果,至少在赫克尔没有人,然而他更不应该为此得罪撒谢尔,准确地说,是已经与远东术师结盟的撒谢尔。
他始终不能把握远东术师的想法,如今就连斯卡·梦魇对他而言也变得陌生了……
一河之隔的便利让赫克尔的狐族们同样目睹了那座建筑建成的过程,斯卡·梦魇同样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加上地利之便,狐族们如今过河其实没有什么阻碍,但因为阿奎那族长对大萨满的顾虑,至今还是只有少数族人每天前往那边的工地,将工程进展带回来转告众人。即使如今对人类所为早已不陌生,那座拔地而起的建筑仍然令他们感到神奇非常,对即将开始的慕撒大会热情一日比一日高涨。这些不会像阿奎那族长一样顾虑重重的族人简直是幸福的,在大河已经不能再成为两岸屏障的如今,阿奎那族长有些难以理解,为何那位术师和斯卡·梦魇,都没有表现出吸收和吞并他们的意愿?
那两位领袖没有这么做,他的族人却已经像雨季叶脉上的微小水珠一样,不由自主地被更大更明亮的存在吸引而去。
入夜后灯火通明的大屋之中,长老,千夫长和百夫长们低声交谈着,商议着关于明日行程该带上谁,带多少人,计较着分配结果背后的利益,专注得像是这才是头等大事,而没有一个人提一句该如何面对斯卡·梦魇。那头魔狼对大萨满要再次过河的回应是“就让他来吧”,他们再蠢也不会理解成善意,阿奎那族长简直能听见他们心中的声音,那就是抱着最大的侥幸,希望斯卡·梦魇能体谅他们的难处,不要太过追究——让斯卡·梦魇体谅!
他吞下到了喉头的叹息,提拉曾经被视为部落的灾难,如今却是他们的希望,而其他的人……他抬头看向面前的狐族青年,图莫还活着的时候,路撒在那一群人中为排挤提拉出了不小的力气,图莫死后,他像是要将自己隐藏起来一样,除了偶尔去看顾一下图莫剩下的孩子,平日在部落几乎不见踪影,却又是他主动走出来要求去服侍那位大萨满。
“路撒……”阿奎那族长问,“你是怎么想的?”为那位大萨满服务也许能得到眼前的好处,但若是不能跟随那位大人前往都城,留在部落只会让对岸的狼人们因此对他有别样想法。
路撒神情平静,“我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所以你已经作出了决定?”
“我生在赫克尔,并且在这片土地上长大。”路撒说,“只是族长,弱者没有利益,弱者只有妥协和跟随。”
阿奎那族长无言以对。
“您又何必如此担心呢?提拉已经在术师的军队之中,只要他没有犯下要命的错误,那些人类会庇护他们的,还有那些在聚居地‘学校’之中的,我们的未来。”路撒说,“术师不舍弃他们,就不会舍弃我们。”
阿奎那族长当然知道这就是他们脆弱的依仗,“但是……撒谢尔是整个部落。”
那名术师真正的盟友是那些狼人,而不是他们这些摇摆不定的狐族。他们供给那位术师的越多,就越能直接地获得来自人类的智慧,运用那些改变自然的工具。赫克尔和他们相比几乎毫无优势。
路撒说:“是的,他们有整个部落,所以我们就要哀叫着祈求垂怜吗?”
阿奎那族长看着他,神色终于严厉了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大萨满就能成为我们可靠的依仗。”
“是的,我知道。”路撒说,然后说道,“我很快也要到人类的聚居地‘学校’中去了。那个白毛已经同意了此事。”
阿奎那族长吃惊地看着他。
离开那座有些憋闷的大屋之后,星光在深暗的天幕之中闪烁,月光初升,微弱的光线并没有妨碍路撒的步伐,他一边走着漫不经心地将手上一个小珠子抛上抛下,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土屋前,一个蹲坐在门前的瘦小狐族立即站了起来,然后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仰起头用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他。
“不,不行,这个玩具还不能给你。”路撒终于笑了起来,伸手把这个孩子抱了起来,“不过,明天,只要明天,我们就能够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
那个孩子侧着头看他,然后眯起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可爱的梅尔。”路撒说,“这一次绝对是真的。”
这个漂亮的狐族孩子总算点了点头,然后挣脱了养父的手回到地面,拉住路撒的手,让他跟自己回到屋中,有淡淡的食物气味从草帘背后传来,路撒理了理这个孩子头顶细软的发丝,进去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远方。
月光越过山巅,淡淡地落进整面的落地窗中,融入了明亮的烛火。烛光相比聚居地的电力照明有些暧昧暗淡,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这种光线与白昼差别也不大。范天澜坐在木沙发上,低头处理茶几表面堆叠的文件,他面无表情,运笔如飞,不多时间就将待处理和已处理两边的厚薄形势颠倒了过来,在手下的一份人事申请上签署名字时,他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微微一转。
片刻过后,云深就从范天澜背后的一个小隔间走了出来。他刚刚洗过澡,黑发擦得不太干,穿着宽松的衬衫和长裤,露在外面的手腕和手背皮肤看起来温暖而柔软,他走到墙边,从一个储物格中拿出眼镜,一边戴一边在范天澜对面坐下。这时候茶几上还未处理的文件只剩下几份了。
已完成的部分中,需要云深过目的已经另外放置,在他就着灯火阅读的时候,范天澜伸手到他的额前,捻了一下他湿润的黑发。
云深早已习惯他的这些小动作,完全没有受到打扰的把手中地几分文件看完,接过钢笔作了必要的批注,结束手上的工作后他才看向墙面上的时钟,接着又转头望向窗外。
月色如雾轻笼大地,黑色的山峦之上,微亮的星辰闪烁。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云深说。
“会的。”范天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