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邑性子特别淡薄,对什么都不热衷,比出家人还要四大皆空,以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没有爱好,仿佛是一生的时间无处挥霍,索性用来完成自己身为罗德里格斯家的家主应该完成的使命。
鸢也曾经对他的人生经历很感兴趣,总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天生这么冷漠,还特意去问了安娜,他是不是遭遇过什么打击?
安娜却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十几岁少年时会比现在活泼一点——只是一点。
至此鸢也彻底相信,一尘不染四个字,真的能用来形容一个人。
所以偶尔看到他有比较大的情绪变化的时候,她都会惊讶,就比方说现在,
苏星邑突然将她按进怀里,喊她的名字,低沉沉的,有些隐忍的意味,心下不禁奇怪,苏先生是怎么了?
不等她深究,苏星邑那些短暂外露的情绪,就又被他悉数收了回去,不留一星半点。
“齐高没有死。”再开口已经是寻常的语调。
鸢也眼睛一睁,顿时忘记继续多想他反常的原因,从他怀里离开:“真的?”
苏星邑颔首:“头部中弹,刚刚抢救过来,医生说如果12个小时内能醒,就脱离危险期。”
鸢也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是一沉:“要是醒不过来呢?”
“看具体情况。”
无论如何,有一线生的希望,总比确定死亡要好,鸢也穿鞋下床:“我去看看他。”
昨晚那场雨下到现在还没有停,乌云笼罩着晋城,这会儿才刚到中午,天色却黑得像提前进了落日时分。
重症监护室在四楼,这一层还有抢救室,苏星邑扶着鸢也从客梯出来,旁边的手术梯同一时间打开。
鸢也让路,结果看到跟随在移动病床边的黎屹,她微微一愣,再一看,病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是尉迟!
护士没有停留,推着病床快速送进抢救室,尉迟带着氧气面罩从她眼前一掠而过,鸢也无端的想起他那句“我疼”,思绪随之一晃。
“沅也。”苏星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鸢也一顿,方才回神,垂下眸轻声说:“走吧。”
抢救室的门一关,黎屹的脚步停在门前,紧紧看着“手术中”三个红色大字。
他们比鸢也早下山,本应该比他们早到医院,晚了这几个小时是因为路上还出了别的事情。
当时他在路上接到汪伦的电话,说他们找到几辆车,从松桥路开走的,车上可能就是尉深。
“直接拦下。”黎屹下令。
“怎么?”原本昏迷的男人不知何时醒来了,声音嘶哑地问。
黎屹忙说:“尉总,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了,您再撑一下。”
“找到尉深了?”尉迟咳了两声。
“找到一辆车,不确定是不是他,汪伦在拦截了。”
尉迟抬起眼,瞳眸一片雪凛:“调头,过去看看。”
黎屹一怔,下意识阻拦:“可是尉总,您的伤……”
疼痛过去后,就是一种犹如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尉迟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神情死海一般:“收拾他,还撑得住。”
黎屹见劝不动他,只好听命,让司机把车开过去。
他们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底下的汪伦带人开着两辆车,一左一右,意图逼停一辆陆地巡洋舰,巡洋舰当然不会就这么停下,直接开枪反抗。
巡洋舰后面还有几辆轿车护驾,一时间平原上,几辆车你超我赶,子弹来来往往,不分胜负。
尉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枪,目光和枪口在一条直线上,砰的一声——
子弹以每秒400米的速度射中巡洋舰的后轮,巡洋舰当即一个打滑,紧跟着他又开一枪,这次中的是前轮,整辆车瞬间失去控制,右转撞上土包,停住不动。
另外几辆轿车马上上前将巡洋舰围在中间,和汪伦他们对打。
黎屹便想要联络汪伦,让他们去把尉深抓过来,尉迟却说:“让汪伦回来吧。”
“不抓尉深吗?”黎屹一愣,哪怕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尉深参与松桥路的乱斗,但单凭他出现在这里,他们就能让他滚出国,哪怕尉父想要保他也不能,怎么反而要把到嘴边的鸭子放飞?
“暂时留着他。”
六四手-枪的后坐力不弱,尉迟的脸色又白了一度,转身上车:“走吧。”
这一撞,尉深少说要断一根肋骨,给他一个教训就是,不抓,是有别的用处。
黎屹只好让汪伦撤离,跟着他一起上车,又禀报:“昨晚那些人已经在挨个调查身份。”
“不用查,昨晚那些人,西里一队,尉深一队,‘TA’一队。”何况他们敢做,必然是把底子都被洗干净了,查也不会查出什么。
尉迟眼底闪过一丝暗色,其实尉深也好,西里也好,他们敢下手,就不怕被他和鸢也知道是他们,因为彼此是心照不宣的势不两立,洗干净底子,只是为了事后不被第三个人查出来而已。
遮掩又坦荡。
避讳又肆无忌惮。
黎屹知道这个“TA”是追杀白清卿的那一队:“‘TA’要查吗?”
尉迟敛起眸子,想起七年前,他得到一个消息,从晋城赶往青城乡下找鸢也的路上,在山脚下和一辆突然冲出来的轿车迎面撞上,他的车直接被撞出道路,倒翻在河边,凌璋当场身亡,而他极力从车窗看出去,看到路边站着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点了一根烟,明明灭灭的光线里,吐出一个缥缈的烟圈。
尉迟听不出情绪地道:“我已经猜到‘TA’是谁。”
车子开上马路,汇入车流,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车超过尉迟这一辆,向左转弯,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中途车貂窗降下,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搭在那里,点了点指尖一根香烟,烟灰消散在风中。
……
鸢也的伤不算特别严重,本不需要住院,但她想要等齐高度过12个小时,索性就留一天。
她给她大表哥打去电话,简单说了昨晚松桥路的事情。
陈景衔听完沉默许久,自从知道她回归沅家,他就料到她会有危险,但又想着她身边有苏星邑应该没事,没想到她会四面楚歌到这个地步。
“鸢鸢,回陈家吧,剩下的事情哥帮你做。”
“哥,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叫我退回去,那我过去三年不就白费了吗?”鸢也低眸一笑。
陈景衔沉声:“我们当初把你救出尉公馆,不是想让你继续冒险。”
“但是我当初拼了命要逃离尉公馆,就是为了做现在这些事情。”
鸢也这三年变了很多,曾经恣意肆然的小公主,变得稳重隐忍,毕竟经历了那么多,就好比用砒霜浇灌出的花,怎么可能如从前那般阳光明媚?唯独这骨子里的倔劲儿,一直没变,说是要做,就一意孤行做到底。
拿她没办法。陈景衔捏了捏眉骨:“下个月桑夏退役,让她到你身边帮你吧。”
陈桑夏有脑子有身手,还是自己人,信得过,有她在她身边,他也比较放心。
鸢也想了想,也好,就答应了。
“齐高的事……”
“我会亲自为他报仇。”陈景衔的声音陡然冷下。
要报仇,就得找到“TA”,鸢也刚才已经告诉他白清卿那些事,陈景衔说:“香港深水埗区,我会让人去查,有消息再告诉你。”
鸢也说好,她对那个“TA”,也是耿耿于怀。
也不得不承认,因为白清卿那些疯疯癫癫的话,她对尉迟先前那句“记忆有出入”,有几分动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鸢也握紧了手机,水眸微暗。
晚些时候,护士来为鸢也换药,拆开纱布时有些疼,她将头转开看向别处,忽然问:“刚才送进四楼抢救室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护士想了想:“手术成功了,还要再观察,具体我就不清楚了。”
鸢也仿佛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才有此一问,听完连回应都没有,神情亦是如初。
事实证明,人的运气只能好一次,齐高头部中弹,能抢救过来已经是命大,12个小时后,他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他现在就是俗称的植物人状态,具体什么时候能醒,只能看天意。
鸢也安排了两个手下在医院守着他,准备等他情况稳定一些,再送回青城疗养。
当天下午,苏星邑就接鸢也就出院了。
他们没有再回酒店,而是去了姜家别墅。
拿回姜家后,鸢也让安莎找人将别墅恢复成她妈妈还在时的样子,现在已经完成,因为只是软装,并不存在甲醛之类有害气体,可以直接入住。
之前说,等姜家别墅装修完毕,便把小十和小十二接过来,苏先生又恰好要回苏黎世处理一些公事,他便回去了,忙完再带着两个孩子,乘坐私人飞机回来。
在双胞胎来之前,鸢也想把阿庭接过来住几天,才这样打算着,安莎就来禀报,黎雪带着阿庭来了。
鸢也立即从二楼书房下来,果然看到被黎雪牵在手里的阿庭,阿庭手里还拉着一个只比他矮一点的行李箱。
不禁喜上眉梢:“黎秘书。”
黎雪恭敬道:“沅总,尉总让我把阿庭送过来,说这几天先让阿庭跟您住。”
那个男人会这么好心,鸢也是没想到的,喜悦盖过了其他,她蹲在小家伙面前,笑着问:“阿庭,你愿意跟妈妈一起住?”
阿庭将头扭开:“爸爸说,我在这里住满三天,就送我全套的小王子,我是为了小王子才住的!”
小时候那么坦诚可爱,怎么越长大越傲娇?鸢也配合他:“嗯,你住七天,妈妈也送你一套小王子。”
阿庭就哼了一下。
礼貌性地送黎雪出门时,不苟言笑的黎秘书一本正经道:“尉总的伤比较严重,住在137号房,医生说这次至少要卧床半个月。”
鸢也莫名其妙,告诉她这个干什么,难不成还指望她去探病?扯了扯嘴角,她虚情假意地道:“这样啊,希望尉总早日康复。”
“……”暗示无用,黎雪只好走了。
阿庭对鸢也的芥蒂,是鸢也抛下他一走三年,又有点鸢也的臭脾气,谁开解都没有用,但现在鸢也回来了,小孩子容易记仇,同样也容易哄,何况是本就喜欢的人哄,现在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排斥鸢也。
鸢也想借这个机会好好陪他,晚上也是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原本还想帮他洗澡,遭到他小自尊心的强烈拒绝,说五岁开始就是自己洗澡了,只好遗憾作罢。
阿庭洗澡的时候,鸢也开了电脑工作,顺手把视频打开。
苏黎世那边是中午,小十和小十二午睡还没起,摄像头安在他们的房间里,可以看到两个小家伙并排躺在床上,睡得小嘴微张。
鸢也弯弯唇,缩小视频,继续工作。
一会儿后,阿庭就走出来了,呐呐地喊:“我洗好了。”
鸢也转头,看到他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头发湿漉漉地耷在大脑门上,怪可爱的,笑了笑走过去,把他抱到小沙发上:“头发要吹干,才不会感冒。”
“我不会吹。”阿庭闷声说。
鸢也就帮他吹。
小孩子的发丝很柔软,像握在手指间的蒲公英,鸢也心尖也像棉花似的,吹干了顺手轻拍了拍,哪知道阿庭立即就躲开了,虎着脸说:“不能摸!”
“为什么啊?”鸢也以为他会说“男人的头摸不得”之类的话,都准备好了怎么调侃。
结果他道:“爸爸说的,妈妈每次摸他的头,都像是在摸小狗的头,阿庭不是小狗。”
鸢也一怔。
记忆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平时根本没有刻意去记,却因一语就带起那些远久的画面,她是帮尉迟吹过头发,当时觉得他的头发很硬,像小狗一样……她又没说出来,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怎么还跟阿庭说?(042)
……有病吗那个男人?
鸢也心情突然躁起来,又因为帮阿庭吹头发,衣服上沾湿了水,索性说:“你自己玩会儿,妈妈去洗澡。”
阿庭点点头,鸢也丢下吹风筒,拿着换洗衣物直接进了浴室。
在还没有完全散去热气的浴室里,鸢也无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晒。
尉迟,他是打着把阿庭送来时不时唤醒她,他们还是夫妻时的记忆的主意吧?
自己打感情牌不管用,就利用起儿子。
一如既往的能算会计。
她面无表情地脱掉衣服,将水温调低一度,拧开花洒,用冷水冲散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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