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云如梭,流风似水。这个夜晚与过往的千百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李惇心中,今夜注定不凡。
江莫尘已经离去,李惇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脸色阴沉。不久,一道黑影从暗色之中走出来,垂手站在李惇身后,态度卑恭。
李惇没有回身,开口问道:“可查到公主的下落?”
“属下无能,还没有查到长乐公主的下落。”
李惇甩袖转身,怒声道:“一群饭桶!查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进展,养你们何用?”
黑影闻声跪地,急声道:“殿下息怒。公主自从出现在龙首山之后便再无消息,属下无从查起。不过,属下却打探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快说!”
闻言,黑影松了一口气,赶忙说道:“程侯爷在殿下之前便已让万毒谷一众归附于他,老鬼、阿九、以及邱小姐,皆是程侯爷安插到殿下身边的人。”
李惇脸上怒气流转,只听一声脆响,手中把玩着的两个核桃应声而碎:“还查到些什么?”
黑影全身一颤,忙开口道:“回禀殿下,老鬼他们曾在龙首山中遇见过公主,当时与公主在一起的是四个妖族中人,阿九便在其中。其他三人,一个骑熊的孩童,一个俊朗少年,另一个黑衣青年。老鬼等人想要抓住公主,却没料到这几人皆修为不凡,与之相斗不落下风。即使老鬼用了百虫散,却还是让他们带着公主逃走,阿九就是在那时被老鬼擒住的。属下觉得,若是从阿九这里入手,就能够查到那几人,从而查到公主的下落。”
李惇紧蹙的眉头渐渐展开,命令道:“就按你的计划去办,尽快查出些线索出来。孤再给你三个月时间,若是依旧查不出丝毫,你便不用再回来了!”
“属下遵命!”
耳边的脚步声渐息,又过了很长时间,黑影才微微抬起头,缓缓起身。他能察觉到今夜的太子殿下心情很糟糕,可是最后倒霉的人却是他。若是在三个月的期限内再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他恐怕真的要以死谢罪了。
长街,清冷。
一辆马车缓缓驶进正德门,向皇宫方向而去。
马车内的李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看上去只是有些疲倦,并没有从那张脸上流露出异样的情绪。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情让他身心疲惫,而这些事情都是那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引起的。一想到此人,他便压不住心中的那股邪火,生出鱼死网破的冲动。
父亲登上帝位,祖父贵为太上皇,自己尊为太子。祖孙三代数十载谋划,终于权掌天下,成为大唐王朝最尊贵的三个人。然而,他却十分明白,他们祖孙三人只不过是佛门控制下的三个傀儡,是这场暗斗之中的三颗棋子罢了。
那枚象征着大唐帝星的龙玉在找到之前,他们只能忍耐。长乐公主李嫣,这个拥有帝星龙玉的人,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
齐王李崇昌来回踱着步子,显得极其焦虑。
殿内的宫女太监已被遣出老远,空荡荡的大殿里,那一头白发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不时回头看向殿门外,夜色中暗影下的斑驳让他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
他突然想起在那一夜,李元景愤怒而绝望的眼神中,却夹杂着一丝解脱和释怀。他不明白李元景在临死之际,眼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绪。没有不甘和留恋,却是解脱和释怀。
几个月以来,那抹眼神一直在脑海中挥散不去,如同轮回中的魔魇,越是不愿去想,却愈加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权力让人变得贪婪,变得冷酷无情,却更让人感到迷惘。如今,他还记得武德三十一年的那场初雪,还记得太武殿前那一颗血淋淋的白虎头颅,白雪之中那一大片殷红,永远镌刻在他的眼中。
那一年,他已是天命之年。
回望三十一年的时光,他一直都活得小心翼翼,伪装出懦弱无能的样子,却依旧没有让李崇武放松对他的监视。他们本是一母同胞,却为了那个皇位变得毫无手足之情。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兄长,小时候带着他玩耍、给他掏鸟蛋、为他打架的兄长,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天已经死了。
更加可笑的是……那个皇位本应该是他的。
东鲁齐郡,他在此地像狗一样生活了三十一年,那一年是他第一次回到长安。夺去他皇位的那个人终于死了,如同他预料之中的那样。
那个人不甘心一直作为天庭的傀儡而存在,终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许那个人到死也没有想明白为何结果会是这样,到死也不会知道那个让自己万劫不复的人,竟然是懦弱无能的弟弟。
重新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刻,他便发誓终有一天要将原本属于他的全部夺回来。然而,他却没有想到,那一位突然出现的绝世尊者会让天庭黯然退兵,会让佛门的全部计划付诸东流,也让他再一次陷入了忍耐和等待之中。
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
光阴五十载,早已磨平了他心中的欲望和仇恨,只剩下一份执念,以及些许淡然。皇位不再那么重要,以他如今的这把年纪,心中唯一燃烧着的……只有长生。
他投靠佛门多年,金鹏尊者是佛门的使者,一直都是他的座上宾。这一次,金鹏尊者带来的任务便是刺杀李元景,得到帝星龙玉。金鹏尊者向他承诺,若是事成,不仅会扶植他的儿子执掌大唐,并得到更大的权力,还会赠予他一颗九舍金丹助他延寿千年。
这样丰厚的奖赏,如此大的诱惑,让他生不出一丝拒绝的念头。
西山猎场,他在此谋划数月之后,终于等到了绝佳的机会。
那一天,西夏国大将拓跋破带兵奇袭,骑兵深入西山猎场,将正在狩猎的李元景引入埋伏之中。李元景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毫无防备,眼睁睁看着部下一个个死去。
当他出现在李元景面前时,这位大唐君主脸上的诧异和愤怒让他感到一丝快感。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杀掉李元景,然而,当他拔剑的那一刻,李元景脸上浮现出的那一抹释然和解脱却让他犹豫了。
李元景被他送回皇宫时已经昏迷不醒了,等待着这位大唐国君的只有生命渐渐枯竭,直至死去。在此期间,李崇昌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如他所计划的那样,顺利完成最终的权力交接。
然而,帝星龙玉却没有出现在李元景身上。长乐公主李嫣带着龙玉逃走,下落不明。这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致命的。
帝星龙玉,这块象征着大唐命运的龙玉,伴随着李嫣那个小丫头的失踪也一起下落不明了。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崇昌抬头望去,来的人是他的儿子李晋。
李晋简单地行礼,问道:“父王,您找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李崇昌看了一眼儿子,心中有些不喜。想到昨夜慈心殿之事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不由得生出些怒气。他能够感觉到三子李晋已经开始试图脱离他的掌控,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情。
父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一旦产生,便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他早已料到在儿子坐上那把龙椅之后会有父子反目的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回来的如此快、如此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想到此,李崇昌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颓然叹道:“你如今已是一国之君,看来我这个老东西已经碍你的眼了。”
李晋虽是一身龙袍,可比起眼前的父亲,他却如同猫披虎皮,丝毫没有帝王之相。他闻声吓得一哆嗦,赶忙跪地道:“父王息怒。孩儿如今的一切都是父王所赐,心中万万没有这般想法。”
李崇昌望着儿子冷叹一声,随即道:“昨夜方碧晨那个妇人在慈心殿中设宴,不仅将七星寒煞赠给李泰安家的野小子,还打算让那野小子娶了上官家的三丫头。为父真没想到,此事竟然是你一手促成。哼,我李崇昌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李晋抬起头,赶忙打断父亲的话,解释道:“孩儿没有将此事告知父王,是怕引起那些人的怀疑。李泰安背后有紫宸殿支持,程云峰又是他的妻兄,朝中大臣多与他私交甚好,孩儿觉得与他结盟对我们的计划大有帮助。以前他无欲无求,昏昏度日,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他这般虽好,却还是如同一个隐藏的陷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人陷入万劫不复。可是如今却不同了,他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你以为你将七星寒煞还回去并许诺下这门亲事,李泰安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李崇昌抬手冷笑,接着道:“李泰安是什么样的人,为父比你清楚!若非二十年前的那场变故,皇位也不会落在李元景的头上。当年若是他登基为帝,你我父子根本没有机会谋划这一切。晋儿,你一定要记住,这把龙椅是他主动放弃,他若想要,任何时候都能拿回来!”
李晋跪在地上,满脸的不服气:“父王,您也太高估他了!巨石挡道,砸碎而除。暗流深引,钻井而出。就算李泰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失而复得的儿子。孩儿知道您一心只求长生,甘愿做佛门的傀儡,可是孩儿不愿意!您难道不清楚,大唐对佛门而言只是一块鸡肋吗?”
听着李晋所言,李崇昌登时气极。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着儿子,怒目而斥:“愚蠢!我李崇昌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蠢货!”
李晋闻言,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起身道:“父王,这些日子,孩儿所做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一切您都看在眼里。您难道还要守着佛门虚渺的承诺而四处树敌,眼看着儿孙一步一步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李崇昌望着儿子,嘴角微微颤抖着。他怎会不明白大唐对佛门而言只是一块鸡肋,又怎会不明白儿子这样做也许是诸多变数中最好的选择。可是,一旦决定这样做,他们将永无退路,这样的选择时刻都会成为致命的毒药,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此刻,看着儿子坚定而愤怒的目光,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太久了。
活得越久,便越害怕死。
李崇昌抬起手臂,却又无力地垂下。他颓然长叹,轻声道:“陛下今后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这太极宫虽好,可老臣却有些住不惯,还是搬出去好些。”
闻言,李晋登时呆愣原地。之前他一时气急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此刻冷静下来,心中怒气全消,只留下满脸的惊愕。
随即,他跪倒在地,潸然而泣,道:“孩儿不孝,请父王责罚。还请父王安心在这太极宫中住下,莫要再说这些气话。”
李崇昌扶起儿子,伸手拭去儿子眼角的泪水,慈声道:“晋儿,如今你贵为天子,以后莫要再像此刻这般失态。人常言天家无情,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这便足够了。”
闻言,李晋急着想要说什么,却被李崇昌打断:“你的心思父王明白,父王虽然老了,却还没有老糊涂。那些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都被你压了下来,这些父王是知道的。”
李崇昌叹了一口气,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串念珠交到李晋手中,接着说道:“此乃佛门信物,今日父王便将它交给你了。如何利用,父王相信吾儿会有决断。”
李晋看着手中的念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他愣神之际,李崇昌从他身旁而过,缓步向殿门走去。
太极殿居高而建,一道长阶从外殿通往主殿,取重九之数,共七百二十九阶。从主殿的殿门前俯视而望,可一览整座皇宫。
此刻,李崇昌站在殿门前,看着月光下的皇宫,久久不动。李晋陪在他身旁,频频侧首,欲言又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崇昌嘴角微动,笑容扯动了满脸的皱纹,一身王者之气溃散于夜色之中,此刻的他,看上去俨然是一位平凡老者。
“这座皇宫,父王在在心中念了五十年,也在梦里看了五十年。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父王才明白,夜色下的这座皇宫,才是父王最初记忆中的样子。”
李崇昌侧过身子看向李晋,轻声道:“晋儿,明日便送父王回东鲁。你母妃葬在那里,父王想去陪着她。”
李晋默默点头,鼻子一酸,声音也有些哽咽:“孩儿谨遵父命。”
李崇昌笑了笑,喟然叹道:“大臣们说得不错,天亡二日,土亡二主。你我虽是父子,却更是君臣。先有君臣,后有父子,此乃天下之法。你眼前的路是一条荆棘之路,无论你选择怎样走下去,都不能回头。勿要急于求成,勿要不思而行,勿要让父王失望。”
言至此,他微微停顿,望了一眼夜色中的石阶,接着说道:“仁勉做的不错,你们父子之间有很多误会,父王相信你会处理好你们父子间的误会。仁勉长大了,多让他做些事情,帮你分担一些,你便不会觉得箭头的担子那般沉重了。帮父王转告仁勉,让他不要来相送。”
说完这些,李崇昌转身向大殿内走去。那道背影在夜明珠的光亮下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李晋站在殿门前,如同一尊蜡像般望着那个苍老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一股王者之气透过龙袍从他身上散出去,让整座大殿笼罩在这股强大的威严之下,灿若北辰。
夜风徐徐,凉意阵阵。
石阶一侧的白玉龙柱后面,一双眼睛看着之前发生的一切,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许敬畏,亦有些许不舍。
李晋缓缓走下石阶,突然停下脚步,开口道:“别躲着了,出来吧。”
闻声,李惇探出脑袋,上前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李晋打量着儿子,问道:“你来了多久?”
李惇捏了捏袖角,回答道:“回父皇,儿臣也是刚到。”
李晋知道儿子在骗他,而他也不想多问。无论儿子来了多久,偷听了多少,他都不想知道。他们父子之间近来相互猜忌,矛盾颇深,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很显然,父王比他更早发现了偷听他们谈话的李惇,那最后一段话明显是故意说给他们这对父子听的。
想到此,李晋顿时觉得,父王长久以来的选择也许才是最正确的。
李晋沿阶而下,回头道:“你不必去见你祖父了,随朕回宣德殿。”
李惇赶忙点头,紧紧跟在李晋身后十步之外。
此刻,李惇想了很多。从祖父和父皇开始争吵的时候,他便躲在殿外偷听。这段时间,他虽然对父皇有诸多不满,也曾生出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当他听到祖父轻声讲出那句话时,便如同醍醐灌顶,让那颗燃烧着欲望的心瞬间冷静下来。
君臣父子。他们虽是父子,却更是君臣。
正如他们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