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王府里只能听到杏花爆开的声音,以及那“邦邦邦”打更的梆子声。
四更天的最后一声刚息落,“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一声声尖锐撕心的叫喊打破了寂静未醒的夜晚,各屋各苑的烛火相继点上,王府里顿时鸡鸣狗叫,人声攒动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语切切,奴仆们都赶忙穿了衣服出去,想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回去,全都回去!”还没走出屋门,就都被小郡主身边的几个丫鬟赶了回去,李嬷嬷带领丫鬟们游走前后各院,厉声警告王府中的众人。
“继续睡觉去,碍不着你们的事,少管少看少打听,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李嬷嬷的话到底吓住了众人,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一句,只得乖乖回了屋。其他院门寂静一片,唯独内院的后花园却热闹开了。
天还没擦亮,鸡也没啼叫一声,紫宁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突然屋门被打开,闯进来两个粗手粗脚的婆子,二话没说拉起紫宁就走,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迷迷糊糊带到了后花园。
只见四处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手持灯笼烛台,个个神色不善,黑压压站了满院子,中间一把红木太师椅,坐着一脸冷笑的小郡主。
“救命啊!快来人啊,要出人命啦!”紫宁眼见情况不妙,急忙叫喊起来。
李嬷嬷冷哼一声,“你叫也没用,长公主和王爷四更天前就进宫了,整个王府里,大小事情由郡主处置。”
紫宁暗暗焦急,心想:“这下子可要了小命了,我得罪小郡主不是一天两天,若是无人来救,恐怕不死也得脱掉一层皮。”
叫喊救命一声连着一声,孤孤地在黑暗的天际回荡,惊飞了树上栖息一只只鸦雀,“许姑姑,快来救我啊!”紫宁不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眼下可能只有师父还在王府中,只是师父住在王府西角的尊桦院里,离这后花园隔了几进宅院,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的呼喊。
她大声喊来喊去,直到嗓子都哑了,回应她的却是自己的回声。
“哼,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今天再不会有人救你的。”小郡主很是得意地告诉紫宁,“你狂妄得够久,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本郡主手里吧!”
“今天是长公主进宫的日子,小郡主怎么不跟着,偏偏要在这黑灯瞎火的院子里和我过不去。”紫宁虽然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押着胳膊,双膝被迫跪在地上,不能挣扎地站起身来,但是语气却没有服软的意思,“不知小郡主是怎么打算的,难道想整死我不成?”
“哟,你还挺聪明的呢,连爹爹娘亲进宫的时辰都算得清楚,现下王府里本郡主最大,怎样?平日里你不是拔尖好强的,贯会哄骗娘亲,如今看你还要哄骗谁,等娘亲回来,就说本郡主打死一个丫鬟,你以下犯上,打死也是该的!”小郡主狠狠说道,慢慢弯下身子,伸出尖细的指甲,狠狠戳一下紫宁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怨恨。
两人只是对视了三秒,那杏树叶的晨露滴答滴答的落了三次,但是紫宁却感觉过了三年那样长。
二人素日虽然没有直接的瓜葛,但是小郡主早视紫宁为死敌,虎视眈眈准备斩草除根,今天她遇到了好时机,紫宁就算心中坦然无愧,也难免胆战心惊,暗想:“小郡主被身后的小人挑唆几句,便把我当做仇敌一般,但我从未与她有仇,这一次若真的死了,岂不是冤枉。”
小郡主把手中茶杯一摔,甩了下袖子,摆手说道:“去吧!”轻轻的一声,抓着紫宁的两个婆子却似乎用了全力,死活拖着紫宁站到一块大木板前,拧的她双臂都麻木没了直觉。
眼看事情不妙,紫宁赶紧惊叫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长公主说过不可在王府滥用私刑。”小郡主却不回答,只在脸上堆积着得意洋洋笑容。
紫宁突然发觉,自己真要不明不白死了,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
“郡主,请手下留情!”林娘身上重伤未愈,见紫宁被人抓住,跌跌撞撞跟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小郡主面前,凄声说道:“郡主,宁儿要是哪里得罪了您,不用郡主亲自动手,我来教训她。”林娘向前爬了两步,来到紫宁身边,想要把女儿扶起来。
“林娘!”李嬷嬷不紧不慢的叫住她,脸上露出轻蔑之意,似很熟络的对她说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不比刚进府的黄毛丫头。这王府里的规矩,不用本嬷嬷讲明,你也是知道的。”
林娘发髻散乱,双目惊慌不已,跪在地上给李嬷嬷磕头,哀求道:“求嬷嬷慈悲,放过宁儿吧,她不懂事,我回家好好教训她。”
李嬷嬷冷眼瞥她一下,哼声说道:“照理说,紫宁是你的女儿,就算犯错,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这紫宁太过嚣张无礼,屡次犯上,对小郡主不敬。这就不是睁只眼闭只眼能糊弄过去的,我这个当教引嬷嬷的,不能眼看主子受了奴才的气,实在是不能不管。话又说回来,咱们做奴婢的,做错了事,主子教训教训也是应当的,小郡主亲自管教紫宁,这是抬举她,你倒说应不应该呢?”
“李嬷嬷说的是,宁儿是应该管教,可是长公主和王爷都不在家,郡主这样动用大刑,等长公主回来,恐怕会连累小郡主受责备。奴婢诚惶诚恐,自己女儿管教不严,却让郡主受累,这如何使得?”林厨娘只想帮紫宁开脱,好歹熬到长公主回府。
李嬷嬷冷哼一声,淡淡说道:“管教一个下贱没眼的小奴婢而已,不必劳烦长公主费心。论起年纪辈分,本嬷嬷在王府中也算有脸面的,替你管一管女儿,也是当得起的。若是长公主怪罪下来,老奴一力替小郡主承担便是。想来长公主也不会怪罪,一个小小的贱婢,还能越过小郡主头上去?王府里岂不是没了家法规矩!”
一番话说出来,众丫鬟婆子都寒蝉若噤,直直站着不敢出声,除了小郡主贴身的几个丫鬟婆子外,其余的人都觉得紫宁可怜,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莫能助。
当主子的想方设法拿奴婢的错处,那无论多么得宠的奴婢,也只有万劫不复的悲惨结局。
众人心里暗想,长公主再怎么宠紫宁,也比不上疼自己的亲生女儿。更何况郡主是皇上和太后亲封的,身份地位不凡,怎能由得一个做饭丫鬟在跟前碍眼。
紫宁自己心知肚明,八成是这些天行事高调,太过扎眼,心想:“紫宁啊紫宁,你身在王府做奴婢,却不思量自己的身份,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看你不耐烦,想要除之后快,小郡主被这些奴才们挑唆,纵是生气将你当场杖毙,也没人敢出手拦着。”
林厨娘顿时哭出声来,爬回小郡主跟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小郡主神色有些犹豫,抬头看向李嬷嬷。只见李嬷嬷冷笑一声道:“郡主是王府里的主子,教训奴婢而已,这算多大的事。郡主只管放心,打死了也有老奴担着,定会在长公主面前帮郡主讨回公道。”
小郡主定一定神,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笑容,她实在痛恨紫宁,想要亲眼看她遭罪,若是敢反抗不服,就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小郡主握住红木椅子扶手,狠狠盯着紫宁的脸,手心渗出丝丝冷汗。
她虽是王府的主子,但始终是足不出户的闺秀小姐,整日满眼尽是盛了又衰的春花秋叶,偌大的一个院子而已,她的世界却只有那么一丁点。
她心底隐隐有哀怨,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幽苦和孤单,娘亲从她打小记事开始,印象中便不怎样疼爱她,神情始终淡淡的,好像这样一个女儿可有可无。爹爹虽然疼她,却总不在府中,她一直羡慕男子有自由之身,可以随意出门骑马,吟诗喝酒,与友人通宵达旦唱和嬉戏。
她改变不了什么,只当是天下女子都如此,自己因是郡主,便当做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娘亲贵为长公主,一生又何尝不是可怜之人,守着空荡荡的王府,虽然与爹爹恩爱,却到底像是少了点什么。
直到紫宁突然出现,她心底隐藏的所有哀愁和痛怨全都喷涌而出,这卑贱的婢女与天下女子都不同,她常常悠然四处闲逛,又与众人亲密,偏偏娘亲像着了魔一般喜爱她,看她的眼神都慈爱温和。
小郡主紧紧捏住拳头,脸上笼了一层寒霜,她在娘亲面前得不到的宠爱,为何紫宁却可以得到。一个煮饭的贱婢而已,为何人人都要捧她宠她?
眼前浮现出绿柳下那一道青衣俊秀的身影,心中猛地一酸,她曾经望着那身影,偷偷在墙角流连过无数遍,伤心过,也落泪过,只是那身影的主人并不晓得。
她为了他一个舒展的笑颜便可以乐上一整天,但紫宁却在柳林中与他嬉笑说话,她居然蓄意勾引,让她心中完美无瑕的璧玉沾染了无名尘埃。
都道是君子温润如玉,在她心目中,一切好听的辞藻仿佛都用来描绘他,那眉眼从来都是淡泊如风,嘴边的笑容也是淡淡的,眼波里涌动着温情和深邃,一旦掉落进去再也出不来。
这样一个秋波柳意的翩翩佳公子,紫宁却称呼他“木头”,令小郡主怒不可遏,脸色被这两个不敬字眼气得苍白冰冷。
从小长这么大,她从未打杀过奴婢,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懂了痛恨。她恨紫宁在他面前的轻浮,更恨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似乎对这贱婢的称呼毫不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