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答应过刘柄,抚恤的事定会给他一个答复。
但此事似乎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
即便连以往最重视将士伤亡抚恤的几位将军,这会儿都迫不及待地站出来反对朝廷为奉元拨银。
司徒周帮言与丞相宋屈的态度也空前一致,户部吴微更是毫不松口。
顾辞非常懊恼,整个人垂着脑袋不愿抬头。
既然百官执相同看法,那便证明朝廷确实不该给奉元拨慰银。
但顾辞苦恼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换个立场考虑,而全都像捧着烫手的山芋一样,恨不得扔出十里远。
“依臣所见,”顾辞闻言抬头,周帮言投来慈笑的目光:“二公子并非不解其中之意,如此臣倒是想听听看,公子为何这样坚持?”
不曾想到能听见这样的话,顾辞心中又升起热忱的希望。
“奉元此地无驻军,官府力量薄弱导致百姓彪悍鲁莽,目无王法,数日前又沉重受损,如若朝廷此次不出面,奉元府仅存的威信怕也要保不住了。况且此次血洗奉元府的是西凉人,朝廷若不加安抚,恐民心动摇啊!”
奉元不过梁中小城,朝中了解它的人不多,对顾辞之言并未引起重视。
“固民心,建威信都应当是奉元府的职责不是吗?”
周帮言声音柔和,并未有故意为难之意:“皇上不问其失职之罪已是开恩了。”
“周大人所言自是有理,可奉元不是刘柄的奉元,是天梁的奉元,若明知刘柄已无力顾及,朝廷仍可置之不理吗?”
顾辞有些激动:“如今奉元的街头,多的是游手好闲,娼盗恶霸之辈,这是我朝该有的气象吗?”
“依二公子所见,朝廷如今该怎么做呢?”
宋屈久立一旁未参此论,听见周帮言这话,眼皮突得一颤。
顾辞本已被诸官堵上绝路,这周帮言却不声不响为他搭了一座桥。
“既然不能从户部直接调拨慰银,那便在朝中和宫内募捐,再派一使臣带三千兵马开赴奉元,监督府宅重建并助刘柄整肃奉元城。”
顾辞话毕,堂上四处传来切切私语之声,百官频频点头,似对顾辞此番安排示以赞同。
“周司徒以为如何?”
顾辞问道。
周帮言眉尾上扬,眼角也隐隐挤出几道皱纹,这欣慰的笑意终于让顾辞安下心来。
“陛下以为如何?”
“既然周卿与大家都无异议,那就按迎之说的办吧!”
地方衙役的俸禄及伤亡丧葬抚恤向来是由各地官府自行解决,依天梁如今的财力,绝不可为奉元开了先例。
但若是不从户部走账,私下募捐就另当别论了。
奉元好歹也刚刚受了大创,如此境遇之下,禅帝自然选择遵从多数人的看法。
“不过这使臣啊,最好是皇亲,以显天子之仁德嘛!”
周帮言转瞬又换上平日里那副奸细的模样:“这二公子刚回宫···”
“父皇,可否劳烦大哥跑一趟?”
顾辞打断了周帮言的话,急急向禅帝请道。
他早就听出了周帮言的话外之意。
虽不知他此举是为助自己还是顾谈,但朝中的平衡之术他还是懂的。
只要能解奉元之困,顾辞并不在乎能否成为人前的好人。
“嗯,看来也只有让你大哥去了!”
话到此处,禅帝绷了大半天的面色才稍有缓和。
整整五个时辰的早朝结束,官员们踏出正德殿时,个个筋疲力尽,劳累不已。
武将还好些,舒展四肢捏捏脖子便缓了过来。
个别年纪大的文官,脚下软绵绵的,走起路来磕磕盼盼。
顾辞从旁经过,赶紧上前扶住。
这一扶,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官员们突然一个个都跟赶着回家吃饭一般,低头步履匆匆的走了。
就连被顾辞搀扶着的三朝阁老童渊大人也慌忙抽身谢过。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这收拢人心,建党树朋之嫌。
顾辞无奈地沉了气,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成天寄宿在各个大臣家中的小孩子了。
今日早朝之后,他便是功业初成,即将名扬天下的天梁二公子。
往后,一举一动,待人接物,言论行止都将成为天下人的闲趣谈资。
雅章宫
尔顺今日天不亮就出了门,过了晚膳时分才回到宫中。
顾辞这一天也忙的很,没功夫问他。
“公子。”
“你还知道回来啊。”
顾辞放下手中的笔,合上册子,头也不抬,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反之尔顺看上去则兴奋多了,一边匆匆理着刚换上的衣裳,一边迫不及待地向顾辞上报芳华殿的情况。
他从成衣局的婢女处打听到,芳华殿的竹吟和竹磬是一对从小被抱进宫的姐妹,抱她们进宫的嬷嬷十年前就被恩准出宫了。
这两姐妹但凡有机会出宫办事,定会去看她,似乎三人关系十分亲密。
“公子猜尔顺今日出宫发现了什么?”
顾辞支着下巴也不应他,尔顺无趣便继续道来:“那两姐妹跟老嬷嬷长相十分相似,说不是母女都没人信。”
“母女?”
顾辞觉得奇怪:“十几年前还在宫中当值的嬷嬷生了孩子,却没有被处置···”
“可知那嬷嬷是哪一宫的人?”
尔顺吞吞吐吐,神色为难的样子让顾辞起了疑:“长秋宫?”
竹吟竹磬两姐妹只比顾辞小了几个月,她们出生那年,长秋宫的主人还是···
“要说当年桎夫人宅心仁厚不忍处置她们母女也有可能,只是当年出了那么多事,嬷嬷是如何将两个孩子送出宫,隔一年又抱回宫的呢?”
尔顺仍然对她三人存疑:“这背后恐还有他人相助。”
“十几年前长秋宫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她没有被波及?”
“我偷偷去查了宫志,那年七月,也就是长秋宫浮尸案刚发生不久,那嬷嬷便被罚去空阁了。”
尔顺若有所思:“您说,会不会桎夫人发现她有了身孕,怕浮尸案会牵连腹中孩子,便故意将她支开?”
顾辞垂着眼,十几年来他极少听说母亲生前的事,并不知她的性情品格。
但他或多或少也知道,当年的长秋宫经历过怎样的无助和绝望。
自己的母亲背负了多少质疑和防范。
要说在浮尸案后,从被严密监管的长秋宫调离一位嬷嬷,着实不是件易事。
不过要想搞清楚背后的曲折,并非一时半会可成。
顾辞长长的沉了口气:“这事儿你继续查着,不过事关长秋宫,一定要小心谨慎。”
“是。”
尔顺退下后,案上的册子又被打开,光顶符,长秋宫,母亲,西凉,禾时,直觉告诉顾辞一定有什么能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与顾辞一样,永寿殿中禅帝此刻也因思虑缠身而难以入眠。
他反复回忆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隐隐觉得有一股力量正在悄无声息的凝聚。
这力量不来自旁人,而正是来自顾辞。
得益于宋屈和周帮言的相助,顾辞已奠定了在朝局中的地位。
往后,他还会有怎样迅猛的发展,又会对顾谈和自己造成怎样的威胁,禅帝忧患丛生。
“陛下。”
洪公公侍候在一旁,见天色已晚,禅帝似乎神思困顿,忘了明日便是晏弗家女儿出殡的日子,便委婉提道:“可是在想太常大人家的事儿?”
经这一提醒,禅帝才恍然回想起来:“哦,明日晏弗的女儿出殡。”
“是啊,陛下前几日说要对晏大人稍加安抚。”
事是记起来了,只是如何把握这个安抚的度,禅帝仍然拿不定主意,便随口一问:“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洪公公嘴角轻扬,他跟了禅帝二十多年,在揣测圣意这项本事上还是颇有自信的:“老奴觉得,皇上您倒不如颁一道哀婉旨。”
“哀婉旨···”
“前圣德帝时,便为一位替夫出征的将军夫人颁过哀婉旨,并追封二品护国女将。”
禅帝显然对这个法子看好,洪公公趁势继续说道:“晏家姑娘虽没有此等功勋,但到底是康宁城极负盛名的才女,皇上您若在圣旨中对其才名赞赏一二,于晏家姑娘而言也是一桩身后美事。”
禅帝眼角逐渐浮出笑意,一道哀婉旨,于臣下表示了重视,于己又不伤本体,无关痛痒,还留下一桩美谈,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禅帝当即便拟旨连夜送至中书省,并传口谕往司徒周帮言处,命其明日携圣旨代天子行。
口谕传到司徒府时,周帮言正在与三两好友院中秉烛对饮。友人听闻“代天子行”一令,连忙向周帮言道喜。
哪知他摆了摆手不屑道:“也就是周某离晏府近些,方便跑腿而已,闲的恭喜。”
友人闻言皆仰头大笑,道他周帮言是个不知好歹的“混子”。
他今日心情出奇的好,也不生气,继续松了松腰带,推杯换盏。
这时有人借着酒兴问道:“听说今日朝堂上,二公子屡屡成事,不知这其中可有咱们司徒大人的功劳啊?”
“哪有周某的事儿啊,我今日拢共也没说几句话。”
周帮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堂,那是丞相的戏台子,周某不过混水摸鱼罢了。”
“周兄过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