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太子大婚的喜帖送来的时候爹爹刚开始闭关没多久。
行止进来禀报的时候我一本正经地坐在首位,端出上神的架子看着他,“你也知紫微帝君现下已经闭关,这些小事不便再去叨扰他老人家了,此事本君自会处理,你便去回了那送帖的小仙,北天紫湮上神届时必定到场。”
行止抬眼瞅了瞅我,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努力摆出颇具威信的样子,严肃地将他看着。
行止迟疑了片刻,还是低低地道,“帝君曾言,紫湮上神无事不可私出紫微垣。”
“怎么,天界太子与凤族公主大婚之事算不得事么,你须知,那是下任的天君天后!这样的大事,北天怎可无人到场?紫微帝君已然闭关,难道你是想说,随随便便派一个人前去送礼便可敷衍过去的么?!”我一口气说了这样许多,其实着实是因为我心虚,我作为现存为数不多的一介上神,心虚之时便忍不住话多的毛病却一直没有改过来,委实令我有些伤心。
行止惶然地低下了头,“小仙不敢。”
“那便好了。”我拢了拢衣袖,“帝君闭关,若你私下打扰,后果恐怕你担待不起!”
“小仙明白了。”行止一揖到底,躬身退了出去。
我轻哼了一声,努力装出上神应有的气势,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自五百年前受伤归来,爹爹便一直勒令我无事不可私出紫微垣。平时行止对爹爹惟命是从,他一介小仙,仙法却修得不俗,我虽从不将他的一点阻挠放在心里,但他每每却能发现我的偷溜之意去禀报爹爹,这怎能让我不恨,如今爹爹闭关,天界又正好来了这样的消息,纵是爹爹日后闭关出来发现我出了紫微垣,理由也是光明正大,怎样也无可辩驳了。
我琢磨着,离开北天的头一桩事,便是去找少宸那个臭小子。
我回来的这五百年间,他居然一次也没来找过我,没心没肺至极。罔顾我们那些年一起钻树洞掏鸟窝的革命友谊了。
不过在此之前,恐怕还得为那大婚贺礼费一番心思。
天界太子、祈墨……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很久之前珍藏的昆吾拿了出来。很多年前,我就准备把它还给那个人的,虽然已经发生过这许多事情,但现在拿出来,应该也不算太晚罢。
只是这剑还未洗,我还要再跑一趟剑池找武垣老头。
打定主意,我便回屋收拾了一下东西,将剑匣抱在怀里,昂首挺胸地出了紫微垣。
剑池在天界的西北边,与北天着实不远,我捏了个诀,不多时便已到了。
不错。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五百年来禁足紫微垣,每天无所事事地吃睡着,顶多趁天气好的时候将我那些积了不知多少灰的经书搬出来晒晒太阳,仙法却还没有完全退步到不会耍的地步嘛。
不过,我在心里也是极惋惜的。
爹爹说,我在三千年前的苍梧之战中受了重伤,自那之后仙法便已大幅退步,原本是刚刚挤入了上神之列,那之后便一退几万里,如今,只能勉勉强强地维持在一个小散仙法力的地步了。
想我活了这六万多年,放在如今的众仙家之中,年纪也着实是不小了,加上爹爹北极紫微帝君的身份……恩,好吧,这套用一下凡间的话应该怎么说来着?我好歹也算是一个仙、不对、神二代了吧……再加上本君着实是一个天资不算太差兼之又肯勤勤恳恳修炼仙法的好神仙,所以六万岁刚过的时候将将渡了天劫飞升上神,可不巧的是正当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养伤的时候,魔尊煌煞带着几万魔军杀上苍梧之渊了。噢、诸位不要误会,这魔尊大举进攻绝对与我是没什么干系的,至于这具体原因么,老实说,本君到现在也还没搞懂,所以撇下原因暂且不提,但结果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的师尊,远古洪荒时期同东华帝君一起力战六界恐怕也是现今仙界唯一可与东华帝君比拟的神祗,重华尊者,在那场大战之中,与魔尊煌煞一起同归于尽了。
我已记不清具体的细节了,包括师尊是如何离世、我是如何再受重创、师兄们又是如何料理后事等等。我只记得浑身是伤地醒来时,觉得神魂像是快要被分离似的疼得我无法忍耐,这是我第一次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魂魄的存在,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的魂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生生与身体渐渐脱离,却又被什么东西紧紧压制在体内,可偏偏却可恨地无法相融,生生地要一直受着魂魄剥离之苦,消散的是魂魄之力。我当时疼得已近疯狂,几欲自裁,可每每都被爹爹止住了。那简直就是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被爹爹用捆仙绳缚住,又施了仙法不让我脱困,每日都受着离魂之痛,直到后来爹爹去地府向冥君拿来了引魂灯,勉强把我的魂魄牵引着与身体相融,这才有所好转。
可是这引魂灯原是冥府用来勾引生魂的,阴气又十分之重,并不能完全将我的魂魄引导着与身体相融,而且时效不强,须得每半个月便点上一夜,况且灯油还难制,总之是费心费力麻烦之至,可偏偏除此之外已再无其他办法,于是便只能这样一直将就着用。
爹爹从不让我过分的担忧,可本君好歹也已活了这六万年,仙法不是白修炼的。我清楚这样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早晚我的魂魄会生生脱离撕裂,亦或承受不住离魂之苦神魂耗尽,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连轮回也入不了的,休要祈求来世。
爹爹已为我奔波辗转了多时,可这伤的根源却是连那个专司仙医的南极长生老头儿也看不出来的,更遑论其他神仙。
于是我便也淡定了,还曾出言劝过爹爹,左右也查不出原因,又找不到凶手,再浪费时间也是徒劳,更兼听说爹爹在那段时日得罪了不少仙家卖了不少人情,像爹爹那样倨傲的神祗,要低下头来做这等事,把我这个自小没娘完全由爹爹拉扯大的孩子心疼得不行,委婉地向他表达了一下不愿再浪费时间寻其他解救之法的意思,却不想惹得他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更是自此便禁了我的足。
我对于这桩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也不愿去逆了爹爹的一番好意。只是禁足之事着实让我着恼。我既已没有多少时日好活,难道还要被禁足在北天一日日就这样等死么,况且本君着实是有放心不下的事,于是趁着此番机会,定是要出来好好做个了结的。
我本是想要感慨一下我如今的仙法的,却没想到引出了这许多回忆,偏偏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于是心情便有些郁结。
我自受伤之后,不光是仙法大退,脑子也变得不大清楚,不知是不是与离魂有关。不过好在也并没有糊涂到神智错乱的地步,只是有些事情变得模糊了,想不大起来而已,不过我总觉得我已把所有重要的事都好好写下来了,所以那些遗忘的也可能正是不重要的记忆,丢了也便丢了吧,无甚可惜。
我在剑池门口站了许久,发了好半天的呆,等回过神来正要提步迈入时,却见一个人神色匆匆地从剑池走出来。
待我好不容易看清那人,正琢磨着该怎样上去打个招呼之时,门内又有一人急匆匆地追了出来,嗓门洪亮,隔了老远就能听见,“你这个臭小子!给我站住!别以为这次又可以这么随便扔了剑就走了!!”
我不由咋舌,啧啧啧,我也不过是五百多年没有出来晃荡,怎么如今这世道竟变成这样了。想那人平时是多么一个不理俗务不与人交往高高在上的冷漠神君的形象,如今竟会被武垣老头这么一副恨不得追上来把他揍一顿的样子。
我站在边上正乐呵呵地准备看好戏,却没想到武垣老头如今年纪着实是大了步法竟退步了如此之多,连一个年轻后辈也追不上,轻而易举就被那人甩了老远。
不过一想到待会儿我还有事要请他帮忙,于是赶紧调整了站姿,捏了个诀变了帕子和水出来,在武垣老头子骂骂咧咧地往回走的时候,狗腿地将东西给他呈了过去。
武垣老头子颇满意地点了点头,待把他自己拾掇了一番,重新变成一个仙风道骨衣冠整齐的神仙摸样之后,才有空来瞄我一眼。这一瞄倒把他给惊到了,“北天那个小丫头片子?”
唔……我颇不习惯这个称呼。如今这九重天上,有资格叫我一声小丫头片子的人委实也不多了,突然听到这一个称呼,不习惯虽不习惯,我还是受用无比的,于是考虑了一下我现在作为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身份,该用符合小丫头片子的语气来唤他,于是朝着他甜甜一笑,“哎、武垣老爷爷!”
这一声似乎令老头子十分惊喜,因为我明显看见他整个人抖了一抖。
唔、我思索着,大约平时也没人三天两头地有空来这里陪一个脾气不好又整天铸剑的老头子,他大约是很寂寞吧,以后若是有空,常来陪陪他就是了。唉、本君着实是一个懂得尊老爱幼的好神仙啊。
武垣老头子咳了几声,道:“我听说你被你爹爹禁了足锁在了紫微垣,怎么这会儿倒是有空跑出来了?”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爷爷、你也知道人家正值大好韶华年龄,该是多多出来认识年轻英俊的男神君的时候,却被我那思想刻板的爹爹禁了足,啊,这平时的日子该有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多么空虚,多么……”
“你就直说,想找我帮什么忙?”
“啊、小事情小事情,就那个天君太子殿下不是快大婚了么、这贺礼……”
“……”
“唉,爷爷,我也没想着要你帮我打一个新的嘛,我已经备好了,只是需你再帮一点小忙……”
“……”
“唔、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借你的洗炼池用一下,洗个剑……唉等等爷爷,你作甚打我的头?!”
武垣老头子在狠狠赏了我一个板栗以后,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痛心疾首地对我道,“你也知道人家那是大婚!娶的还是那四海八荒独一无二顶顶美的凤族丹芷公主,这天大的喜事你去送一把剑做什么,若说是饰品玩物也就算了,偏偏还是把煞气大发的凶剑!”
我捂着脑袋委屈地对他道,“这也算不得是凶剑……”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老头子在这里待了十几万年了,难道还会睁着眼说胡话么!”
“你明明就是嘛!”
“老头子说了不准就是不准,人家好好的大婚你去折腾这东西干什么,老实去挑个夜明珠珊瑚琉璃什么的往那一搁也就是了。”
“我这是有诚意!”
“得了得了。”武垣老头子冲我摆了摆手,终于难得地严肃起来,“老头子早感觉到你这剑匣子里煞气冲天,就问你一句话,你可是要拿自己的血来洗剑?”
我低了头装乖,不说话。
“可是昆吾?”
我叹了口气,知道今次是掩饰不过去了,只好低头认了,“嗯。”
老头子不再理我,直接甩手就走,还在门口施了个法,不让我闯进去。
我试了几次未果之后,终于垂头丧气地蹲了下来。
昆吾本是远古洪荒时期便传下来的名剑,由老天君在太子祈墨殿下一万岁这年赐给了他,自此便成了他的佩剑。在三千年前苍梧大战之时,祈墨君携昆吾剑杀红了眼,愣是使原本清气泠然的昆吾剑告诉我们,虽然我调皮捣蛋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致使他们一遇上此等事情便深信不疑,但众仙却还没有认识到我善良可亲的本质,像这等跑到人家地盘来求人办事被拒之后恼羞成怒毁人家门的丑事,本君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一闪身便到了洗炼池边,我悠悠闲闲地开了剑匣取了昆吾出来。
这把天界名剑已尘封了三千年不曾使用过,大约也是等得不耐了吧,它也很是有些气性的。我记得在苍梧之渊的时候,除了师尊的玄曜剑,它是不把其他任何剑放在眼里的。
噗,这么想着,我不禁笑了出来。果然也是剑随主人吧,啧,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早已做好了打算。左右我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也着实没什么好珍惜的,虽然我现下仙法已经大退,但是我的元神好歹也是一介上神,沾上我的心头血,对此剑应也是大有裨益的。
既然决定了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受离魂之苦许多年,我的忍痛能力早已大有长进,这点小痛于我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
正取着呢,忽听一个冷淡却带着愠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诧异至极,武垣老头子没可能这样快就破了结界,而且这声音怎生得这样熟悉……
我慢慢转过了身子,在看清来人的刹那瞪大了双眼,手抖了抖,却没觉出半点疼来。
那人一身玄色袍子,袖口隐隐绣着蟠龙花纹,束发冠带,很是人模狗样的英俊逼人。虽然他平时低调内敛得甚至有些过分了,却仍是掩不了他一身傲然的孤寂清冷。
此时他也正看着我,瞳孔微缩,皱着眉头,死死盯着我的手。
我低头一看,不由讪讪一笑,将扣进心口的手伸了出来,与他打了招呼。
血顺着我的手一滴一滴地溅到了地上。不是我舍不得这么一点血,只是总不要浪费了不是,于是赶紧将它在昆吾剑上抹干净了,又忙里偷闲觑了他一眼,却不想见他面色阴沉得可怕,仿佛要把我盯出个窟窿来不可。
我有些头皮发麻,自小我便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现下这种情景,仿佛是故人重逢吧,我已冲他招了招手表示打过招呼,他却看不懂我这种暗示不知道要引个话题出来,可见他的待人处事之道委实不怎么样,这才几千年没见,这家伙的情商怎就变得这样低了。
“那个……”我硬着头皮咧嘴冲他笑了笑,再次打了个招呼,“三师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