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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淑媛遗命(1 / 1)

元佑七年的春天是不同寻常的春天,元灵均的生母冯淑媛在遗憾中离开人世。

“要恨就恨母亲一人吧,母亲把这件事带到黄泉下。你不要抱着怨恨而活,这都是命,它让你来到世间,便是赋予你重大使命,母亲违背了上天的旨意,才会遭到如此惩戒。”

冯淑媛紧紧拽着小女儿的手,至死都不愿放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强了一辈子的冯淑媛在弥留际也许明白了那么一点点,她为什么输给徐皇后、樊贵嫔、木兰夫人,甚至是以色侍人的小霍氏都能将她踩在脚底。论血脉和家世,冯淑媛的出身不比任何宫人差,甚至优越万分——历经五代不衰的冯家世代国戚,曾出过一位贤后,五位嫔御,冯家妃还曾诞育过一朝君王。

冯淑媛自幼就在先辈姑姊的榜样、父母的殷殷期盼中长大,善恶不分,懵懂天真,年少的冯淑媛背负着光耀家族门楣的使命走向冯家女命定的一生,走过先辈们曾走过的青石板,到那座宫门里去执行赋予她的使命。

她尚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生,有人说残酷,有人说阴谋,很可能也是一种荣耀,父母在她登上宝辇时才道出宫廷真相,如果战场是由征夫的白骨垒筑,深宫就是红颜枯骨的坟墓。

冯淑媛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惊慌无措,她心底生出悲凉,从走进宫廷大门那刻起,元晋后闱的史书传记上又会添上“冯氏”二字。

冯淑媛无限憧憬的一生,从无知纯真的世家少女到处处算计的深宫妇人,历经重重阴谋,她早已记不清春秋几何。冯淑媛熬到了生命尽头,等来了结局——她在寒宫的病榻上凄凉地回忆起自己的宫廷岁月。

她的一生平淡无奇却又充满了波折,十三岁入宫侍君,十七岁生育皇子,十八岁皇子夭折,次年生下长女,长女六岁时她失宠失势,后嫉恨木兰夫人有妊投毒加害,事发谪降为修容,被迫和不满七岁的长女分离,寄养在贵妃大霍氏名下,她名声尽毁,使百年冯家蒙羞,家兄与晋宫后闱逐渐断绝往来,她在宫中孤立无援,不免心生怨恨,失口犯颜,被逐至寒室终老,那时她有身三月,腹中子遭到君王猜忌,为避风言风语,皇帝迁她至天狐别墅生养,至次年生产方才回归宫中。

就在那次,晋国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事情,也是冯淑媛心中的疑点。与她同去天狐别墅待产的还有陶婕妤和木兰夫人,在一个深夜里,她无意间听到由宫妃内侍策划的惊天密谋,事涉宠妃木兰夫人之性命和待产子嗣。她本怀妒于木兰夫人,决定冷眼旁观。

十月怀胎,只要能平安诞下子嗣,再多的苦怨,都有了明确的算账期限和坚持的理由。佛相前她日夜焚香祷告,诵经祈福。

生产那日正逢事变期限,如她所闻,无名大火从天而降,从西宫宫苑肆意蔓延,映红了湖上空的浓浓黑夜,以及岸边飞窜的水鸟。

她的舌根咬出了血,眸中映出熊熊大火,火光肆虐,无数宫人取水救火,杯水车薪,宫室在烈火中化为一片灰烬。

那样的妙人儿,烧成一具焦尸,谈何天姿玉貌。女人天生的嫉妒心扭曲了面容,冯淑媛迫切地想看一看皇帝暴怒的样子。那真是解恨啊,她的嘶声痛哭转化为仰天大笑,婴儿在她的笑声中降临人世。

冯淑媛耗尽此生福运和寿命来祈求上苍,昏迷几个日夜也没能换来一个皇子,在得知生下女婴的那刻,所有的坚持骤然塌陷,她的天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据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婴,圆圆的脸,颊边生有浅浅的梨涡,从不哭闹,很爱笑,抱在谁的怀里都能安然入睡,中宫来的嬷嬷惊讶不已,“真是乖孩子,似乎不怕生。”的确,所有的婴儿都在啼哭中降世,大概她是为笑而生。

幼女百日时,她曾看过一眼,眉目寡淡,肤色莹白,模样不像皇帝也不像自己,如果皇帝因此质疑她的不贞而处决她们母女,届时百口也难辩清白。

好在皇帝没有空暇来看一个身份可疑的女婴,他沉静在失去至爱的悲痛中——天狐别墅的西宫殿焚毁殆尽,木兰夫人和腹中子都死在大火中,宫人只捡到她常戴的一对白玉手镯,尸骨遗骸却已然无存。正因皇帝的伤悲疏忽,冯淑媛和她的幼女逃过一劫,在寒宫里平安度过五年。

小女儿六岁,生产时元气大损的冯淑媛也耗尽精力,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皇帝开恩,让两个女儿侍奉在榻前,陪伴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长女令宴在大火中毁了容貌,后来随皇帝出征建功,渐渐有了声望和出路,在皇子尽夭的晋室里,不止是皇后之女,令宴也有成为东宫主人的可能。这是冯淑媛苦苦支撑至今的信念,也是她至死都无法放弃争一争的筹码,冯淑媛略有欣慰,也有满腹心思——幼女是扎她心尖上的一根刺,将来还可能成为令宴的绊脚石。

她撒手而去,后面的事更加无能为力,她决定带着小女儿一起赴黄泉,但她的计划无端泄露,失去最好的时机,弥留时她也已心软。如果一切都是天注定的,那么只好把所有秘密带到地下去,让自己成为唯一的知情人。

“总是唤你六娘,到如今还未有像样的名字。”冯淑媛抬起枯瘦如柴的手,她只想在最后一刻摸摸小女儿可爱的脸。

小女儿躲开她的手跑出去,回过头狠狠瞪她:“我有名字了,我姓元,名灵均。我是君父的女儿,是樊公主。”

是她忘了,六娘早已成为樊贵嫔的养女,皇帝替她取名灵均。以贤臣字为名,其中的意义可想而知。

没能亲眼见到令宴入主东宫,冯淑媛抱憾而终。令宴哭肿双目,元灵均一滴泪也不敢掉。

“狠心的孽障,为何不能为母亲哭一哭,她可是你我的生母啊。”令宴记恨妹妹的铁石心肠。身为人子,她怎可不为生母的逝世而伤悲。

“我绝不会为狠毒的妇人哭泣,想毒死我的你们没资格说这种话。”

每每想起当时母亲和令宴的私下密谈,元灵均如何不痛,如何不恨。

儿时顽皮好动的她常常爬树上房,在外面疯够了玩累了才回寒宫来,因此冯淑媛和左右说话从不防备,偶尔有疏忽的时候,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元灵均根本听不懂。但那次元灵均发热没有外出,就坐在冯淑媛宫室窗后的一颗老桑树上摘桑葚,冯淑媛身边的侍女赶来通报,公主回宫探望,她们二人常紧关门窗在内相见,让元灵均感到愤怒,这次依然如此,元灵均好奇地趴在窗下偷听。

不多时便听到房内传来亲切的问候声,以及冯淑媛和令宴的交谈。

“令宴,且和徐主争一争,是输是嬴,我们都还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轻言放弃。”

“我是霍贵妃名下的养女,但霍家不会站在我这边,母亲也清楚,霍贵姬还有一女,其伶俐聪敏不亚于任何姊妹。”

“何必长他人志气,兄长不顾我的死活,但不会弃你于不顾。令宴,听我一言,成为东宫主你有两个障碍不得不除。”冯淑媛义正言辞,与令宴细细分析。

“母亲请说,孩儿谨记就是。”“其一,樊家霍家不足为患,你首先要扳倒的是徐家,徐家势盛,必成祸患,尽早铲除为上策,其二,日薄西山在眼前,我无法助你一臂之力,令宴你虽多次出征伐敌,尸骨为榻,身浴壮士血,还是过于妇人之仁,你要知道,成为一国君王,手上不沾一点亲人血怎么可能,我死了之后你一定会顾念亲情而不按照我的遗命执行,而第二件事更会让你在史书上授人以柄,因此母亲决定在去九泉前,先替你铲除一个障碍。”

“母亲,那人是谁?他是谁?”

“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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