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臣驾钝之材,辜负了上皇的信任。”老史官泣不成声地低下头。太上皇的话令他大为感动,干瘦的身体不住地抖动着,情绪激动不已。
“谀辞不必说了,卿先坐下来冷静冷静。茂生,给卿上温水。”太上皇递上一块汗巾,让他擦擦眼泪。茂生给他端来温水一盏。
饮了温水的史官调整好情绪,红着眼圈坐回原位,继续秉趣÷阁书写。
看吧,君父又在卖弄觉悟。元灵均手绞着衣摆,十分用心地憋笑,对面渠奕的眼锋一扫来,她埋下头去。
“你四姊怀了身子,产期还有两三月。人老了,也就这点盼头,要是你二人也能赶早让我抱上孙子,为父的就心满意足了。”
“四姊有身?”元灵均从碗里抬起脸,拨下嘴角的米粒,“君父的意思是说,我要当姑娘了。”大家一副“你的重点在哪里”的模样。
元灵均眨眨眼,终于在众位目光中找回重点:“君父才抱上儿子没几天就想抱孙子,未免太心急,等四姊生了孙孙,您老喜欢就养在身边好了,还可以和小弟作伴。”元灵均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不知道生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以为跟小解差不多。
太上皇老脸一沉:“胡说八道。”
提到燕婕妤所生的儿子,他心下一片惆怅迷惘,那个被命运诅咒的孩子在他离开临安的那刻就下定决心抛弃了,作为孩子的生身之父,他将永远背负着深深的负疚。想想还是无法对六女开口。
“太阳出来了。”太上皇望一眼泛黄的窗纱,坚毅的脸上显露病态。“无奕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明玉休来偷听。”太上皇扶着腰带,从席上起身,把茂生留下。
渠奕随他走出去,两人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庑廊。
元灵均好奇心起:“快,打开窗户。”内侍取来叉竿撑上窗。
待他们走远,元灵均把食几搬到窗下,一边用粥,一边抬头看外面。从这里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的举动。内侍们把一张茶几、两张茵席摆放在庑廊下。
一颗参天榆树下,翁婿拂衣入座。太上皇挥退了众人。
渠奕已经明白上皇要说什么,而且不能让元灵均知晓。他取勺在手,从茶铛舀出煮好的茶汤,布好两碗。茶水醇厚,散发出诱人的叶香。
太上皇扶着茶碗,注视着水中的榆树,神色悲愤,他咬紧牙说道:“为父抛弃了燕氏所生之子,至于理由,实在难以启齿。那孩子患有先天缺陷,只生有右耳,这并不可怕,但他却……缺失阳锋,竟是不男不女的怪婴,君王生出宦子,我乃晋室大逆不道的罪人。”说到这里,太上皇羞愤到满面涨红,手攒成一只拳头。他盼来的唯一男嗣,却是让晋室蒙羞的怪胎,闻所未闻之事,作为当事者,怎能故作镇定,强颜欢颜地接受朝贺。
对男子来说,没有男性象征等同于失去男人的尊严,宫中的内侍为一类,他们也不是甘愿做阉宦。渠奕蹙着双眉,手抚腰间的革带:“此儿无罪,罪在失去司命庇佑。君父作何打算?”
“想一刀结果了性命,燕氏苦苦哀求,念在她护子之心,留下此子与她作伴。我何尝真的是铁石心肠,血肉至亲岂能说断就断了。”那孩子苦命,见不到反而不觉伤心。
太上皇端起茶碗大口饮尽。茶水通过喉进入心口,冲淡了他压抑多时的愤怒之火,“我不是心急,只怕自己时日无多了,有生之年不能见到你二人之子。”
“君父春秋鼎盛,何出此言。”上皇莫名其妙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渠奕担忧不已。
太上皇忍不住想笑。宦子出生后,他几乎看不见晋国的希望,还有什么能让自己畏惧。“臣工说就罢了,你我不必客气。”太上皇制止要开口的渠奕,“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需要你心里有数,涉及到前朝后闱。你听我说。”
渠奕将茶碗放下。
“木兰夫人的事迹你听说过了?”
“略有耳闻,师贵妃是擅奏木兰减字的奇女子。”渠奕不提木兰夫人逝去的伤心事。
“她曾一字不识,却能轻松记下百首木兰辞,很是难得。”太上皇翘唇一笑,露出两点梨涡,“彼时我不是晋王,只是驻在关外的皇子,寸功未立,籍籍无名。木兰夫人是边关小城某官户的家养乐伎,我在那户人家住过一段日子,她受主人命令时常过来给我奏乐唱词,第一次出征打仗前我和她打赌,一月内她能否学会识字习字。没想到我输了,她悟性颇高,学得比常人快多了,我只好把信物作赌注送给她。”
渠奕骇然:“君父的信物,是一枚白玉雕琢的神鹿?”
太上皇点头:“这些年我在暗中千方百计地为她谋划,把身边忠厚可靠的老臣派到她身边去辅佐,正是这一个让我长久不得安宁的念头——或许灵均她真是我和木兰夫人的女儿。”太上皇有些哽咽,举袖掩饰,“灵均拥有它,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只要她远离皇城是非,一切都会处于平静。但她夹在樊姜和晋宫之间,注定不能置身事外。”
元灵均趴在窗口,探出身子,把头伸到走廊里。巡视的卫士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她支腮看向对面,一个穿着官袍、身材短小的男人正好从眼前经过,他大步地穿行在廊下,朝君父他们的方向走去。
元灵均“嗖”地缩回脑袋,跑到门外走廊下。君父和渠奕已经起身,和官袍男人说着话,那人举着袖子深躬,又匆忙地跑离了中庭。
县府来报,百姓发现葵县郊甸有一支车马遭遇了南诏部落流寇的袭击,很可能是常山王的车驾。县府其余的官员已经带县兵和差役赶过去。
“我和县府同去打探情况,君父不要担心。”渠奕道。太上皇点头应允。
渠奕即刻唤来九万,让他校点侍从人马。
九万动作迅速,很快将一队人马整顿集合完毕,带到县府门外待命。天宝也从寝房取来了渠奕的佩剑。
“张将军遇袭了?公子去救人也带上我吧。”
元灵均手牵玉顶乌骓过来,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