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接连几日夜不能寐,深夜辗转几度扪心自问,却没有结论。她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怎么也想不明白,精神也憔悴了许多,武媚娘欲请太医来看,她也不肯,恐为宫中所觉,武媚娘无法,只能从外面请了大夫来,高阳吃了几剂药,仍旧也不见好。她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当心中的负担远远超过身体的病弱,那么也就无所谓病痛憔悴了。
怎么就到这地步了?高阳月下徘徊,抚额长叹。
“殿下。”不知何时,武媚娘站在了她的身后。高阳回头,微微笑了笑,眼中的怅然担忧还未消去,笑意也是淡淡的:“怎么出来了?”
武媚娘走到她的面前,伸手便环住了她的腰身,轻轻靠在高阳的肩膀上,并未言语。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口,不论是谁听到,这交情便没有了,当事者便再无法相对。武媚娘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这事,还涉及晋阳殿下名誉,殿下是说不出口的,与谁都无法开口。她也不问,只是陪着她。
她这样不逼不问,更让高阳愧疚,这几日,阿武也跟着担心坏了吧。只可惜情只能付与一人,她的心全已给了阿武,再分不出多的了。事已至此,只能庆幸血浓于水,她与兕子还是姐妹,她们是断不开的。
“进去吧,进去吧。”高阳拍了拍武媚娘的肩,携了她的手,往房中走去。
入室有灯,高阳眼下的青黑便无处遁形。武媚娘叹了口气,道:“今夜早点睡了吧。”
高阳看看她,形容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她整夜整夜地不能成眠,阿武便整夜整夜的醒着陪她,高阳不由眼中一酸,她固难受,也知她不好过,心爱之人也跟着她难过,就答应了一声,虚扶着武媚娘除衣躺下。
晋阳回宫以后,令人去探听,待闻得皇帝得空,便去要敕书了,翠微宫乃天子避暑之所,无皇帝手书准许,她与高阳去不了。
皇帝一听晋阳要同高阳、新城去翠微宫,就有些犹豫:“这个不难,你们去就是,然十七娘需迟几日,我欲幸她之邸。”
晋阳一听就觉不好,十七娘那里还有一个武媚娘呢,皇帝觊觎武媚娘多年,她又不是不知,当下便道:“陛下怎么忽起此念?”
皇帝道:“也非忽起,想了有些日子了,宗亲之间需得团结方好,十七娘与我们素和睦,更该珍惜。”他近日为政事弄得焦头烂额,听命于他的大臣不是没有,然而有些政事唯身居高位之人能知善断,高官之中以国舅为首,似乎颇不满他。这样下来,他更知宗亲要紧,他要向宗亲示好,高阳已俨然宗亲之中的佼佼者,他自然是先要施恩于她。
晋阳摇头:“不妥不妥,陛下有心便在宫中设宴,延几王来便是,让十七娘也一同,这样方不打眼,不然,你单去她家是何道理?诸位叔王那里怪你不分尊卑长幼你要如何?”
晋阳当然是哄他的,他真要去高阳家,几位叔王纵不满,又如何?天子行事,本就多不拘泥,而后再向几位叔王赐些宝物压一压他们的不满就是了。但皇帝却偏偏被她这套并不严密的说辞说服了,他现在也意识到他在朝中太过急进,已有几分君臣离心的迹象了,现在更该求稳:“你的办法更为妥贴,可惜……”不能趁机看一看媚娘了。
他话中的未竟之语,晋阳脑补得分毫不差,她未再言语,带着满腔惆怅而走。
十七娘有武媚娘,如履薄冰,前途亦是满地荆棘,一步不慎,粉身碎骨。即便她们无缘相守,她也不肯看十七娘受丝毫的损伤。她也曾万般无奈万般委屈。她迟了么?她为何迟迟不敢开口?无非怕一旦言出口,便连相见都难。许多事都是如此,只要不宣诸于口,纵使双方皆知,也无妨,然而一旦说了,悔无地矣。一拖两拖,拖到了她目睹高阳与武媚娘之间的情意绵绵,当时之痛,不啻以刀相剐。
她是洒脱之人,既如此便算了,只是心中始终有不能释怀之处。她与十七娘一起长大,为何不能终以白首?
今九郎又想起武媚娘,武媚娘为十七娘之短,十七娘断不肯舍,她也只能极力周寰。这一事,只能死死地瞒住九郎,一旦他知晓,谁知会如何?他是兄长不假,更是天子。倘有一丝风声透露,高阳危矣。
更为难的是,武媚娘,她是太宗的人,这又是一个要命的关口。若是寻常女子,公主要就要了,偏是她,一旦为人所知,公主身败名裂。
晋阳很为高阳忧心,一出甘露殿便立即令人去高阳那里告知,一是敕书到手,已送去翠微宫宣读,二是,陛下本欲幸公主府,令高阳慎之思之。
高阳接到晋阳传话,后一事虽说得隐晦,但她也听明白了,一面令家令派人去翠微宫安排,一面与武媚娘道:“我看他就是闲的慌。真有心团结宗室,何必单来我家……”说到此处,恐阿武尴尬,打住了话头。
武媚娘坦然,她对皇帝,本就无情,道:“别急别气,事缓则圆。”
此事要谢晋阳,若非她拦住了,皇帝一声不发的驾临,到时圣驾临门,高阳迎是不迎?要见武媚娘许是不许?见了有不轨之心又要如何?
高阳道:“要多谢十八娘,”说这话的时候,她是满怀感激心疼与欣慰的。
武媚娘道:“是欠了晋阳殿下。”她至多是感慨晋阳殿下有义,殿下怕是很难心安了吧。武媚娘记下这事,以后有机会要回报,“当今之计,速将李君羡弄回来吧。”李君羡有根基,比起新提拔之人,稳了不知多少。
皇帝弄了大半年,仍未将李世勣与李君羡弄回来。高阳也不指望他了,指使门人上奏,荐李君羡为太子太保。高阳本不愿掺和进东宫那摊水里的,无他,不看好太子。自古立嗣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以贤不以私,太子这位子并不稳固。
现在只好权衡了。先回来,来日再脱身便是,反正现在太子还小,不可独立行事,皆依附于帝。
高阳一面令门人上奏,一面快马传书李君羡,李君羡自有人脉,立即扇动人应和,一起上奏。武媚娘又建议高阳拉拢褚遂良,她们与褚遂良有可合作的空隙。高阳便暗令人与褚遂良通,允诺帮他推一个门人入东宫为左庶子,褚遂良宁可便宜势薄的李君羡也不想长孙无忌再壮大。几方一同使力,三月之后,李君羡调任兵部尚书,拜太子太保。原兵部尚书告老还乡。
彼时已入秋,高阳等人在翠微宫住了三月,颇为乐不思蜀。她与晋阳,还一如往常,谁都没有提。晋阳不知高阳是否知晓她的心思,高阳亦不知晋阳是否知晓她知晓,两相如常相处,谁都没有提,不但此时,终她们一生,也不会提,永远都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她们是来避暑的,翠微宫地处终南山上凉快得很。宫室是贞观二十一年才修成的,很是簇新,毫无破败之像。山光如泼黛,云烟绕苍木,雨下过后,更是清新好看。
这一日就是下了雨,高阳与武媚娘谁也没带,就两个人,到山里去转转。说是山,其实不乏大片大片的坦途,当年建宫室之时,便规划出来的,还有不少大臣们的别业,只是今年皇上未来避暑,这些别业自然也都是空置。
二人择幽静小径而行,山道树荫遮蔽,林子里有野麋林鸟出没,甚有野趣。她们走得不远,山野之间,人烟罕至,晋阳与新城跑去另一边的山池边钓鱼了,这一带都没有人,二人稍亲密了一些。
“骊山汤宫离此处也不愿,只是夏日没意思,等冬天,我们再去。”高阳道。
武媚娘欣然答允。
山中主道上有一队仪仗往山上来,皇后携太子来此处。将到翠微宫,太子将脑袋探出轿辇,望着碧绿的山林,哭喊着要去山中玩耍,谁劝都不肯松口。皇后实在无法,只得撇开仪仗,亲自带了他去。
她突然来此,是因宫中着实太乱,淑妃日日都在太子面前影响太子,她无法,只好透过长孙无忌,请皇帝应允她带太子来翠微宫少住,欲培养些母子情份出来。再者,她知高阳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等都在,这三位公主,比起在藩地的诸王而言,更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若能交好,有利无弊。她是满怀计划而来的。
太子一下地,便无比兴奋,迈着短腿乱跑,皇后牢牢牵住他手,手脚忙乱地跟在后面,不禁又怨淑妃,好好的一个皇子被养得这样野。
他们绕过一丛灌木,竟见不远绿茵草地上有两名女子依偎而坐,姿态亲昵无比。皇后驻足而望,只见武媚娘附到高阳的耳边说了什么,高阳笑意粲然,在武媚娘的脸颊上浅浅的亲了一下。武媚娘的眉眼顿时柔和无比。
皇后满面惊讶,很快,她的眼中便闪过一道精光,低身捂住太子欲要叫嚷的嘴巴,抱起他迅速的撤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