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还在脑海之中念想的人,转头便在了眼前,武媚娘通红的双眼再度濡湿,她哽咽道:“殿下……”
高阳走入门来,看了看熟睡的太子,压低了声问道:“好些了吧?”
武媚娘摇了摇头:“高热不退,伤及根本。”太子不能有事,太子一旦夭亡,满盘皆成废子。最为关键之时出了这样的事,武媚娘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忍不住依靠在高阳的肩上,寻找安慰:“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殿下本就不愿等她,她也知道自己侍奉过两代君王,早已是风霜之躯,她是配不上殿下的,哪怕她已是皇后,已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子,她也是配不上殿下的。
但她无法放弃,这两日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一念及算了,她的心就如被活生生地剜出一般痛苦难当。她怎么舍得放弃。
似乎一切都到穷途末路。武媚娘死死地揪住高阳的衣襟,她急于得殿下一个会等她的承诺,却又知道殿下是不会许诺的,一时之间,满心凄惶,满心无助。
高阳叹息一声,终究是狠不下心来,伸手抱了一下她急遽消瘦的身躯,安慰道:“别怕,过几日五郎就好了,你只照料好他,朝堂之事,有我。”
武媚娘缓缓地颔首,她的确分不开身,且她心中,她所拥有的本也是高阳的,便将朝中何人可用都说与高阳,无半点隐瞒。高阳抬手抚摸了她冰冷的面颊,低声道:“不必这样仔细……”触及她满含哀求的目光,高阳到底咽下了后半截话。
太子不好,是国之大事,高阳受诸宗亲所托,入东宫来看望。入门便见武媚娘坐在太子榻前,孤独无依的样子。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曾与她交颈相缠的女子有一颗如何坚韧不拔的心,她的灵魂有多强大,她的目光看得多远,她是不会被任何人打败的。武媚娘是什么样的人,高阳再清楚过。
然而如此坚韧的女子,她亦有脆弱无助的时候。
“陛下呢?”高阳行至外间,问一宦官道。
宦官是太子身边的人,闻得相问,忙恭敬回道:“陛下晨间来过一回,后有美人相邀,陛下见此处无事,便走了。”
脑子没病吧?高阳真是无话可说,本也是个颇有上进之心的君王,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阿武是如何将他的意志消磨到这步田地的?
“既如此,东宫诸事,都不必惊动陛下了。”高阳冷淡道,并非赌气,一是,若东宫果有不测,能瞒住风声,可使她们有隙转圜,二是,东宫还是握在皇后手中更为稳妥。
宦官点头哈腰地答应,转身便去约束东宫诸人。
东宫不安,人心浮动。高阳也没打算露面,她只需在背后操纵就好了。朝中诸臣,大半归顺皇后,中层干臣有四五成是出自她门下,如此已够维、稳。高阳决定还是不要打扰皇帝风花雪月了。
李义府、许敬宗等人皆在中书,高阳密令他们有奏疏上呈皇后,皇后不得闲,自然就是隐在帷幕之后的她来审阅。有人欲趁乱摸鱼的,直接令人参劾,有人欲联络藩王的,直接安罪名夺官下狱,有人要投敌的,便举家流放。再请皇帝下诏震慑诸王,不许诸王妄动。
朝野内外,都乱不起来。
做完这些事,已过去一个月。太子稍微好一些了,但身体愈发羸弱。
太子可以愚钝,却不能体弱,尤其幼童易夭,真是让人担忧。好不容易养大了太子,眼见可独当一面,可与人争利了,他却忽然死了,真是哭都无处哭去。太子是武媚娘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是断不可有所损失的,尤其是她唯此一子,连备用的都没有,前面几王都已长大,稍懦弱了一些,也不是蠢人,他们也各自有母家,纵使弱一些,只要不是阿斗,也能扶得起来。
诸王不可靠。
若使后宫女子嫔御生子,非亲子,无血缘,则使人有隙可乘,人心不可靠。
太子刚好一些,武媚娘就不得不考虑备选之人,十分心力交瘁。早知如此,就留下武充容的那个了。偏偏她那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力求稳固。
那么,便唯有一法。武媚娘无力掩面。
因太子不够体壮,武媚娘不得不将皇帝“醉酒失足”的时间挪后,她对皇帝是没有半点情分的,当下手之时也不会手软,总体来说,太子救了他父亲一命。
显庆三年的冬日,皇后再度有孕。
彼时,正坐于立政殿熏得暖融融的侧殿之中,太医一号脉,眉眼一动,为求稳妥,再三确认,方拜贺:“臣恭贺皇后,这是滑脉,陛下将再添皇子。”
武媚娘笑了笑,似乎很喜悦:“说与陛下贺喜。”
太医喜气洋洋地退了出去。不多久,宫中便将人人皆得喜讯。武媚娘静静坐着,她望了采葛一眼,采葛会意,领着一干宫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中便剩了武媚娘一人,她面上从容的喜悦消失了,眼中一片木然。她想了许多,若这一胎得男,则好办了,若是公主,便不尽如人意了。又想太子身体好一些了,先不要让他读书,多歇一歇,四处走走,将身子养得壮实一些是最好的。再想朝廷当中又稳固下来了,但总有人不死心,要弄事。
她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去触碰心底最柔软的那处,唯独不敢去想高阳接到消息会如何。太子病重,皇帝来几次,多数还是在他的温柔乡中流连,帮她顶着外事,让她安心的是殿下,那一月来,她们几乎日日都可见面,殿下对她仍是不假辞色,她却可以体会到那毫无笑意的面容之下真切的关心。
现在呢?又如何?
武媚娘低下头,眼中的泪如断珠一般滚落而下,她捂嘴,哀切的哽咽从无法抑制地从掌心溢出。
偌大的宫室之中,她无助悲痛的哭泣,心间通如刀绞,肝肠寸断,不过如是。
此时,高阳正在接见一外臣,是新任的刺史,刚从郡守升上来的。此人名作任知古,曾在高阳府上任事,后为高阳荐给了一郡守,十余年过去,现已凭本事爬到刺史之位了。
任知古极为恭敬地跪拜:“下官拜见恩主,多少年了,终于得见恩主,下官不剩感激。”
高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影,亲扶他起身:“你已是刺史,封疆大吏,当注意言行,我所为,不过是推了你一把,当不得你如此。”
这会儿,若是任知古点点头,说“那行,我不称你恩主了,但我还是很尊重你的”,这辈子想要入中枢都不可能了,高阳会让他在刺史之位做到死,且是穷乡僻壤的刺史,对一个根基还不够稳的外臣,这点,她还是能做到的。这时便是看一个人忠诚程度的时候了,是否有了成就便翩然欲飞,不记旧恩。
翻脸比翻书快,其实是一项技能。
任知古属于有眼见之人,他在外打拼,从八品小吏升至如今二品高官只用了十余年,诚乃能臣,他惶恐地跪下了,伏地道:“无殿下,怎有下官今日?恩主所为,下官铭感五内,万不敢忘。”很担心,是不是哪里没做好,殿下要逐他出门墙。
一刺史位,有多少人在争?他郡守做得好,办事周全牢靠,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能升任,靠的是谁?不说此次,先前数次升迁,靠的是何人?中枢无人,底层官员再能干,也难升迁。任知古是很明白的。
本朝很奇怪,依附公主,比依附诸王还有前程的多。
高阳扶他起来,语气也更亲近了一点:“不要动不动就跪的,刚说了注意言行,你就如此。”
听这声音,不似生气,任知古放心了,小心翼翼地起身,择一席屈膝而坐。
这是她门下出去的旧人,嗯,两撇小须,仪容出众,精明能干,就是要这样的人,高阳开心了,留他吃饭,很客气,又将他新治所诸郡守的性情与行事都说与他:“主政一州,也当谨慎,这三年是关键,做得好,便可入中枢,为九卿,做的不好,又要再过三年,也别太过担忧,还是当初的话,有真才实学,总不会被埋没!”
任知古感激道:“下官记下了。”她一个公主,不仅知道京中众人的习性,连地方上的官员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让人叹服。找到好靠山了,任知古松了口气。
宴散后,任知古便告辞了,他只有三日拜访故友,三日一过,便要出京,很是匆忙。
任知古刚走,晋阳便来了,她见了高阳,面上满含不忍,声音极为柔缓,带着满满的担忧:“适才有宫人来传谕,皇后有孕了。”
高阳一怔,初雪过后,天空一碧如洗,蓝得有些刺眼,她仰了仰头,眼泪终究落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