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简陋,厨子嬷嬷们都退至廊下,只玟秋与白芷守在门槛边,垂首侍立。
龙虾扇贝都以洗净,胡萝卜切成了丝,白菜也撕裂盛于竹筐里。十四挽好袖子,似要大干一场,往台面扫视一遍,道:“我做什么?”窗户大敞,四下围了数盏臂粗的烛灯,火光潋滟,映照着二人,犹如一个温馨甜蜜的梦境。
我道:“呆会你给我递一递葱油酱算就是。”其实海鲜汤做起来并不难,先将小锅烧热,用滚油把姜葱蒜炒香,再把切成丝的胡萝卜放入炒得变色我按着以往的程序一样一样的做,不知怎的,今儿的炭火特别旺,没得半刻便有些糊了,果然是几天不做就生了手。
我急道:“水,快拿水的!”十四麻利,我话音刚落,他已用舀了半碗水来,我哐当全倒下去,锅中
“吱”的一声响,升起一股热雾,十四机灵道:“是不是少了?要不要再来一点?”我道:“好,得放满小半锅,免得你和阿醒抢。”添好了水,待水煮得沸腾了,我便把半筐子的虾和扇贝一同丢下去,还有豆腐、金针菇、白菜等等,反正厨子预备了多少蔬菜,我就放了多少。
最后锅子一盖,道:“煮小半时辰就能吃了,让老李子听着就成。”十四似还不信,道:“这就行了?这么简单!”我笑睨他一眼,道:“简单吗?下回你做给我吃吧!”说着抬起手给他瞧,道:“你看,一股子腥味”又闻了闻袖口,道:“好重的油烟味儿。”玟秋端着水,白芷拿着香脂,两人行至跟前伺候洗手。
阿醒闻着味儿进来,道:“好香啊!”我忙拖着她到外边,道:“里头腌臜味儿重,你别进去,免得弄脏你衣服。”十四随在我们母女身后,静静听我们说话,含笑而不语。
进了屋,弘明被嬷嬷抱来请安,他和阿醒都有积食的毛病,晚上从不让他们多吃,现在阿醒长大了,才敢让她稍微吃点填肚子的东西。
但弘明,却还不能。弘明扑到我怀里,道:“额娘,打雷了,我害怕。”我往天边一看,果然夏风阵阵,闷雷声声。
这天气,真是变得比女孩子的脸还快,刚刚还夕阳晚照,月明星稀,才一会子,就下起雨来。
弘明的话音才落,豆大的雨便倾盆而下。低声尘土扬起,卷着一股腥味儿扑面而来。
我闻了闻手,伸到十四面前,道:“好大一股味道,洗都洗不干净了。”十四顺势攒住我的手,道:“明儿就散了。”阿醒牵着弘明走在前头,我与十四走在后头,玟秋和白芷提了两盏宫灯照着脚下,廊外雨声涟涟,屋檐兽嘴哗啦啦的吐着水,微凉的湿润的气息冉冉升起,在周围圈成薄薄一层白雾。
弘明长得高,差不多到了阿醒肩头,两姐弟牵着头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话,我在后头看着,心底深处像是缓缓的流淌着一脉细泉,平和而娴静。
十四道:“一转眼,阿醒都要嫁人了。”我随着他的步子,信步而走,笑道:“别说阿醒,刚才和弘春的两个格格说话时,我就想,往后弘明大了,他的媳妇儿我一定要亲自挑。”十四偏头看了我一眼,笑道:“你那眼神儿不好使!看人不准!”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挑眉道:“是啊,我是眼光低,才挑了你不是。”十四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爷可不是你挑的”阿醒在前头嚷了起来,道:“额娘,弘明流鼻血了。”我和十四唬了一跳,忙上前去看,果见弘明脸上鲜血一片。
弘明自己也吓坏,扯着嗓门大哭。我忙用手压在他鼻梁上,哄道:“别哭,你越哭,血流得越快。额娘帮你摁着,过一会就会止血。”十四朝玟秋道:“去叫个白大夫来瞧瞧。”玟秋皱着眉心,也是担忧不已,应了是,便忙往底下吩咐。
十四喝道:“弘明,你是男子汉,不许再哭了。”十四板起脸的时候,府里人人害怕。
弘明强忍着泪水,低低抽泣。不过一小会,血就自己止住了。嬷嬷们拧了温热的巾帕替弘明擦了脸,十四才抱起弘明,带着他往前走。
弘明惊慌不定,依旧低声哽咽。十四温和许多,道:“你是家里的男子汉,将来还要袭阿玛的爵位,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要想办法去解决,而不是躲在额娘怀里只知道哭。知道了吗?”我在旁边帮腔,道:“他这么小,害怕是很正常的,你别训他。”十四看也没看我,只是道:“弘明是男人,如此胆小怎么行?哪天我不在了,你倚靠谁?”我想也没想,道:“你怎会不在,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就是咯。”等进了屋,白大夫也来了,他给弘明诊了脉,连药方都没开,只叮嘱道:“无非血气旺盛,上火而已,吃清淡些便不会再流。”我宽了心,让玟秋往账房去了银子赏了白大夫,方喊来弘明的教引嬷嬷问话。
经过一番折腾,弘明不敢再提自己怕打雷的事,乖乖和嬷嬷睡觉去了。
老李子用食盒装来海鲜汤,让丫头往里递话,玟秋忙摆了膳桌,阿醒立在桌前先给我和十四盛好了汤,自己才坐下来慢慢吃。
十四从汤中捞出一只大虾,迅速剥了壳,正要递给我,我却刚好也剥了一只虾,却递给了阿醒。
十四手举在半空,阿醒嘴里嚼着虾,见此情形噗嗤一笑,道:“阿玛,在额娘心里,我比你重要多了”十四瞪了她一眼,她也不怕,越发笑得高兴。
我道:“才不是呢,刚才给你的那只虾直直的,尾巴紧闭,想必是煮之前就死了”阿醒已经吞了下去,脸上发白道:“额娘,你居然让我吃死虾,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轮到十四哈哈大笑道:“放心,吃一个没事!”稍顿又幸灾乐祸道:“呆会如果肚子疼,让白大夫给你开副方子。”我吃了十四剥的虾,道:“昨儿内务府送来的,一直冻在冰柜了,今儿吃还算新鲜。”又笑道:“这扇贝真好吃,比虾还鲜,一直养在水里,下锅前还是活的呢。”十四从碗中舀了一勺汤,放入嘴中细细品尝,果真是鲜嫩浓郁,美味无比。
去了青海,可就难吃到咯。他心里暗暗的想。我们三人把一锅子海鲜汤吃了个底朝天,阿醒挺着饱肚,心满意足的回自己院子。
此时雨还未停,闪电似要撕裂天空,惊悚骇人。我蹑手蹑脚的走到弘明寝屋门口,悄悄往里头看,见两个嬷嬷坐在踏板上打盹,知道弘明也睡着了,才松了口气。
十四已经换了寝衣,他靠着枕头斜坐在榻上,双手交叉握着,眼睛盯着锦被上的一簇紫葡萄纹,默默沉思。
我宽了衣,从他身上爬过,直接窝到里侧,往他身上一缩,道:“怎么了?可有心事?”十四转过身,定定看着我,他的手拂过我的肩膀,撂起垂肩的碎发,轻轻绞在指尖玩弄,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我看他严肃正经,不由紧张道:“什么事?”十四的眼神紧紧的落在我身上,似要把我看到心底里去。
过了半响,他才道:“皇阿玛已经下了旨意,让我再去青海,协助**往抵御准噶尔部的侵略”他本来准备了一大堆的话,关于国家道义,关于皇子责任,关于他也舍不得我之类可话到嘴边,除了事实的本身,他竟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
确实,说什么都是废话。他出征之事,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并不讶异,只是担心他。虽然历史上记载他活到了乾隆年,可是,他毕竟是去打仗,刀剑无眼,伤了病了,亦会痛得死去活来。
我拉下脸,道:“何时启程?”十四双手捧住我的脸,道:“总归在这个月以内”稍顿旋即道:“你听我说,薇薇,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我也想过带你一起去,可是,青海那个地方,天气变化很大,环境险恶,我怕你跟着去反而受苦。再有,若有敌兵突袭,伤了你怎么办?”我眼泪忍不住溢了出来,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底,我也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一天,本以为事事皆在意料中,便不会有大喜大悲。
可他的话一出口,我的心就揪的发痛,情不自禁便落了泪。我呜咽道:“有你护着我,我怎会受伤,你总要有人伺候,我要跟你一起去。”十四替我拭去泪水,道:“我也想,可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上回你去青海,我以为你死了,那样的痛苦,我经受不了第二次。薇薇,你听我一次好不好?被担心”我嘤嘤的哭起来,心里千思万绪,却怎么也扯不到尽头。
而十四,他箍我在怀里,任由我低低哭泣,久久不再言语。雨夜,磅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