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十四不在,弘春分家,贝勒府虽张灯结彩,亦掩盖不住冷清萧瑟。
今年天气异常,隆冬时候竟如深春暖景,日日艳阳高照,微风和煦,让原本就少了的年的味道愈发淡薄。
至大年三十这日,我依着规矩,早早穿戴齐整了,领着阿醒、弘明往宫里请安。
弘春甚为体贴,与新媳妇瓜尔佳氏在宫门口恭顺等着,待给我请了安,方随我一并前往永和宫。
德妃见了孙媳妇,亦是欢喜,赏了礼,又免不得拿弘历的富察氏与弘春的瓜尔佳氏比较,一个活泼纯真,一个娴静娇俏,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总而言之,比我和四福晋两个媳妇儿要讨喜得多。
有了新媳妇,我和四福晋这两个老媳妇也可歇一歇,什么揉面团擀面皮包饺子一类的事,可全交给她们了,只用在旁边盯着指点、教训便是。
阿醒年纪不小,我还没急,德妃可操心了,好似堂堂大清郡主嫁不掉似的,左问右问,又张罗着要从春节往宫里请安的王公贝勒里头挑个孙女婿。
阿醒大了,比以前知道害羞了,便赧红了脸,垂头默默谨听而并不多语。
唯弘明无忧无虑,前庭后院跑来跑去,一会子要拉着弘春点烟花放爆竹,一会子又麻溜爬到炕上缠在德妃怀里撒娇。
德妃也不拿规矩拘束他,由着他闹来闹去。而我觉得玩闹乃小孩子的天性,也就任他张扬顽皮。
弘历与弘春皆在宫里读书,弘历还亲自教弘春算术,他们自小因着都在德妃跟前走动,便比其他弘字辈的皇孙要亲厚许多。
两人立在天井里说话,嘀嘀咕咕,不知在捣鼓些什么。永和宫因四爷、十四爷人丁旺,圣宠优渥,德妃自己又有权势,故而屋前屋后人头济济,乃后宫最为得意喧闹之处。
晚宴与往年一样,依旧在乾清宫吃年夜饭,但开席较晚,加上规矩仪礼颇多,实在劳心劳力,故而在下午两三点之时,德妃会先命人煮两锅饺子给众人填填肚子。
瓜尔佳氏与富察氏从未在宫里过年,许多规矩都不懂,便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俩教养颇好,都出自名门贵族的正统教育,知道如何审时度势,瞧着长辈们的动作揣摩意思,倒也没什么为难。
当众人各做各事,欢颜笑语之时,永和门处传来一声传唱:“皇上驾到。”我彼时正把弘明拉在角落里喂饺子吃,这些天因着过年,事事都纵着他,他便见风使舵,得寸进尺,嬷嬷们喂他吃饺子,他硬是不肯张嘴。
我心里恼火,但忌讳是在宫里,没好当着众人面训他,又担心呆会闹得太晚叫他饿肚子,便耐着性子亲自喂他。
听见通传,我忙放下碗,掏出帕子胡乱给弘明擦了嘴,牵着他往廊下迎驾。
康熙已是六十几岁的老头,长辫发白,皱纹满面,腿脚倒是有力,在宫街就下了轿,被太监宫女们簇拥着,一路走了过来。
我立在德妃身后远远望去,只见康熙双手背在身后,笑容满面,行步的姿态、动作,可真与十四一模一样。
说实话,康熙的几个儿子,无论从容貌、姿态、步伐,都是年纪越大越像,再加上年长的几个都开始发福了,长脸变成了圆脸,言谈举止间便更加相像了。
定睛一看,康熙身边还跟了一个穿深蓝袍子的少年,举止周正得体,就是有些羸弱,仿佛风一吹,他就要被刮走了。
我隐约猜到什么,心里掂量了几分,略有不满。等他们到了跟前,我忙随德妃等跪下行礼,康熙抬了抬手,笑道:“都免礼。”又伸手扶了德妃一把,笑道:“还是你这儿有年味儿,人多热闹。”他身后的少年上前给德妃请安,道:“赫舍里和卓见过德主子,德主子万福金安。”德妃不记得此人是谁,因他是康熙带来的,又姓赫舍里氏,便不敢怠慢,忙虚扶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罢。”众人前呼后拥的进了大殿,康熙落了座,朝弘明招了招手,笑道:“小子,过来。”弘明有些惧怕康熙,反往我身后一躲,德妃道:“快过去,皇爷爷叫你呢。”康熙也不生气,随手从盘子里抓了一把西洋糖,道:“皇爷爷这儿有糖吃。”我猜弘明一定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宝宝,几颗糖果可哄不住他。
果听他稚气道:“额娘说了,吃多了糖牙齿会坏,我不吃。”康熙怔了怔,可没把身边伺候弘明的几个嬷嬷吓死,连德妃也绷住了脸,生怕康熙不悦。
康熙不说话了,屋里所有的声音都遽然止住,安静得不可思议。康熙往腰间摸索片刻,随手解下一个荷包,从里头掏出样物件,道:“皇爷爷这儿有个好东西玩,你要不要瞧瞧?”见他面色如常,众人方舒了口气。
弘明浑然不觉气氛变化,往前走了两步,探头道:“是什么东西?”康熙摇了摇手中物件,道:“你过来瞧瞧就知道了。”三世同堂,膝下弄孙,也是人间一大美事。
弘明好奇心重,很快就倚在康熙膝盖上拿着放大镜玩,又开心的跑到我面前道:“额娘,你看,只要把东西放在圆镜子下面,就会变大呢你觉得稀奇不稀奇?”我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赫舍里和卓呢,随口敷衍道:“可真稀奇。”在大清朝,放大镜乃西洋物件,在市井里极难买到,故而珍贵,弘明以前从未见过,今儿得之,那肯再还回去,便道:“皇爷爷要赏给弘明吗?”康熙嗯了一声,笑道:“这小子倒一点不知畏惧”又道:“好了,皇爷爷赏你了,你拿着玩吧。”弘明一蹦三尺,笑得嘴都裂开了,道:“皇爷爷万岁!”康熙逗得哈哈一笑,又慢慢将视线从弘明转到阿醒身上,道:“阿醒,怎么不见你说话?”阿醒忙起身,走到康熙面前,道:“阿醒给皇爷爷请安。”她以前也是极得宠的,只是年纪大了,性子稳重许多,也不好总在长辈面前不知所谓,变得更为内敛含蓄。
康熙笑道:“有段时间不见你,又长高半个头了。”倏然一转,又意味深长道:“也该嫁人了。”阿醒脸颊微红,她的余光扫在赫舍里和卓的身上,手里绞着帕子,并不多嘴。
康熙朝和卓扬扬手,示意他上前,对阿醒道:“他叫赫舍里和卓,暂时在户部当差,是仁孝皇后的侄孙儿,也是朕的侄孙儿,他没来过永和宫,你领着他四处转转可好?”皇帝开口,谁敢不从?
阿醒明白意思,低声道:“是。”康熙笑道:“好孩子。”又道:“和卓,你先留在永和宫,呆会用晚宴时,再一并往乾清宫赴宴便是。”和卓的声音清朗干净,抱拳道:“微臣遵旨。”虽说在古代,极为看重父母之约媒妁之言。
但也有很多时候,父母还是会征求儿女意见的,所以万事不可统一而论。
依着阿醒的性子,如果康熙乱点鸳鸯谱,阿醒不乐意嫁,还不给闹个天翻地覆去?
不过,这和卓我不喜欢,太瘦了,感觉是个病秧子。回家我得跟阿醒说说。
阿醒朝和卓道:“你跟我来”和卓大大方方,抱拳道:“有劳郡主。”眼见她俩出去,往背影一看,身高体态倒甚为相配,和卓也知照顾人,帮阿醒挑帘子,到了花园里担心阿醒的花盆鞋不好走石子路,便借故只往宫廊平地上走。
凡事只要阿醒开口,他都说好。眼见一对小儿女出去了,康熙笑道:“早上才收到十四的信,说一切安好,你们尽可放心。前头几场大小战役,他都大获全胜,赢了不少战利品,朕心里高兴。”又朝李德全打了个眼色,李德全退至门外,捧来一匣子乳饼。
康熙道:“乃萨尔鲁克的好奶制成,是老十四亲自监工造的,你们都尝尝。”德妃闻之,甚为欢喜,道:“老十四打小孝顺,无论到了哪儿呀,都记挂家里人。”康熙道:“他为国出力,朕甚感欣慰。”说罢,便起身道:“几个蒙古的王爷还在乾清宫候驾,朕先去了。”德妃等忙起身送驾,福身道:“恭送皇上。”十四打胜仗,连着子女一起得福,若不然康熙也不会从万事之中抽空管阿醒婚事。
不叫十四记挂京城,才能让他安心打仗啊!帝心深沉,实难叵测。过了午时,有内务府的太监过来宣召众人过去用膳,今年的晚宴由御厨房承办,德妃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没得精神体力去料理,便放开了手,只做监管,具体事儿交由两个掌事在操持,便空闲不少。
她领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浩浩荡荡往乾清宫去,颇为得意。赫舍里和卓安静温润,随在阿醒旁侧含笑不语。
阿醒到底是女孩子,娇羞不已,又怕别人拿她笑话,遂故意沉着脸,也不与和卓说话,装作平常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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