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网捞起的鱼儿那样挣扎。
那年的秋天格外冷,树上的叶子早早落下,在街道上被风裹挟着四处飘荡,一派萧条的景象,路上的行人也提前穿上风衣御寒。
而此刻我体会不到那阵阵凉意,公司的联合办公空间里拥挤而嘈杂,像一台忙碌运作的蒸汽机。
我坐在办公桌前,却也如那空中残叶身不如己,好似在漆黑的海底随波逐流,周围的同事们在我看来像来似游鱼木讷的移动。
桌上被我收拾的还算整齐,文具都规规矩矩插在趣÷阁筒里,只是里面有些趣÷阁明明已经不出水了,我说丢却也总是忘记。
纸质文件像有强迫症一般被我按照纸张大小叠摞着,而不是按使用的频次来排列上下。
因为我今天心不在焉,几乎没动过这些东西。
桌上还放着一部现在已不太常见的老式座机,听筒连接电话的线乱成一团。那电话线上面粘着黑色的污渍,是长期使用后手掌在上面留下的手油,那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无论怎样用力去掰扯它还是胡乱的搅在一起。
红色的电话近在咫尺,令人心烦意乱的铃声阵阵入耳。
这份接电话的活儿,还是家人托关系才搞到手。
一年后的今天,我却发现这单调乏味的事并不适合我——或许我老早就清楚。但当母亲阴沉着脸,将大道理横在面前时,作为二十岁刚出头又一事无成的我来说,是没有资本去反驳的。
“生活就是这样,能糊口就不错了。”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不大,威力却同如来佛祖的手掌相当。
我还记得这段对话发生在我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的时候,甚至能回忆起母亲身后白色墙壁上有一个坑洞,就在她脑袋左上方几厘米处的地方。
即使我努力去用这些无关紧要的元素,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的一字一句还是像锯子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尝试过接受这个事实,经过两次原本满怀希望的研究生考试的失败后就该明白,奇迹永远只会降临在别人头上。
至于我们这种普通人,拼命挣扎想跳出平凡的样子,只会让人们觉得可笑。
向命运发起抗争,是成功者的功勋,却是失败者的愚蠢。
我从未想过要当个游手好闲的懒汉。
但被压在五指山下如此之久后,我自认为能像大多数人,习惯一天天在毫无意义中逝去光阴——每天艰难醒来,现实扑面而来。迟到意味着那本就不多的工资会以正当的理由扣走。这便是生活早上同我打招呼的方式,给我脸上狠狠来一拳。
出门后望望被氤氲盖住的蓝天,钻进养鸡场般拥挤的地铁站,开始演出一天的闹剧:在同事们面前扮演老好人,在上司面前点头哈腰,心里一边咒骂他一边幻象某天自己能爬到他的位置上颐指气使。加班到深夜,回到家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接着是重复——但今天却不知怎么,我又想大闹天宫起来。
今早的时候一切都还算正常,但出门比平时稍晚些。
近来变幻莫测的天气,让我的消化系统不大舒适,有时我能听见腹部传来冒泡的动静,那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平时总乘的那班地铁在我赶到时,玻璃门正慢慢合上,车内乘客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似笑非笑。
笑什么呢,这帮混蛋!我心里这样诅咒着,但脸上装作毫不在乎。
走出地铁站时,倒也还不算太晚,毕竟我是在条条框框里长大。早准备,早出门,就是其中一个信条。我一路小跑着去公司,应该能打上卡。
当时我这么想着。
空气在我的跑动下从我脸上刮过,微微刺痛。
虽然我只是个“接电话的”——即使有更光鲜的称呼,接线员什么之类的,内心里却更偏向于叫自己“接电话的”,蜣螂和屎壳郎对我来说没区别——但上班的公司还挺大,虽不是处在最繁华的地段,也算是在商圈之中。平日里都是人潮涌动,这里也是不少时髦女郎会出现的高频地段。
经过广场时,我看到那个女孩在那儿拉着小提琴。
或是因为我从未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又或是因为这位街头卖艺者,今天是偶然出现在这里,这是我头一次碰见她。
她演奏着手中的小提琴,并陶醉在自己的音乐中,她像迈着舞步那样移动着。
她的演奏可真动人,让我一时忘却了火烧屁股的处境。
大部分路人背负着太多东西,这样那样的贷款、或是孩子什么之类的,负重前行压的他们抬不起头,也听不见这样的音乐,像僵尸电影里的尸群前行着。
像我这样“游手好闲”(甚至忘记打卡这事的)人自发的围成一个半圈,很多人拿出手机录像。
有的像是专业摄影师单膝跪着手持手机,有的人背对着女孩,把手机举的高高的对准傻笑着的自己。
我是很讨厌这样的行为,说不出来的讨厌。
我可能忍不住嫌恶的皱起眉头了吧,然后设法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消失,免得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我总感觉他们这种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网络的世界的生物,只有把这里的一切上传到他们的那里,他们才能体验到不同的经历。
女孩的演奏进入曲目的高潮,节奏越来越快,一头秀发也随着步伐飘起来,她甚至闭起眼,好像不关心有没观众在欣赏。
我从小就喜欢这些玩意,画画啦,音乐啦,文学这类“女孩子家才搞的没用玩意”(这是我亲爱的外婆和母亲共同的说法),我也愈发沉醉在她的享受中,羡慕她拥有如此纯粹的快乐和自信,即使有不少人会称她“卖艺的”、“流浪艺术家”或是些更难听的叫法。
她演奏完,向为数不多的观众鞠了一躬,莞尔一笑,活像个快乐的精灵。周围响起了一阵还算是热烈的掌声。我走到她面前,犹豫着要丢多少钱到她的琴箱里,里面都是花花绿绿的票子。
这时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像冰锥似的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抬起头看见她正死死地盯着我,一时间周围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人,周围的建筑物像是变得很大,大到直插入云霄。乌云下她的声音像寒风,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进电梯。”
“什么?”我紧张的舔了舔嘴唇,直冒冷汗,但没弄明白其中的含义,也不知道突然间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事物又变回了正常的尺度,行人像是突然都从身边冒了出来。
愉快的笑容又出现在她脸上,好像刚刚我在做梦:“我说,艺术不是用价格来衡量的。”
站在电梯冰冷的门前,我身边只有两个人。
可能是因为错过了高峰,大厅里的安静同往日的喧闹形成反差,我甚至能听到前台接待之间的低语。
我像个尿急者一样焦虑,仿佛带着晨尿而发现厕所里有位慢条斯理的老人占据。
但这不是因为错失了打卡的良机。
想起方才的幻觉,看着电梯楼层跳动着,我又开始冷汗直冒。
这跟看了恐怖电影的某个情节发生在厕所里,当晚可能都要拼命憋尿是一个理儿。
我那时认为“别进电梯”是命运对我的忠告,能让我逃过一劫。这种感觉不难理解,如若路上有个神神叨叨的老道,突然抓住你的肩膀跟你说,小心红色的车,不管你有没有什么信仰,估计你那天在马路上也会胆战心惊。
可我还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迈进电梯,第三个人应该是在等双层梯。
糊口两个字反复出现在脑海里。
男人在9层走了出去,我也开始无聊的看着电梯三面张贴着的广告,那上面的男人在黄色的背景上大笑,像是买到了人参果似的。
另外两张则是无痛人流和整容手术的广告,上面清晰的标着项目价格以及惊爆折扣,将挨刀子的事美化成享受和蜕变的过程。
但我很清楚这不是事实,医生会拿着趣÷阁在你脸上画着定位点和黑线,还有拆掉绷带后面部会肿胀……也许该承认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无聊的海报让我找回了点正常生活的感觉,电梯也没有发出异常的声响,我的楼层马上要到了。
我终于松了口气。
“23层。”电梯用它那不带感情的女声提示,一切和往常一样。
在铺着一小段地毯的走廊里,我看到女同事正朝着办公室走去,我追上去准备打个招呼。
接着怪事发生了,那女人像是知晓了我的意图,突然加快脚步,转身溜进了房间。
这时我怔在原地,突然发觉平日里忙碌吵闹的楼层,如今格外安静,好像空无一人,只能听到头顶上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面前的T型走道两边也不知为何是漆黑一片。
这片死寂让我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女人动作虽快,但我却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要知道,她可是穿着高跟鞋在。
别进电梯。这话在我脑中再次响起,像是有人在我旁边耳语。
此刻我心里毛毛的,本能的想躲回电梯里,回到人潮涌动的广场上。但理智控制的那个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办公室看看,而不是在这像个疯子自己吓自己。
你还要糊口呢,母亲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说道。我大着胆子向前走,发现办公室门口立着个木头人偶,和我几乎一般高,把我吓得不轻。
它穿着我刚才看到那套漂亮女装,好像正等我过来,脸上光秃秃的连五官都没有。
离我左手边走廊尽端,从黑暗里正传来窃窃私语。
这是梦,不是吗?我敷衍着自己,往办公室里看去,里面没开灯,但电脑开着,屏幕里发出的光亮映射在墙上,而墙壁上的窗外漆黑一片,
而此时正直白天。
此刻的我已经知道该跑了,不管这是不是在我梦中出现的场景。
“你心里总认为我们都是老板的提线木偶。”人偶转过头来对着我,“你猜的不错。”
我不知这木偶没有嘴,声音是从哪发出的,我只是拼命的跑向电梯那边。
我听不到它的脚步声,但能感觉到它跟在后面想要抓我,我还能感觉到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想挣扎着出来。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平平无奇的走廊披上了黑衣后,居然也变能变得如此得阴森可怖,只有电梯停在我面前,里面温暖的光照射出来。
我拼命锤着关门按键,但我知道来不及了。
死尸般木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伸长着脖子,双手撑住电梯门不让它关上。
那东西此时脸上不再是空无一物,而变成了同事的面容,只是表情僵硬,皮肤紧绷在骨头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正如同我在外公葬礼上看到的死人脸孔那般。
“你怎么了,张一凡?”听到熟悉的声音,我睁开了眼。
几个同事站在我面前,一副笑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我则像块泥巴似的,紧紧贴着电梯的墙壁。
没及时打上卡,我那经理好好教育了我一番,他虽然一脸横肉,但却不是外表上看上去那般蛮横无理的人,只是这位仁兄每次说话时唾沫星子总是到处乱飞,害得我要去洗脸。
现在更没时间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精神失常,长期失眠的我,很熟悉如何与自己的胡思乱想斗争。
工作日开始了。
坐在办公桌前,一切的枯燥都像是放大了十倍,好像我的生活本来就是黑白的,现在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所有声音听起来都像噪音,眼前的画面也像巨大的像素块在变幻着。
“……别打过来了,再敢跟我推销试试!”和我通话的潜在客户像一头发怒的熊,我甚至感觉手里的电话都在颤动,如果现在还是老式座机的时代,我准能听到他像扣篮一样,将电话恶狠狠的挂掉的动静,而现在他只能重重的按下红色的通话键,还要保持微妙的力度,以免将手机屏幕给摁碎了。
时间一秒秒的流逝,我盯着电脑的眼睛周围有一种压力,好像眼球要从里面跳出来。
我冷汗直冒,却忍不住想象着那身材魁梧的客户怒不可遏,挂电话时却翘起了兰花指,一边想象着拉小提琴的女孩在他身旁伴奏,脸上笑靥如花。穿着我的衣服的木头人坐在这,不敢流露感情,不能大笑,不能生气,时刻要在电话里保持优雅而礼貌的声音。
喂,您好,我是老板的提线木偶,请问您需要了解一下……
相信我,若是能忍住,我一定不会逃,前几年医生叫我下胃镜,我都没有留一滴泪,而此刻我的衣服几乎全被汗沁湿。
我突然站了起来,电话在我面前放声歌唱。
我工作小组的组长走过来问我有什么事,他一定是看我脸色苍白,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我也就驴下坡。
“抱歉,身体不太舒服。”
我像快要淹死的人,拼命想浮出水面。冲出了这无罪之人的监狱,却也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
因为整座城市,包含的记忆、我的生活、我的人生,都让我喘不过气。
解开西装的扣子,到书店里挑了两本书,路上碰到了个流浪汉,不禁开始想象他人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
然后到咖啡店里点了一杯冰咖啡(我完全忘了肠胃不舒服这事,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正准备撕开书的封装时,手机开始给我推送一些垃圾信息,我却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对此抓狂,或许从很多方面说,我的工作同推送垃圾信息是相通的,我跟这些短信算得上是同行。
然而这次一条旅游度假的信息吸引了我,更巧的是联系旅社后,发现明早出发的旅团中,有一位乘客退票留出了空缺。
空缺意味着他们这单生意要少挣不少,当我这个萝卜来填坑时,他们的服务态度好的出奇,好像我是阿拉伯石油大王的儿子,所有关于补票之类的杂事都保证说帮我办好,只要我能保证明早在约定的地方准时出现,我连一根手指都不需要动。
对于他们是找了何种关系能办好这事的神通我丝毫不感兴趣,那与我毫无瓜葛。
今晚我没有回母亲家吃饭,因为她铁定会因为我接下来要做事而生气,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然后就回到自己的住所,吃完外卖后就开始打点行李。
晚上躺在床上,连灯也不开,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不是有预谋的离职,更不是心血来潮的放飞自我。
但思考后我愈发觉得需要远离这个地方,整理一下自己平凡而失败的人生该如何继续。
还有,白天看到的那些幻觉,实打实的能让我有资格去看心理医生,现在我给自己当医生,还开了度假疗养的处方,节约下来不少钱。
母亲也许会因为我的任性要去和别人道歉,但如今我已经麻木。我和家人的关系就像错综复杂的老树根那样纠缠在一起,他们每一次为我做些什么,就会用那样的眼神和语气暗示我:
你若是辜负我们的付出,不管是不是故意的,我们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所以你应该被我们掌控。
起先我会内疚,后来发现这不过是同一定要让座给老人一样的绑架而已,之后还发生了许多事情,亲情的纽带就被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所割裂,只剩一丝血缘相连。
若是有机会,我还会讲讲我和家人的故事。
但不是现在,明天还要早起。
清晨,我登上旅游大巴。上面坐满了看起来还没睡醒的乘客,坐在第一排是对情侣,女朋友靠在她男人的肩膀上打瞌睡,我饶有兴趣的注视着口水从她半张的嘴里流出来,她男友毫不在意,正低头看着手机。
旅社的负责人问我是张一凡先生吗,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未熟悉先生这种称呼,即使现在一个星期不刮胡子,我看起来就像是丛林野人。
我想回答说:小姐,我只是这世上的尘埃,我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点头表示肯定。
我特意戴上的手表,可是翻箱倒柜花了好一会才找到,它因手机的出现已失业多年。表带上花哨的纹路早已磨灭,但表针还是有力的走动着。
等到了高铁站,我掏出手机,盯着手机上李冰洛的名字看了好一会,她的头像依然是灰色,她很可能是我多年来睡不好的众多原因之一,我意识到突如其来的难过,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减少几分。
关机后我将手机塞进最不常用的裤子口袋里。在充满凉意的秋风里,我用外套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旁边站着一家三口,父亲发福了,肚子可笑的挺在前面。妻子看起来心烦意乱,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着有没有忘记带上的东西,只有那小女孩兴奋的快要发疯了,尖锐的童音划破寒冷的空气。
我冷眼瞧着这些旅客,他们应该都在刚刚那辆大巴车上,现在又要和我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我望着轨道陷入沉思。
那时,我想重新找到可走的路,未曾想过会踏上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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