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轻轻地将红布包裹放好,又等了一会儿。那个脚步声没有再响起。看来那个来客是站在大门口等着了。
竹溜子在大池塘那里看着耍猴戏的人和猴子,没有在家。如果它在,就叫它出去看看好了。
姥爹心想,来者应该不是不善之辈,它没有敲门或者弄出其他动静,应该是怕吵醒了屋里的其他人。
于是,姥爹走到大门口去开门。
开门一看,来者不是人,而是一头牛。这牛正是刚才姥爹放走的水牛。
姥爹惊讶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水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
“这……”
“当初是你把我从各个地方收集来的,怨气分散在各个高山低谷深林沙漠村野都市,那里都是我的出生地,所以我刚刚获得自由的时候觉得哪里都可以去。我走到老河之前还怎么想。但是走过老河之后一段距离,前面的路分了叉,我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在这条岔路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岔路,我想我会在这么多的岔路中迷路。”水牛说道。
姥爹叹道:“是啊。有时候有太多的路可走,反而会迷失。”
水牛点头道:“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是在这里聚合的,在这里获得了形体。这里才是我的出生地,你是再造我的人,并且是值得信任的人。我决定留在这里。所以,我转身回来了,决定跟随你。”
“你真的想好了吗?”姥爹问道。
“想好了。”
“可是你这样的形态会让村里人害怕。我得给你找个合适的寄托之躯。”姥爹说道。
“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水牛俯首道。
“好吧,我过几天去买卖牛的市场去看看,选一条将死的病牛买回来。等病牛一死,你就立即占据它的躯壳。”姥爹说道。
水牛点头。
“暂时家里没有牛棚,委屈你在那棵槐树下等候几天,我叫罗步斋给你做个新的牛棚。”
水牛乖乖地朝马家老宅前侧的一棵大槐树走去,走到半途,它又折返回来,说道:“你还是给我弄个缰绳吧,可以把我系在那棵树下。”
姥爹理解它的心思,说道:“你是怕自己会伤害他人,故意要我限制你吗?你已经淬炼了一百年,善大于恶了。”
水牛沉思片刻,说道:“我在池塘下面的时候想过了,我以前只有怨念,全是恶力。而这些恶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很多的恶,开始其实都是善。善被伤害,或者无所约束,就会渐渐变成恶。”
“善被伤害,或者无所约束,就会渐渐变成恶?”
“是啊。我的怨念来自千千万万的人,有被伤害而恶气骤升的记忆,也有原本善良,却因为没有任何约束和警告,慢慢滋生恶习的记忆。前者快,后者慢,我都得自己提防着,以免重蹈覆辙。”水牛说道。
姥爹点头道:“你汇聚了千千万万的怨念,却也汇聚了千千万万人的人生经验,必定通明世事。我本不想束缚你,但你既然这么说,我就遵照你的意愿去做吧。”
于是,姥爹又抽出一长截聻丝儿烧断,穿在了水牛的鼻子上,然后桥它朝那棵大槐树走去。
走到大槐树下,姥爹对着槐树说道:“槐者,木中之鬼也。就劳烦你帮忙看着这头水牛啦!”
姥爹的话一说完,一阵晚风掠过,槐树的枝叶被吹动,如同响应姥爹的请求。
水牛倒也惊讶了,问姥爹道:“莫非这槐树能听懂你的话?”
姥爹道:“万物皆有灵,灵大灵小而已。大的往往感觉不到小的。人自以为是万灵之长,高高在上,所以往往感觉不到其他微小灵物的存在。”
水牛敬佩道:“确实如此。我生而为人的时候,感觉不到世间任何灵气。一旦堕落为虚无缥缈的怨气,漂浮在幽幽空中,自我变得弱小如萤虫之火,才能感受到世间还有那么多像我一样存在的东西。”
姥爹笑道:“你的人生历程太多,难以统一,但我以后叫你还得有个名称。你现在自求束缚于槐树之下,以后我就叫你槐牛吧。”
槐树被风吹动,槐树的月影在水牛身上移动,给水牛添加了不少好看的斑纹,让它看起来像一头神兽。
“槐牛,木下鬼牛。正好,正好。”水牛点头。
姥爹将槐牛系在了槐树上,然后回到屋里睡觉。
几天之后,罗步斋叫工人把牛棚修好了。姥爹从牛市上买了一条气息奄奄的病牛来。
余游洋绕着姥爹买来的胚了好几圈,惊讶地说道:“马秀才,你这是买的什么牛啊?看起来病怏怏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肯定下不得水田,更拉不动石磨。”
姥爹笑道:“这条牛不是耕田拉磨的。”
余游洋瞪眼道:“不耕田拉磨,难道你是出于好心把它买来养老的?”
姥爹哈哈大笑,说道:“是啊,就是买来养老的!”
余游洋急忙把罗步斋和赵闲云叫了过来,说姥爹怎么不顾家庭活计,乱花钱买病牛,说有钱也不能这么花。那一阵子确实光景不太好。田地连连欠收,账很难收回。家里的余结越来越吃紧。罗步斋在外面投了一点资金,但是世道混乱,一些合伙的人动不动就消失了。
赵闲云想动用娘家带来的财产,但姥爹不肯。
罗步斋和赵闲云假装说了姥爹几句便不管了,只气得余游洋直哼哼。
虽然余游洋叨叨絮絮,但姥爹一点儿也不生气。余游洋和罗步斋为了马家兢兢业业,从未显摆过功劳,也从未贪图过一分一毫。倒是天天游来荡去的姥爹动不动就耗去大笔钱财。姥爹知道余游洋是为自己好。
病牛买来没几天就死了。姥爹迅速将槐牛牵入牛棚,让槐牛占据病牛的躯壳。
不多久,这病牛渐渐壮实起来,力气大得惊人。
余游洋不知内情,以为姥爹早就知道这条牛会变成这样,不吝美词地夸赞姥爹慧眼识珠,是辨牛高人。
槐牛要求姥爹让它出去干活儿。姥爹便将它租借给其他种田人。
租借槐牛的人惊喜不已,这一头牛一天耕的地相当于两三头牛的总和,期间还不需要农夫的吆喝驱赶。
许多养牛的人认为姥爹捡到了宝牛,纷纷询问这头牛的来历。姥爹便说是牛市上没人要的,他看价格很低就买了下来,没想到它会变成这样。
养牛的人又纷纷将自家的母牛牵到画眉村来,央求姥爹让槐牛跟他们的母牛配种,好生出优良的小牛。一时间,画眉村几乎要取代原来的牛市。
姥爹无奈,只好扩大牛棚,让槐牛跟三十多头年轻的母牛关在一个牛棚里。养牛的人晚上趴在窗外朝牛棚里面看,巴不得亲自上前将槐牛抬到他的母牛身上去。
一连好几晚,槐牛对众多母牛无动于衷。
养牛的人满怀希望地来到画眉村,又垂头丧气地离开。
后来,据村里比外公年纪大一些的老人们说,姥爹刚开始养槐牛的时候,画眉村前面的那条大道被来来去去的母牛的脚板踩得稀烂,一下雨就到处是泥浆,小孩子踩上去连脚都拔不出来。村里到处可见一堆一堆的牛粪。不过那时候人们并不觉得姥爹给村里带来了臭味,因为牛粪可以用来涂抹晒谷坪的地,让晒干的谷粒不会嵌进泥土里。牛粪还可以拍在泥墙上,晒干了烧火用。当然,牛粪也是上佳的农家肥料。那时候有专门出外捡牛粪的人,甚至跟别人抢牛粪。有的人看到牛粪了但没有带锄头箢箕等工具,便在牛粪周围画一个圈,表示这牛粪已经有了主人。
等到我踏上画眉村前面那条大道的时候,发现雨水一冲便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从泥土下面露出来。村里老人们说,那就是你姥爹养槐牛时村里人铺的石头,因为那时候道路被其他牛踩坏了,不铺石头简直走不出去。
我每次去外公家都是走后山的小路,不用走前面的大道,但我长大后每次到了画眉村都要去走一走那条大道,想想姥爹还住在马家老宅时候的事。虽然现在马家老宅被烧毁了没有了,姥爹去世了不在了,但至少这些石头还在。这些石头便是那些岁月留下的印记。
有人说,一个人的记忆就像是梦,没有根据;两个人的记忆才是记忆,因为有人验证它真实存在过。
姥爹的记忆还在这里,但姥爹已经不在了,只有这些石头验证曾经的事情真实存在过。
画眉村的人在铺石头的时候还觉得这头槐牛给他们带来了福音,但是路铺好之后他们很快改变了想法。
村里接二连三出现夜行人被牛突然袭击的事件。好几个人被牛顶伤,躺在床上起不来。被顶伤的人都声称牛是从背后冲过来的,没来得急看清牛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而后又出现好多人家的菜园被牛蹄踩踏,一些泥土房被牛角顶坏的事情。
他们认为一般的牛不会这么暴戾,也没有这么大力气。
除了槐牛之外。